抱着我的草绳尺子和斥巨资购买的纸莎草记录本,我急急走着。临近中午,早春的太阳明亮得很,但我却感受不到丝毫安全感。
身后似乎有脚步声,我连忙回头去看,可身后土路上一片坦途,除去路边三三两两的棕榈树怪柳和干枯芦苇,只余风和阳光。
神庙,集市,兵营可以说是格尔塞最重要的三个地点,偏偏还离得特近。所以曾经抢劫并意图杀掉我和泽胡迪的三名劫匪被抓获后,经过阿尼大人的审判即被判处了绞刑。他们在被抓后应该遭受了不少酷刑,三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就挂在兵营入口。
当时我正在同霍伊小姐谈论该多染一些什么颜色的布料以备闻风节的购物狂潮,士兵们往兵营口挂了三个红色的人形,紧接着全集市的人炸开了锅,霍伊一把抓着我向兵营跑去。其实在到达之前我就隐隐猜到这是怎么回事,可我确实想不到直面尸体竟是一件如此恐怖的事。
血肉模糊,彻底无力的面部肌肉耷拉出三张明明不同却又高度相似的人脸,还有浓烈的腥臭气味……
我不记得我是如何推脱掉争相向我道贺的人们转身就跑,也不记得我的制衣摊位到底收拾干净没有,就一路跑回了家。
叮叮咣咣的声音穿过家里的泥砖墙传了出来,还有泽胡迪和他的朋友们的谈笑声,我定了定心神,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走了进去。
院子里一派忙碌景象,四位泥瓦匠师傅分工合作,不过三天一层的小楼就变成了个双层的,只差正面的墙就完工了。一楼的小厨房里准备着满罐的啤酒和成篮的面包肉干,这是我和泽胡迪一大早就去集市为工匠师傅准备的。
“普塔神在上,你们都辛苦了。”佯装镇定,我和忙碌的师傅们打了招呼,就回到门口的阴凉里,和一群小孩坐在一起。
草席上坐着大大小小五个孩子,三男两女,泽胡迪很敬业地坐在席子的左上角——席子下的土地里深埋着一个箱子,因为要修房子所以我把所有的21世纪的东西,以及萨尔玛纳萨尔的钱袋都锁在里面埋了起来——五个小孩围着一个装满蜂蜜糖块的陶盘,说说笑笑很是开心。
想想上次被抢劫后小泽胡迪有半个多月都不敢一个人出门,我也不愿意陪他去神庙,所以他差不多二十天只能在家对着“客厅”里的几个小石像跪着。其实他的胆识和心理素质都远远超过同龄孩子,但他毕竟是个孩子。看着他脸上无邪的笑容,我突然有点庆幸他没有同我一般直面三具不成人样的尸体,否则给孩子留下心理阴影可怎么办。
望着院子里新移来的两株无花果树出神,耳朵里小孩子们讲的神话故事有一句没一句的,我只觉得身后的泥砖墙变成了那三具冰冷血腥的尸体……动也不敢动,我不停在心里告诉自己他们是罪有应得,就算搁在现代国家抢劫后对人动了杀机的行为人被判处死刑也没什么错误,再想想泽胡迪当天晚上的惨样,鼻青脸肿,一侧肩膀通红,右侧小腿也有轻微骨折,如果我没有及时赶来或者我没有穿越的buff只怕我们早已经是尼罗河里的两具无名尸了。
那模样只会更惨。
对,他们罪有应得!我猛然抬头,背上的鸡皮疙瘩也瞬间消退了。身边的寂静让我意识到可能吓到小孩子们了,就连忙调整出笑脸向他们解释我只是太累了,刚才差点就睡着了。泽胡迪瞪大的眼睛瞬间放松下来,妮塔和伊卡一矮一高两个小姑娘主动围坐到我身边,给我看她们前两天在神庙里得到的新护身符。
满满古埃及美感的两个小物件,一个是微型的哈托尔女神像,伊卡的护身符则是四个纸莎草头加一朵红色莲花,看底座应该是便宜的青铜材质,可两个护身符彩色的部分都是费昂斯玻璃材质。这样的小玩意儿虽然不名贵,可按格尔塞乡亲们的消费水平来说,若不节日礼物,平日里是不会买的。
“所以,这是闻风节礼物吗?”
“不是呢,苏萨姐姐,”甜甜的笑容浮现在妮塔的小圆脸上,看得我也不由得弯了嘴角,“这是前些天为了庆祝拉美西斯王子的十七岁生日,荷鲁斯大神庙发放的。”
前几日格尔塞确实沉浸在一种莫名其妙的热闹氛围里,只是我满心都在税务官夫人和女儿塔西雅小姐的两件闻风节礼裙上,也没细问为什么神庙会提供大量食物供人吃喝。不知十七岁的拉美西斯王子会是什么样呢,应该更英气逼人意气风发了吧,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与来自上埃及贵族家庭的奈菲尔塔利结婚。
害怕自己的情绪从眼神里跑露出来,我连忙装作认真打量的模样:“原来是王子殿下的生日啊,我和泽胡迪的注意力都在神庙的啤酒面包上了,竟然错过了这么精美的护身符。”
“苏萨姐姐,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可以把这枚护身符送给泽胡迪。”
一边的伊卡在妮塔头上毫不客气点了一下:“如果我是苏萨姐姐肯定不会接受的,妮塔的礼物根本没有诚意,我愿意把护身符给苏萨姐姐。”
我一时失笑,竟不知道怎么介入两个小姑娘之间,便向泽胡迪投去求助的眼神。小孩子本来盘着腿坐的端端正正,俊俏的小脸上满是看热闹的喜悦,但和我四目相对一瞬间他就明白了,有些头疼地把垂辫甩到脑后,直接从她们手里拿走了护身符。
就在两个小姑娘都露出开心表情的时候,他却把护身符塞到了在一边吃瓜的两个小男孩手里,“既然她们俩把护身符给了我和我姐姐,那我们现在转赠给你们,派恩普塔赫,还有麦鲁。”
两个光头小男孩会心一笑,抓着护身符就冲到了门外,惹得二楼上正在砌窗户的一位年轻工匠大喊他儿子派恩普塔赫小心不要摔倒。大概有五六秒,妮塔和伊卡才从目瞪口呆里回过神来飞奔出去,这下子轮到我目瞪口呆了。
不等我向“罪魁祸首”泽胡迪问责,他就主动贴到了我的身边。我下意识把被他蹭到的左胳膊往回收,小孩子的嘴巴不满地撅了起来:“苏萨姐姐,我只是想关心你,并没有对你不敬的想法,所以你在集市上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吗?”
“什么不敬,一个小孩子怎么可以想那么多,”我抬手给了他一个脑瓜嘣,“只是那三个劫匪被处死了,尸体就挂在兵营入口——”
泽胡迪一脸惊喜瞬间起身,我一把拉住他,“不要表现得这么残忍……”
“玛阿特女神在上,苏萨姐姐,你在胡说什么?难道这个结局不符合正义女神的心意吗?”
我第一次从他的神情中读出了“不认同”,连忙向他解释我只是以前没有如此近距离看过死人。小孩子的表情又瞬间柔和了。他故作老成地轻叹一声,整理了衣裤又坐回席子的左上角。
“小孩子,你不是很勇敢要去看吗?怎么现在害怕了?”为了赢回面子我故意挑衅他,谁知道他只是摇摇头,继续坐的腰板挺直,我以为他认输了,就从地上捡起我那个记录客人身材尺码的纸莎草本,打算把今天接到的两个礼裙订单裁剪出来,没成想耳边传来一句让我差点跳起来的话。
“女人就是麻烦——我是说,姐姐,如果你实在害怕,我可以继续和你住在一个房间里陪着你。”
其实一句满是霸道总裁气质的中二话语被细细的男童声音讲出来是非常滑稽的,但这句拉美西斯的口头禅我听了太多遍。即使分道扬镳已过大半年,这句话仍能在我心里掀起波澜。想着和王子殿下那段儿实在丢人,加上泽胡迪还小,我没打算和他说这个,就笑着对他摇摇头,继续研读我的工作簿。
天地的一呼一吸之间时光如白驹过隙,暮冬初春的寒意飞速消退,专属夏季的热量与生命感重新占据了这个古埃及世界。
大块长满青麦的方块土地被一条一条小水沟分隔成整齐的方块状,引流自尼罗河的水清澈见底,滋养作物的同时也滋养了茂盛的树丛。无论是埃及全境都常见的棕榈树和椰枣树,还是广泛分布于下埃及的怪柳和石榴树,都一派欢乐的长势。靠近城镇的土地色彩斑斓,蓝、红和黄色的鲜花田虽并未按什么规律分布,但这鲜艳的景象仍让我心旷神怡。
一个天气超好的下午,我持续性忙里偷闲,在格尔塞城北的田野里漫步。得益于五六月茂盛的植被和炎热天气,我可以趁四下无人解开面巾,闻一闻这三千年前零污染的空气。格尔塞的乡亲们抢在早晨温度最低的时候干完了活,下午就没什么人来田里挨晒了,这正合我意。
闻风节仪式上阿尼大人的妻女在服饰方面出足了风头,听说还有孟斐斯的贵妇专门过来观摩学习,“格尔塞最好的裁缝”这个称号就被我窃得了。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白色亚麻布的长裙再怎么设计剪裁也难以惊艳,我只是“参考”了奈菲尔塔利和图雅王后侍女的造型,在衣服假发上缀了许多金链子和蔷薇鲜花,最后“参考”了渣男陈栎送给我的那些花束,为塔西雅小姐做了个蓝莲花、长杆纸莎草和蓝色矢车菊的捧花,另外准备了大捧的白色莲花和粉色蔷薇的花束给了阿尼大人的妻子。
即使这些并不完全是我的创作,我还是依靠它们得到了我想要的——格尔塞兵营的训练准入名额。古埃及的奴隶制社会等级分明,像祭司、书吏或军人(不是普通士兵而是职业军人)这样的高级职业一般要靠家族传承或贵人提携。过去一年我每天都心心念念的兵营竟被阿尼大人的一句话就搞定了,虽对阿尼大人的人品作风很不满意但我不得不承认欠了他一个人情。
泽胡迪白天有了去处,我也开始持续性忙里偷闲。一是因为萨尔玛那萨尔给的金银真的太多了,我实在不想996努力工作了,二是孟斐斯那群贵妇的来访给我敲了警钟,我这个刀枪不入的活尸被抓到事小,大不了受点儿皮肉苦头,泽胡迪的家族冤案事关重大。既然这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那么被他真心对待的我也要对这件事上心。
停在一株石榴树下,落满石榴花的青草地看得我十分欣喜,感觉可以和霍伊小姐联名出个新款的印花布,就蹲下细看。可在夏风的吹拂声中,我的耳朵敏锐地觉察到一些动静。
那是极轻的脚步声,还有布料擦过树叶的声音,就在我的右后方——
“苏萨小姐,我是亚述王派来的。”
男人低沉的一句话把逃开几步的我钉在原地,因为这不是别人,而是上个月新搬来的邻居,就住在隔壁那栋原来有道大裂缝的房子里。他平日深居简出,我只远远和他打过招呼。据集市上的乡亲们说他来自下埃及北方的花农,名字比较老套,叫森比。
不待我多问什么,他从长袍里摸出一叠白布递到我面前。我看着白布上洇出的墨迹,感觉像是一个个古埃及圣书字。就算这真的是萨尔玛那萨尔给我的信,让我去读圣书字,那个平常装花美男的白切黑亚述人未免也太高看我了吧。
不待我问什么,他另一只手又摸出了一卷暗绿色的布料。随着布料的展开,一枚银色戒指掉到了草地上。
我越看布料越觉得眼熟,刚想去问森比,他却毕恭毕敬把信放在我面前的地上,又小心翼翼拾起戒指举到我眼前。
“森比,这、这不就是萨尔玛那萨尔向我索要的——”看清了那枚锆石戒指,我惊呼出声,“那么这片绿色布料就是——”
“如您所想,苏萨小姐,”男人放慢语速,显得更为恭敬的样子,“这片布料来自王的衣物,当时王化名为‘萨杜里’,而戒指是您与王的定情信物——”
什么玩意儿啊,我急切地想解释我和那亚述人什么关系也没有,但森比就像没听到一样继续说道:“王命令我携带信物在埃及找寻您和马里拉将军的儿子,特意交代我不必在孟斐斯以北找寻。”
萨尔玛那萨尔倒是聪明,更重要的是他很帅,我突然觉得自己也不亏,就放弃解释我和他没有定情这个事了,换了个问题问森比:“森比,你寻找了多久?”
男人抬眼一瞬,似乎在犹豫什么,但最后还是说了六个月前他从尼尼微出发,历时三个月才到达埃及,找寻了两个月锁定了格尔塞,又花了半个月来跟踪验证我就是王要找寻的爱人。
有那么一刹那,我有点点后悔没有跟帅哥回尼尼微——虽然很快那些后悔就被泽胡迪的小脸取代了——说不感动确实是假的,无论萨尔玛那萨尔是以怎样的心态感情对待我,被他这样记挂真的让我有些眼眶酸涩。
发觉森比在偷偷看我,我整了整表情,开口问他:“森比,既然你是亚述人,那为何你和埃及人长相无异,口音也完全相同?”
“亚述神在上……”男人把我的戒指举得更高,却将萨尔玛那萨尔的那块衣料贴在额上,良久才说服了自己似的,“苏萨小姐是王的爱人,我也理应对您坦诚……我的母亲是落难的亚述人,父亲是埃及人,我在嘉鲁附近的村子里长大,七岁的时候母亲带我逃离了埃及,回到尼尼微……”
“我和萨、你的王,倒也没有爱那么深,”萨尔玛那萨尔的酸言酸语弄得我都快受不了了,但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再多问问,就算是为了泽胡迪深爱的这个国度,“森比,你对亚述神和萨尔玛那萨尔起誓你会坦诚。”
男人惊愕抬头,我看清了他长着古埃及人五官,仔细看他脸上鬓下却有刮不掉的青色胡茬,确实有异国血统。
“我只是想问你除了寻找我,给我送信,萨尔玛那萨尔还给你指派了危害埃及的任务吗?”我的单刀直入却让森比松了一口气,他又一次把绿色布料贴在额上,郑重回答道:“亚述神见证一切,无所不知,除去与苏萨小姐有关的任务,王唯一交代我的事情就是在法老的国度辛勤工作,与人为善,毕竟这块土地生养了我的父亲。”
想不到萨尔玛那萨尔还挺有格局,我也轻松了许多,森比把戒指和布料放在信上,向我深深鞠躬行礼后起身就走,我出声叫他却得到他不回头的一句话。
“不要再问更多了,苏萨小姐,王深爱您所以信任您,我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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