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孤单寂静的夜晚。孤零零坐在正屋里的草席上,我瞧着矮桌上一盏油灯出神。忽然听闻泽胡迪的呼唤,我疑惑不已转过头看,红橙色的浓烟遮天蔽月,泽胡迪的身影在烟里若隐若现。一时顾不得害怕,我起身想去抓住他,却被一个凭空出现在门口的血衣女子吓得跌坐在地。

    齐腰的黑发无风自动,被无数利箭贯穿的身体,而娜芙瑞特长着与泽胡迪一模一样的尖脸。

    “苏萨姐姐,泽胡迪好想你……”她轻轻启唇,用泽胡迪的声音呼唤着,我疯狂想回应可发不出任何声音。

    “伊苏,为了你,娜芙瑞特惨死在尼罗河里……”娜芙瑞特的声音变成了尖细轻柔的女声,同时也有两行血泪从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流下,“现在我的弟弟泽胡迪也死了,我们会一起在尼罗河里等你……”

    “你说谎!他没有死,泽胡迪不会死的!”我终于尖叫出来,而那张泽胡迪的脸上出现越来越多的血口,鲜血和血泪完全遮盖了她的笑容,娜芙瑞特一步一步向我走来,我尽力却无法挪动——

    急切的敲门声将我从噩梦里唤醒,我大口喘着气坐起身来。心有余悸掀开窗帘看院里,依旧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棕榈树和工作台,只是门外火光跃动,似乎还有霍伊的呼喊声。

    来不及易容,我扣上假发和面巾便去开了门。听得来人的报信,我冲回屋里拿油膏和眼线笔在脸上一通乱画,套上双层的长袖长袍,将我的双肩包裹在亚麻布里便急急锁门,然后跑向那艘停泊在格尔塞神庙码头的大船。

    王室大船精美宽敞,但我没心思去观察。这条船上坐满了格尔塞的士兵家属,身份不同,年纪各异,有跪地祈祷的,放声大哭的,默默流泪的,面露喜色的,心灰意冷的,更多的是像我一样手足无措的。

    和霍伊哈特夫妻二人呆在一起,一夜无话,一夜无眠。报信人说的“泽胡迪纳赫特”与“重伤”、“昏迷”的字眼总让我觉得不真切,脑袋也僵化成一块木头,怎样都转不动。

    乘着九月的热风,满载一船焦灼万分的格尔塞民众的大船抵达孟斐斯普塔大神庙正门码头时,已经是将近中午了。

    远远望着满城的棕榈树和圣洁的巨大神庙,那些关于古埃及历史文化的专业知识化作一种奇异的能量敲了敲我的脑子。猛然想起这四个月关于泽胡迪姐弟的噩梦,我强打起精神来,报信人没有说泽胡迪死了,或许情况也没有那么坏。

    专门供奉普塔神和圣牛的孟斐斯大神庙临着尼罗河建造,坐西朝东,占了城市最中心的三分之一,王室船队停泊之处就是大神庙的门口。有一队身着白裙的女子带领所有的家属进入神庙找寻自己的亲人,来自上埃及的所有士兵都被安置在这里,听说在城南有一栋为哈托尔女神修建的水上神庙,下埃及的兵丁和努比亚的佣兵都在那里休憩。

    跟着王室侍女穿过神庙前的长方形场地,无须任何人催促,格尔塞的人们像一队训练有素的士兵,即使是哭得一塌糊涂的女人们也不肯在脚程上放松半分。

    这是我第二次来孟斐斯,还是为了泽胡迪,第一次是为了救他,第二次是为了见他。

    “泽胡迪已经为这场战争准备了十三年,报信的人说他还活着,他才21岁,又那么聪明健壮,一定不会有事的,一定。”心里不断尝试说服自己,我却还是湿了眼眶。

    神庙前的广场比起底比斯卡纳克神庙似乎大了不止一星半点,毕竟孟斐斯的历史要比底比斯悠久,拥有更大规模的宗教场所也是情理之中。步道阶梯两边是成对的公牛雕像,而底比斯的神庙都修了公羊雕像。这里跪着很多人,但从尼罗河通往神庙正门的一段主路畅通无阻。孟斐斯的居民们似乎很早就来了,他们知道神庙里躺满了为埃及抛头颅洒热血的士兵们,都跪在路边祈祷,哭泣。

    不断有人给我们送来花束,我收到了一位古埃及少年小跑着递过来的蓝莲花,看着和泽胡迪年纪相仿的少年,忍了一夜的泪水还是落了下来。

    大神庙呼应了“白城”孟斐斯的风格,通体雪白,不同于卡纳克神庙的墙是涂白的,下埃及盛产的雪花石是孟斐斯普塔大神庙的重要建材。巨大到令人生畏的塔门和幕墙,六尊普塔神巨像安稳坐着,我抬头去看高耸入云的旗杆,一瞬间替那些可怜的旗帜犯了恐高症。

    进了神庙,我同格尔塞的乡亲们一起待在第一重幕墙之后的大庭院里,等待被告知自己亲人安置在什么地方。我向左边幕墙上开的侧门里看去,入眼是郁郁葱葱的石榴树,还有几只活蹦乱跳、无忧无虑的不知名红嘴飞禽。

    红色可是吉祥颜色,这些动物也很有生机,所以我家泽胡迪一定不会有问题的,我如是安慰自己。

    排在我前面的人们一个接一个报了自己亲人的名字,年纪和所在的军团,然后在手持大卷莎草纸的白裙女子的指引下,朝不同方向飞奔而去。我所在的位置不前不后,就是最不起眼的中间。此次孟斐斯之行遇到拉美西斯和奈菲尔塔利的可能性不大,但和视我为眼中钉的头牌侍卫耐赫特狭路相逢的概率还真不小,昨晚慌乱涂的油膏眼线估计破绽百出,所以我就刻意呆在人堆里。

    “格尔塞的女儿,告诉我你的血肉至亲的名字,年纪和所在军团,我将为你指引他的所在。”白裙女子的声音已经沙哑,还是彬彬有礼,只在看到我的脸的时候愣了一下。

    “泽胡迪纳赫特,二十一岁,在、在阿蒙军团……”

    不知为何,我突然极度害怕见到泽胡迪,双腿和声音都开始打颤。但站在我面前的白衣女子五官都是圆圆的,很面熟,稍稍分心回忆我便确定了她就是奈菲尔塔利的侍女莎哈托。我认出了她,她却因为我脸上绑着的面巾而未能认出我,但事到如今,泽胡迪生死未卜,什么都不重要了。

    “阿蒙军团,哦,是得到法老亲自祈祷的泽胡迪纳赫特将军,小姐,那么你就是他的姐姐?”莎哈托似乎来了精神,圆圆的厚唇弯成一道下弦月,“他在普塔神殿的侧边庭院中,您朝前一直走,在两尊神牛塑像中间右转,很快就到了。”

    “谢、谢谢。”

    身边的人轻拽了我的裙摆,我回头,霍伊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愿众神保佑泽胡迪和哈图。”

    哈特的弟弟哈图今年才十八岁,被编入了普塔军团,而据史料记载在卡迭石之战里,普塔军团是四大军团里损失最惨重的一个。想到这个和他哥嫂一样热情善良的小伙子,我心里更加沉重,却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人类需要信仰,极度无助的时候真的需要一些精神依赖。

    阳光如厉火一般毒辣,从第一重幕墙走到第三重幕墙的短短距离我却感觉无比漫长,背上的包裹似乎重达千斤。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孟斐斯城的踪迹在21世纪已难以寻觅,孟斐斯神庙更不像底比斯的卡纳克神庙一般遗迹尚存,在这一刻,对亲人的忧心战胜了历史专业的习惯,我没有四处看,也不顾左脚上的镣铐重重砸在脚面上的酸痛,我一路小跑冲向普塔神殿的左侧侧殿。

    但经过主神殿时还是没忍住看了一眼,果然大门紧紧锁着,神殿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允许任何人叨扰的。多看也看不出什么,我快步绕过高大的公牛塑像,走进两排巨型彩绘莲花柱中间的步道上,看前面几个人左转进了一个小庭院,我也连忙拐进去。

    突然昏暗的荫凉让所有事物都变得阴森,浓郁刺鼻的血腥味和腐臭味让我喉咙一紧,差点晕过去。定神粗略一看,这个纵深有数十丈的方形庭院里至少安置着二三百位伤员。一张一张简易高床横七竖八着,每张床上都安置着一位或昏迷或清醒、或生或死的埃及士兵,都是年纪不大的青壮年,也都是一个家庭的支柱。我在庭院之中走了几个来回,并没有发现泽胡迪的踪迹,便赶快去更北的庭院里寻找。

    第二个庭院和第一个结构相似,只是地方更大,人的密度却降了许多,无论是伤兵还是家属,我一个一个的寻找过去,终于在第二十七张床上看到了阔别已久的泽胡迪纳赫特。

    从八岁到十六岁,他几乎没离开过我的身边,他在嘉鲁要塞的五年我也并不觉得和他有什么生分隔阂,可以说他是我三十四年的生命里最熟悉最亲近的人,此刻我却不敢认他。可能是他全身不正常的黑红色皮肤,也可能是他胸肋处太过刺眼的红白相间的巨大伤口,也可能是他没有睁开那双琥珀色的大眼睛,我试了几次也没喊出他的名字。

    颤抖着的手想去看看他的伤口,缠的厚厚的绷带却不小心沾染了红红白白的粘液,定睛一看,那是伤口严重感染后渗出的组织液和脓水,很不争气的,我又没能忍住泪水。视线里一片朦胧,心里却奇迹般地冷静下来,此时我万分感谢穿越带给我的buff,静止之中我的大脑没有老化,虽然已经到了这个时空十三年,但脑海中那些在现代社会里了解过的基本卫生健康知识依然清晰。

    细细看床上的泽胡迪,又仔细摸了他的额头、脖子和掌心。他胸膛上的伤口大约二十公分,化脓严重,体温明显高热,大概是外伤化脓性严重感染,有没有败血症我一时判断不出。古埃及的医术在古代算是领先于时代的,很多因长期观察和实践总结出的医学经验在现代医学上是可以说通的,但更多的还是朴素唯心的手段,比如现在他伤口上白花花的粘液,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经过牛奶和生肉——可能是羊肉,牛肉,甚至是战场上随地可见的生人肉——混合“治疗”过的、掺杂着脓液组织液血液的、不知道怎么形容的一种复杂液体。

    周身人来人往,我不敢拿出包裹里的旅行医药箱。谢天谢地谢谢渣男陈栎教过我怎么准备必备的医药箱,这些物件占了我背包将近一半的空间,当初我在北京和阿斯旺买这些东西的时候还嫌沉,现在看来真的是万幸。可惜也只是基础的药品,小包药棉,小包纱布,一卷医用胶布,一瓶50毫升的过氧化氢溶液,一小瓶酒精,云南某药,阿莫某林,蒙脱石散,几包某九感冒灵,还有创可贴风油精某正牌藿香正气水,满满当当的,却只有几样可以用的。

    突然想到些感染引发的败血症的特征,我赶快甩掉泪水,从胳膊开始一点一点仔细查看他的皮肤。

    都看完了,我长长松了一口气,他身上并没有任何皮上或皮下的血点,看样子还不是败血症,特别想把泽胡迪叫醒告诉他这个我有生以来听到的最大的好消息,可一声询问让我顿时愣住了。

    “你就是泽胡迪纳赫特的亲人?”

    背后年轻男人的声音充满磁性和威严,却让我如被天雷劈到一般呆立在原地。

    纵使是实打实的十三个三百六十五天过去了,纵使这个成熟的男声和当初少年王子的变声期公鸭嗓区别甚远,他仍是我能在霎那间认出的人,十三年前曾善待我信任我却又将我抛进尼罗河的拉美西斯,也是无数次出现在我梦中的人。

    “无礼———”

    野蛮人耐赫特的呵斥还没收声,我已经反应过来,转过身来立刻伏在光洁的花岗岩地面上。幸好我给自己做的衣裙足够宽大,缠着绷带的右手和左脚腕得以完美隐藏。

    一双穿着精致镶金凉鞋的大脚站到我面前,也带来了一种无名的压迫感。

    “泽胡迪纳赫特是埃及英雄,在最危险的时候他仍然毫无畏惧地追随我,我感念他的忠诚和勇敢。若他这次可以免于被阿努比斯神召唤,我将赐予他无限的荣耀。”他的声音低沉冷静,似乎很认真,而我几乎把额头抵在冰凉的地面上,头颅里只剩下一团沉甸甸的浆糊。

    很多年前的夏天晴朗干爽,喜欢穿花哨风骚新衣服的十六岁的埃及王子,星海之下的卡纳克神庙,一起在尼罗河上偷吃的夜宵,一起乘坐的拉美西斯专用战车,一起去的哈特谢普苏特女王神庙,有着碧蓝活水湖的王宫小院,只看着他便让我无声哭出来的那个一起用完午餐的午后以及最后那夜的温柔拥抱和额头碰触……

    突然肩膀被一只粗壮有力的手捏住,那股蛮横的力道将我从地上拽了起来,无边的混乱回忆被强行终止,我下意识去看对面的男人,最终还是将一声惊呼压在喉间。

    “不得无礼,耐赫特,”逆光里的拉美西斯无比高大,脸庞是成熟的俊朗,标志性的鹰钩鼻比他十六岁时更为挺拔,接着他转向我,“你,不会说话?”

    我赶快顺着这个台阶连连点头,低头盯着地面,始终没有敢再去看那双在我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黑曜石一般的眼睛。我的易容术经历了埃及人民和时间历史的检验,不会这么轻易暴露的,况且一路奔波和啜泣让眼线花得不成样子,想必对面这位阅尽美色的年轻法老也不愿意多看两眼。

    耐赫特低头道歉,裸露在外的大臂上数道刀伤十分刺眼,可他却像没事人一样,连个绷带也不用。念及此,我下意识把缠着绷带的右手往身后藏,然后偷偷去看对面人的反应,还好年轻法老的注意力在昏迷不醒的泽胡迪身上,而耐赫特一直低着他的大脑袋。

    拉美西斯突然回过眼来,我立刻低头,而他声音柔软,似乎多了很多怜悯之心,分明是我曾经十分熟悉的腔调,“在奥伦特河畔最惊险的那个夜晚,泽胡迪纳赫特告诉过我他的姐姐因为意外毁了容貌,没有结婚,悉心把他照顾成人,我却想不到你们的处境是如此艰难。你们是骄傲的尼罗河儿女,拉神将永远庇佑你们。”

    挑准了方位,我面向他身后斜照进来的日光跪了下去。不止男儿,女儿膝下也有黄金,跪天跪地,却惟独不跪权贵,更别提这个曾经用卑劣手段陷害过我的人。

    拉美西斯率先向下一张床的埃及士兵和家属走去,耐赫特带领着数十位侍卫紧随其后。我维持着原姿势没有动,刚才被拉美西斯这么一闹,心里突然有了个救泽胡迪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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