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日热烈,夏风灼烫。
湍急的河流带来丰沛的水汽,但无法缓解分毫的燥热,反而让人更觉沉闷。夹杂着无数草叶泥沙的丰水期尼罗河就在我面前不到两米的位置。
正常情况的我,君子不立墙之下,是肯定不会呆在河边的,但是耐不住泽胡迪的情绪高涨。没有网络手机的生活确实无聊,所以即使王子和王妃的巡游船队在今天温度最高的午后会路过格尔塞,我还是觉得应该冒着高温来看看暗恋的男人和他的新娘。泽胡迪就更不用说了,拉美西斯王子在他心里似乎是“天下第一“的代名词,可是崇拜得很,所以我才被他一路拽着终于挤到了人群的最前列。
这不差点就进尼罗河里了嘛。
假发和面巾帮我挡了许多阳光,当然对于穿越buff在身的我而言再多的阳光和紫外线也无所谓,只是它们在我头上堆着,使得我的影子像个巨大蘑菇,总算是给小泽胡迪提供了许多阴凉。
害怕阳光晒到我的小孩,我尽量不挪动身体,悄悄从羊皮水袋里倒了点水抹在额头上,装作和满头大汗的格尔塞乡亲们一样正常,然后继续挺直腰背坐着,等着,手里的铜制叉铃被我握的几乎有些烫手。
这是阿尼大人专门发给各位格尔塞女性居民的,等王子王妃路过的时候可以让人们挥舞,营造出人民安居乐业并崇拜法老的幸福景象。听乡亲们说见完王子之后可以带回家去,阿尼大人倒是难得大方了一次。
回头望了一眼,并没有看到霍伊和哈特夫妻俩,没办法人太多了,怀孕的霍伊确实不能和人挤。大片大片的都是穿着白色亚麻衣服、画着“熊猫眼”的古埃及人坐在河边,大人们一个个都是望眼欲穿的模样,孩子们倒拿着叉铃玩的不亦乐乎。再看右前方的中型木船,格尔塞最有权势的治安官阿尼大人和他的妻女在船头静坐,当然有许多仆人为他们打着莲花造型的礼仪杆遮阳,还有人专门奉水扇扇子。贵族和职位低的官员在阿尼大人身后依次排列,左起第二个是泽胡迪的朋友,阿尼大人的侄子赛特霍太普,第七个是他们在兵营的老师梅内普塔赫,一位三十多岁年纪,因伤退出嘉鲁兵营的副官。
看他侧脸轮廓分明,下颌和后脑勺骨相极好,似乎还挺帅的,但今天我心事过于沉重竟然觉得我也没有那么喜欢看帅哥,实在不是一只合格的颜狗。
轻轻叹气,正巧注意到身边的泽胡迪抹了一把汗水,我从口袋里摸出绣了竹子的手帕——就算把它拿到中国估计也没人认得出这是竹子,没办法本人确实不会绣花——在小少年的额头上轻擦,他却注意到了手帕上的竹子。
“苏萨姐姐,这是什么?芦苇吗?”他接过手帕仔细端详,大眼睛里满是好奇,“这就是你这几个晚上一直在做的事情吗?”
泽胡迪对我的关注让我稍稍有些吃惊。这孩子每天都是筋疲力尽的回家,吃过晚饭陪我一起学习圣书字或去尼罗河边散步聊天,然后就各回各的卧室,我实在想不到他会知道我这些天持续熬夜,本以为他累了一天倒头就睡呢。说起来也算我可怜,明明王子殿下对我的恶意已经很明显了,我却还会因为他结婚而难过到睡不着,只能点了油灯随手做些绣花什么的打发时间。
“苏萨姐姐怎么又开始发呆?”
泽胡迪的手在我眼前划过,瞬间把我从胡思乱想里唤了回来。我很不好意思地说这个是我们国家的植物,不知道怎么用古埃及语表达,话音未落,一阵极为热情喜悦的音乐盒歌唱声从我们右侧的河流上游远远传过来。
阿尼大人所在的大船承载着着法老在世俗世界里的主要仆人,而在他们之前还有一艘船,那是格尔塞荷鲁斯神庙的祭司和歌唱者们,他们作为法老的宗教仆人,负责与来自底比斯的王室队伍打交道的第一线。音乐一起,说明王室的船队已经进入格尔塞的范围了。
“拉美西斯殿下!”泽胡迪立刻起身伸开双手挥舞,高兴得差点跳进尼罗河里,“姐姐等我们送别王子殿下我们再继续讨论手帕的事!”
看小孩子手忙脚乱像是自己结婚似的模样我暗自发笑,心中却无端紧张起来,本来我情绪是什么波澜的,可能看格尔塞的官员贵族和乡亲们都躁动起来了吧。
在这种热火朝天的氛围中,我模仿着其他人提前在河边跪好,当然我不可能向奴隶主跪拜,只是借着衣裙和草丛的遮挡跪坐着,把铜叉铃举在胸口,默默等着。
尼罗河水流的很急可王子的船队过了许久才从我视线末端的芦苇莎草丛里驶出。
是他。
不需看第二眼确定,我便知道站在第一艘大船船头的年轻男人就是拉美西斯。高大健壮的身躯像高级成衣店里的衣架子,撑起多彩刺绣的白色长袍,蓝白条纹的那美斯头巾和金光璀璨的眼镜蛇金箍下那张俊朗端正的脸,和我记忆中十六岁的少年王子区别很大,但又说不上来有什么不同。
他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黑色眼睛里映出一些太阳的金光,更显得眸色暗沉。夏风吹动他的长袍和头巾,脑海中突然浮现一个词,渊渟岳峙,虽然完全不是用来形容人外貌的,但是字面意思和我现在看到的埃及王子无比相像。
他或许应该笑笑,如果那个分别的晚上在尼罗河边时他的那个笑容过于温柔暧昧,那么随便一个什么笑容都行,我默默期盼着,真的他只要稍微笑一笑,我知道他一直过得很开心,就够了。
眼泪很不巧涌了上来,我不敢再盯着他看,稍稍垂眼让泪水被面巾吸收就去看和拉美西斯站在一起的人们。
不用多想,和他并肩而立的那个女孩子就是奈菲尔塔利,繁复精致的金鹫头冠也无法将我的目光从她美丽的面庞上引开。比起稚气未脱的五年前,十七岁的她年华正好,眉眼如画,红唇娇嫩,洋溢幸福的笑容像是世间最美好的祝福,我看了也不由得替她开心。大埃及主义野蛮人耐赫特站在王子身后,顶着一张千年不变的扑克脸,老气横秋的,可能是亏心事做多了遭了天谴。
拉美西斯的侧后方,一位美人和他站的很近,却不是头戴金莲花发冠的提伊小妹妹。美人和拉美西斯一样都是面无表情,满脸冰冷,不过她可真符合我的审美观啊……白皙瘦高,微卷长发如瀑,一张精致美艳的脸孔,尤其是那双超出了三庭五眼框架却惊艳无比的大眼睛……
竟然有几分莫名的眼熟,可能是阳光把她的瞳孔染成了泽胡迪眼睛那般温柔的琥珀色。
可没时间仔细看,我连忙从这位传说中的伊西斯诺芙特身上收回了目光,趴在地上,额头几乎接触到了湿热的河滩。因为王子殿下的大船已经过了格尔塞官员专用船的停泊位置,眼看着就要到我们面前了,而拉美西斯的目光也从点头哈腰的阿尼大人身上收了回来。
一旁本来高兴到乱喊祝福语的小泽胡迪不知为何也安静了,我心里猜测可能是拉美西斯那张全世界都欠他一万块钱的冰山脸吓到了我的小孩,却感觉一些质地坚硬的小东西砸到了我背上。
下意识要抬头,右手却被泽胡迪一把按住,而他按的正是被割了十多厘米伤口的虎口处,天晓得我用了多大的毅力只是闷哼了一声。
“原谅我,苏萨姐姐,”泽胡迪快速挪开了手,并用极轻的声音向我道歉,“但如果你不想被王子认出来就千万不要抬头,他现在在我们正前方。”
我依言继续趴着,也把声音压到很低,“他为什么用石头砸我们?”
“不是的,姐姐,这是王子殿下的赏赐,这可是了不得殊荣,今天真是伊西斯女神保佑。”听得出泽胡迪轻笑一声,也给我整的有点火气,这卑鄙小人怎么就乱扔赏赐,这么硬的物件砸伤人怎么办?
但我的火气并没有持续太久。阿尼大人大声吩咐大家可以起身回到自己的工作里时,我抬头第一时间检查了被泽胡迪按到的右手伤口,当然它并没有流出血了,还是维持着一种怪异的新鲜状态。再看拉美西斯的赏赐,一眼扫过去七八个金灿灿的小型护身符差点闪瞎我的眼,贫穷的我瞬间原谅了他。
向下游看王子的船队,几艘小船彻底挡住了拉美西斯乘坐的大船。阳光似乎更晒了,天空河面都成了耀目的亮白色,我盯着那些船远远飘进了大片的光里,只觉得眼睛酸涩。
他又回到那个与我毫无交集的世界里去了。
回过头才发现我们几乎被乡亲们包围了,而泽胡迪把所有小护身符都捧在手里展示给大家看,我也多看了两眼。不得不承认王室的东西就是好,看这金灿灿的色泽,是纯金没跑了,而这些浓烈的红色蓝色,应该是王室为了王子的婚礼特地拿出的上乘宝石。
看乡亲们艳羡的神情,我突然想到是不是只有最前排的我们得到了这些。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和泽胡迪可是吃过这样的大亏。四处环顾,发现乡亲们分成好几拨围在一起,我便松了一口气,应该是王子朝不同方向洒了好几次赏赐。
“苏萨姐姐,这是来自拉美西斯王子和众神的祝福,我们似乎不能……”看泽胡迪欲言又止却偷偷在袖口里藏了两个最大的护身符,我连忙把叉铃一挥喊了一句封建迷信口号,让泽胡迪把它们分给乡亲们。
白白得了一些古埃及文物,往家走的时候只感觉脚步轻快,连带着这夏日都没这么燥热了。
乡亲们还一群一群地在河边搜寻有没有遗落的赏赐,所以这条格尔塞的河滨“主干道”上只有我和泽胡迪两个人。心里莫名畅快,又没有别人,我一边走一边哼宫崎骏动画里的各种插曲,泽胡迪并没有注意到似的走着路,可能是习惯了我全随心情的哼唱习惯。
唱歌没有听众那也太无聊了,我便叫他:“小孩子,我给你唱一首歌吧。”
小少年像是被惊醒一样猛然抬头,稍稍迷茫之后对我笑着点头。感觉他多少有些不对劲,我仔细看他,除了把金护身符紧紧攥在手里以后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正想再看,他却笑了出来。
“刚才阿尼大人向拉美西斯王子行礼的时候,苏萨姐姐你可是在哭呢,所以现在如果你难过的话,不用在我面前装作开心。”
尖下巴的小脸加上弯成月牙的琥珀色眼睛,我越看他越像狐狸,但不准备和他计较,就自顾自地开始唱我现在特别想唱的歌。
“ifyoussthetrainian/youwillknowthatiahewhistlebelow/ahundredles/ahundredlesahundredlesahundredlesahundredhewhistlebelow/ahundredles……”
五年前我在孟斐斯泽胡迪的家里摸到拉美西斯送给我的大护身符时,想的是关于少年王子的一切就这样过去了吧,时至今日,在尼罗河上看到他和他新婚的王妃,我才知道这一切可能早就过去了。或许是我不小心说漏了我对古埃及的了解惹他动了杀心的时候,或许是他下令把那个箱子扔进河里的时候,又或许是他发现有人从中作梗害了我又伤了他却选择一切都照常的时候,关于那个曾经温柔对我的他的故事就这么过去了。
太阳晒得我有些头晕,光影婆娑的古埃及世界,或许只有我身边梳着滑稽小辫子的泽胡迪是真实的。我尊重他作为古埃及人的骄傲,在他没有明确学习的意愿时我不曾主动教他我使用的语言文字,我的信念三观,所以这首简单的英语歌只让泽胡迪稍稍惊奇一下,之后他便继续出神地盯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平心而论我相当喜欢音乐,无论是乐器还是人的喉咙产生的各色奇异震动共鸣,所以我唱歌纯属满足自我,并不一定要别人的正向反馈。想到这里我突然念起傅昊然学长的好,用他的原话说便是“我可是小梦的忠实听众”。
一时间觉得很遗憾,如果我大学时能跳出对陈栎的迷恋,绝对看得出傅学长的情意和心意,也不至于浪费了三年感情。想想渣男和错过的好男人,我也没什么心情唱歌了,却听泽胡迪问我那首歌是不是在为拉美西斯王子送别。
“我之前竟然没有看出你的音乐天赋,泽胡迪,”我打趣他,并没有接他递过来的蓝宝石莲花护身符,“你知道的,我不信仰你们的神所以我不需要护身符,你可以送给你喜欢的人。”
他稍停脚步,垂着头把两个同款式的护身符重新揣兜里。
“苏萨姐姐,我今天要去一次神庙。”
“你不是每天都去三次吗?”我并没有在意,毕竟在宗教信仰这件事上我和他可能永远无法达成一致。走出几步才发现他并没有跟上来,我连忙停步回看,“泽胡迪,你怎么了?”
他却抬手制止我向他走近,浓重的棕榈树荫也遮不住他脸上的红晕。不知道他又在抽什么风,十三四岁刚刚进入青春期的男孩子真是人烦狗嫌,我便停在原地等他开口。
“苏萨姐姐,我……”少年的眼睛飞快看了我一眼,清瘦的尖脸似乎更红了,“好吧,我知道在你面前不必隐瞒,我也知道苏萨姐姐年长我十三岁,可是要我亲口讲出来……”
“你在说什么呀?我听不懂。”我三步并作两步站到他身边,把他看了一遍我也没发现是什么令他如此羞涩。他特地提了我们的年龄差,那么有什么事情会涉及年龄呢?思量无果,我抬眼却发现身形已稍稍高过我的小少年在偷看我,俊秀精致的脸和流光溢彩的瞳眸,突然想到如果我初中时认识他我绝对会暗恋他。
下一秒幡然醒悟的我无比痛恨自己不顾一切追逐帅哥的颜狗属性,这可是个小孩子啊喂!
似乎察觉我在脑海里的一场战斗中落荒而逃,小孩子幸灾乐祸一笑,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似的。
“苏萨姐姐,我十三岁零四个月了。”
我点头示意我对此明知,他拉着自己的荷鲁斯之辫给我看,“或许之前说我已经成年了是我不够严谨,但是昨天夜里——苏萨姐姐您是个害羞体面的人,应该不会喜欢我过于直白,总之等下回到家里我会把自己的床铺清理干净,然后我就可以去神庙里剪去我的垂辫,以及,净化仪式。”
他过于隐晦的话我并没有立刻理解,那个陌生的名词“净化仪式”更让我疑惑。可能是对我的慢半拍忍无可忍,小少年一脸痛心疾首地指了指自己的下腹部,然后飞快向家里逃去,只留下我一个人石化在原地。
即使我的身体停留在二十一岁穿越过来的那一刻,但我的心态似乎已经暗示长成了二十六岁的状态,反应过来让泽胡迪如此害羞的“净化仪式”是古埃及的割礼之后我并没有过于害羞,反而满心都是对这无麻醉无消毒的外科手术的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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