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蒙着白布的担架从正殿边的庭院里被抬了出来。
这一周多,此等场景我见了无数次,只是这次除了几位士兵和祭司,并没有泪流满面的家属在场。那担架路过我的时候,一只颜色怪异的手在白布外露着。
遍布的血污遮不住尚且年轻稚嫩的皮肤,那手指也细细小小的,让我想起了十三四岁的泽胡迪。
“祭司大人,请稍等。”我起身向他们行了个礼,为首那位满脸皱纹的光头祭司大叔是熟人,也算是泽胡迪的主治医师之一,他停了脚步对我点点头。
上前拉起那位往生少年的手,令人害怕的冰凉和僵硬,从假发上取下一支蓝莲花放在他手中,我小心把他的手放回白布中,“在阿努比斯的保佑下前往永恒的黄金原野吧,尼罗河的儿女,你并不孤单,法老陛下的蓝莲花永远与你同在。”
这段时间目睹太多死亡,祭司大叔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本来一片麻木,此刻也颇为动容。他朝我深深低头行礼,几位抬着担架的年轻人也照做。之后我便目送他们从神庙西侧离开,一路向西北方向的夕阳走去。孟斐斯城的西北角有一座较小规模的神庙,是城市的“净化之屋”,便是制作木乃伊的地方,也是这些不幸遇难者的归宿。
一行人化为黑点,慢慢消失在刺眼的橙红色中,我扶着门柱看了许久,直到完全看不见。回头看神庙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忽又想起那位独自踏上死亡之路的少年士兵,不知为何,心里苦痛得紧,多少有些喘不过气来。
“吱呀。”
一声沉重响声,正殿大门打开,层层把守的卫兵们让开过道,一身披豹皮的细高个儿快步走进,然后大门又缓缓关上。我心想伊姆还挺幸运,长大成人后身量暴涨,脑袋倒也不显得那么大,甚至和他细长的身材细长的脖颈一配,有种利落干净的文艺气质。
正疑虑他有没有看见我,突然看见款款走来的金头冠白衣侍女,我便收回心思向莎哈托问好。不得不说莎哈托身材真的很棒,丰腴饱满且腰肢曲线优美,不知是否是我不再年少的原因,我越来越能欣赏丰满女性的美,似乎要彻底摒弃跟渣男陈栎养成的纤细幼齿系审美。
“拉神保佑你,苏萨姐姐。”
我向她点头,却被她手里的一个绣花布袋吸引住了。那布袋应该装得下14英寸的笔记本电脑,满满登登,一大束蓝莲花露在外面。
莎哈托直接把这散发着精油和鲜花芬芳的布袋塞给了我,“这是法老与大王后赏赐给你们的服饰与鲜花,七天之后的庆功宴上,你和泽胡迪可以光彩照人……走吧,我们先往生命之屋走着。”
“哦哦——感谢陛下与大王后殿下的赏赐,莎哈托小姐,您跟我来。”
野史上说奈菲尔塔利在嫁给拉二之后三年就开始失宠,拉二的另一位王后,出身神秘的伊西斯诺芙瑞特占据了拉二的关注和喜爱,莎哈托每一句话里都要带上“大王后”这个称谓倒是与野史有些耐人寻味的巧合。拎着沉甸甸的布袋,我快步走在前面带路,生怕自己的心思被莎哈托察觉到。
小孩在孟斐斯大神庙养伤的这一周多,我几乎走遍了这个在现代已经成为千古之谜的大神庙,而生命之屋其实就是设在神庙内部的“学校”,培养书吏和祭司的场所。普塔大神庙的生命之屋在主神殿的西侧,隔了一条廊柱步道和两个小庭院。泽胡迪伤势严重却能死里逃生,倒霉的拉二、耐赫特、祭司们和一些神棍医生轮番到访,似乎都觉得泽胡迪能活下来是一件很不得了的大事,所以泽胡迪的待遇又提升了,搬去了名为生命之屋的小宫殿里养伤。
而可怜的我作为“黑户”,被迫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外转悠,否则时时刻刻要隐藏好缠着绷带的右手左脚不太现实,万一拉二哪天发现了或者神经短路要我解开面巾,那可就完了。
隔着飘动的亚麻布帘,跳动的火光从屋里映出来,坐在床上发呆的泽胡迪似乎和几个小时前我离开的时候维持着一个坐姿。高瘦,棕黑色短发,一张漂亮的小尖脸却神情麻木,我突然觉得他像一只等待主人归来的小狗,说来好笑,他小时候像一只狐狸,现在像狗,不过都是犬科动物区别也不大。确认屋里并没有别人,我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泽胡迪只是安静坐着,与我对视时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饿不饿呀?我在神庙门前买到了椰枣呢,”我把布袋放在他床上,又从长袍的口袋里摸出一个莲叶包,“莎哈托小姐专门来看望你呢。”
泽胡迪那张嘴却一声不吭,无声的僵持整得一屋子满是尴尬气氛。瞪了他一眼,他却回报给我一个无比乖顺无辜的笑。
“不必忙碌了,泽胡迪的姐姐,”莎哈托走到我身边,脸色多少有些难看但还是笑着,“泽胡迪副官,莎哈托很开心看到您安然无恙,现在莎哈托要回到大王后身边了。”
眼看泽胡迪无辜笑着,怕是要说出什么不经大脑的话,我连忙对他疯狂使着眼色。
他却忽的一下站起身来,离我极近,而我身后便是石墙,退无可退。这才意识到我几乎贴在他身上,姿势不雅,容易惹人遐想,我连忙向旁边移动,却感觉到后腰上有一只有力的手,按得我动弹不得。
尴尬之下我对逾矩的泽胡迪怒目而视,可他愣是没瞧见一样。
“愿哈托尔女神与你同在,女官大人,我要与苏萨商量一些事,”泽胡迪只看了莎哈托一眼就垂下眼睛,笑得有礼克制,唇红齿白,“不方便让外人听到的事,所以女官大人,您可以先行离开,或者让我们先离开?”
以前怎么没发现泽胡迪还是个毒舌的人?这些话别说对救命恩人,还是个年轻女子,就算是陌生人也会让人尴尬到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我连忙在脑海中编造谎言想化解尴尬,可泽胡迪似乎并不给我机会,推着我就走到了莎哈托身边。
“女官大人,那么,我和苏萨就先离开了。”
莎哈托站在原地,身姿有些僵直,声音也不再含笑,“这个门廊很宽阔,莎哈托站在这里并不会妨碍泽胡迪副官的通过。”
“诶诶,抱歉——”我想推开泽胡迪的大手并替他给莎哈托道歉,脑袋却被另一只大手直接按了下去,差点把我绑在头上的爆炸头假发都弄掉。
出了屋门,泽胡迪的手识相地立刻放开,我气得够呛,但眨眼的瞬间想到了傍晚时见到的战死少年,以及那只孤独冰凉的小手。抬眼看身边比我高了一头多的泽胡迪,他只穿着围腰和短裤,上身缠着厚厚的纱布,万幸他的手还是热乎乎的。
霎时间所有的气恼便烟消云散了。
无言走着,泽胡迪不像往常那样嬉皮笑脸求饶。我也很无语,要跟他掰扯什么爱情不爱情的,我宁愿上吊。神庙里人流量明显大了起来,都是往神殿方向去的,祭司们忙前忙后,我抬头看夕光夜色混合的天空,大概是古埃及人的晚间祷告时间了。
“该祷告了,泽胡迪。”
那个高大的身影却摇摇头,不做声继续往前走,我立刻跟上他走到了神庙第一重庭院的南边侧院。这儿也是粮仓,不过种着繁盛的石榴树和亚麻丛,几只小鸟在枝桠间鸣啾着。一门之隔,外面热火朝天,没有神像的侧院倒是寂静得很。
泽胡迪突然在一片浓黑的树影中站定,而我正专心克服轻度近视和轻微夜盲症,没留神便撞到了他身上。
“泽——幸好……”
树下一片漆黑,我什么都看不到,光凭触觉才确定我没撞到他的伤口,而泽胡迪却并不吭声。
“你是不是怪我一下午都没回去看你啊?下午送别霍伊之后在附近逛了逛,幸好哈图没事,要不霍伊的女儿们该多伤心……”强行为自己的贪玩辩解,可我越说越觉得没底气,他却突然转身抱住了我。
下意识想推开,但那片热乎乎的、散发着药味和血腥的绷带提醒在我手边的正是泽胡迪最为严重的伤患。即使环抱着我的那身肌肉烫的我难受,我最终还是没敢用力。正是满心烦躁之间,几滴凉凉的水顺着他尖尖的下巴流到我额头上,而泽胡迪的呼吸明显不畅了。
他在哭?
晚间祷告的祭乐悠扬动听,更衬得泽胡迪的无声啜泣悲痛可怜。放下挡在我们之间的双手,我也环抱住了他,就像十数年前在尼罗河边的树丛里,我鼓起勇气抱住泪流满面的陌生小男孩一样。
许久,那苦涩的泪水终于不再滴下,我听泽胡迪哑着嗓子说塞特霍太普在嘉鲁去世了。我惊诧出声,泽胡迪继续说塞特霍太普在那场持续两个月的战役中受伤并不重,只在最后一场小型战斗中被敌人扯掉了项链才分心受伤,而那项链便是塔西雅小姐赠与他的。
“……他的状况一直比我好,我在昏迷之前记得很清楚,”泽胡迪稍稍弯腰,脑袋几乎压在我的额头上,“可是为什么我坚持下来了,他却……”
想到急匆匆离开格尔塞那夜,阿尼大人一家人却登上了不同的船只,想必是直奔嘉鲁要塞去的。忆起那位很容易脸红害羞的黑壮少年,泽胡迪最好的朋友,我的心上也像压了一块大石头,闷闷的疼着。
“苏萨姐姐,所以你也不要我了吗?”
抬头却碰到泽胡迪干巴巴的嘴唇,我连忙侧过脸不看他,“你这是说的什么胡话?”
“香精油工坊的艾伊,对我诸多关照的女官大人,甚至是塞特霍太普倾慕的塔西雅,”他依然把脸颊紧紧贴在我的额头上,沙哑的声音里罕见地流露出一些残忍,“当我感受到你想把我丢给哪个人,我便会毁了我和她之间的关系,你要相信我很轻易就能做到。”
在他僭越的动作下,我觉得一直避而不谈并不是办法,就直截了当问他:“所以你要告诉我你爱我吗?”
“苏萨,我当然爱你——”他明显急切起来,胳膊上的力道也骤然增加,我想伸手阻隔他的面庞和呼吸但根本抽不出手来,只能把头低下来躲闪。
“不要——泽胡迪,我想你不知道什么是男女之爱,那并不是——”
泽胡迪急促地打断我:“不,我完全知道,我在嘉鲁与很多女子都有过密切来往但我的心从来都没有为她们真正跳动——”
话语戛然而止,他自觉失言,我趁这个空隙推开他的胳膊,站到距他半米左右的石榴树干边。晚间祷告已近尾声,银月的光辉也从天上洒下,朦胧间我好像看到泽胡迪胸前的绷带上透出一丝深色来。小心翼翼给他指指渗血的地方,而泽胡迪却颇为喜悦地上前一步。
“泽胡迪,我要明确告诉你,”见机不对,我麻利地闪到一边,“在这个世界包括我以前生活的世界,我最爱的人,最重要的人都是你,但是这并不代表我对你有男女之爱……说实在的,在你的成长历程中我一直都很注意着装和行为,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
“向所有的神灵起誓,我绝对没有暗指你行为不端引诱我,只是——”他垂着头无奈轻笑一声,尔后慢慢抬起脸来,平静的微笑与刚才的急躁失态判若两人,“这就够了,听你亲口承认已经足够了,虽然我一直都知道的。”
“苏萨姐姐,你也是我最爱的人呢。”
他走出树荫,回身冲我眨巴着眼睛说想站在神庙码头看看尼罗河,那语气软的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很委屈。无论是阴晴不定的少年拉美西斯,还是时而是狐狸时而变成狗的泽胡迪,对这种秒变脸的人我从来都束手无策,气得想直接回生命之屋睡大觉,但又不放心他只好拔腿去追。
对神庙正门的卫兵回礼完毕,泽胡迪凑到我身边轻声问七天之后陛下的庆功宴我打算怎么办。
“我就不去呗,”我提着长裙的裙摆,专心致志沿着石阶往下走,“他总不会吩咐要你带姐姐参加吧?”
泽胡迪轻笑一声:“苏萨姐姐,你所担忧的事总会发生,陛下确实专门派耐赫特大人来告知,他希望我和你一起出现在庆功宴上——用你们国家的话说,这是不是乌鸦的嘴?”
“什么嘛,什么乌鸦的嘴,那是,乌、鸦、嘴……”我在一尊公牛塑像边停了下来,悄声对他进行了汉语单词教育。晚间祷告结束的时间也是古埃及人一天最后的活动时间,夜风清凉,万家灯火围绕着白色巨型神庙,在尼罗河里映出一幅绮丽梦幻的古埃及风情图。
“孟斐斯行宫的庆功晚宴上,陛下将要赐予我副官的荣誉。”他突然点点我的肩膀,我转头看他的眼睛里难得有了些光彩,“拉神见证,我的家人离永恒原野越来越近,而我也终于可以回报你了。”
“从普通士兵直接到副官,这太棒了!”由衷的开心与激动,我恨不得给他一个拥抱,可想到刚才的尴尬只能作罢,“你说过要得到拉美——陛下的赏识,你真的做到了!但是,晚宴,我似乎不方便……”
我苦着脸把右手和左脚伸给他看,泽胡迪年轻的脸上又蒙上一层愁云,但他还是安慰我说这几天陛下都没有认出我,庆功宴上也大概率认不出,而且若是执意逃避反而惹他怀疑。
“泽胡迪你这样说也没错……”
有点发愁,拉二真是个狗东西。先泽胡迪一步继续走下台阶,一直走到大神庙的码头上,我寻了个宽敞干净的石阶便坐了下去,泽胡迪也小心捂着胸膛坐下。
“那年陛下遇刺以后赫梯敌人的尸体已经找到了,可以证明你的无辜,姐姐。”
看着月辉下泽胡迪俊美的侧脸轮廓,我喉咙紧得像被十条绳子绞住一般,几番努力也没能说出当年那个惨死的“赫梯敌人”有可能是他的姐姐,随他们那来自地中海的母亲而长了一头黑色长发的娜芙瑞特。而泽胡迪并没有注意到,只是从围腰的口袋里拿出一支蓝莲花反复细看。
“……苏萨姐姐可能不知道如今的拉美西斯陛下是一个有着怎样智慧和胆识的人,在卡迭石最危险的时刻,陛下与我被逼到绝境,我的胸膛上被砍了一刀,精疲力竭,几乎准备放弃,可陛下将我护在身后,奋力砍杀为我们争取了一丝时机。陛下点燃了他的战车,带着我冲过无数长矛弯刀,冲到战狮的笼子前放出了它们,阿蒙庇佑,山下的赛特军团也及时冲了上来。苏萨,我从没见过如此无畏仁爱的王,他简直是荷鲁斯神在人世间的化身……”
心念一动,那些沉重心情暂时消退,原来卡迭石之战里泽胡迪因我对他的交代“相信陛下,与陛下共进退”而坚定地相信着拉美西斯,并与他共同面临了这么多危机时刻。设想着那些画面我都出了一身冷汗,但他对拉二的肉麻崇拜让我简直想翻白眼。
转念一想泽胡迪毕竟是三千年前的奴隶制阶级思维,我也不好直接去挑衅他的认知和信仰,只能对他微笑。
“在尼罗河里,我近距离看过所谓的敌人尸体,她头发……她和我并不相像,我认为并不足以骗过拉美西斯,我相信你对他的崇拜出于理智……既然他已经接受了这个现状,那我便不该再次出现。”
泽胡迪先是一脸茫然,尔后琥珀糖一般清透的瞳仁里光芒逐渐清明,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难看。
我见不得我家小孩苦恼,便对他说起了最好的打算:“或许他早就认出来我了只是不想搭理,我们就去嘛,吃一顿好的然后回格尔塞养伤。”
泽胡迪垂眼一笑,拿着蓝莲花对我示意他要去河边一趟,我猜想他准备用蓝莲花送别远在嘉鲁的好友,便没有跟过去。高大的男人背影大步走向波光粼粼的大河,而那水光晃得我眼泪就要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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