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宛言将将梳洗完,便听远岫回禀,说是谢珏已等在院中了。

    昨晚府里那一阵折腾,时候已经很晚了。宛言那时疲惫得很,心情也不见得多好,谢珏自然不愿扰她,便先行回去了,只说是今日再来。

    只是没想到,他今日来得这样早。

    宛言推门出去,见着谢珏今日穿着比起往日要华贵许多,一身墨玉色绣纹朝服,发上束着一枚紫金玉冠,更衬得整个人气势不凡。

    只是,他倚坐在院中那株最大的梧桐树下,手中端着一盏精致的小茶杯,一身悠闲之色却与周身装束不大相符。

    显少见他这副打扮,宛言眼中闪过一抹惊艳之色。看来他今日下了朝会便直接往这里来了,连衣服都未来得及换。

    听到有声音,谢珏扬手放下茶杯,抬眼瞧见宛言正朝自己走来,不免扬了扬唇角,却到底没像往常那样冲她温和一笑。

    他可是没忘了,两人还在闹别扭呢!

    那日在街上救下宛言和谢瑾之后,见宛言所言所行,他心里不免有些生气,本想着在府中等她来找自己说几句好话,哄一哄他,可等来等去,终究是没等到。

    虽说知晓宛言的确是有要紧的事才脱不开身,可是他心里头到底不是滋味。

    昨日得知宛府闹了那样一场,他一时也顾不得旁的了,只想着来瞧瞧她,如今,又是眼巴巴地跑了来,连朝服都来不及换,只想看看她是不是还好。

    毕竟昨夜,虽然对那张氏和宛成仁来说很不好过,对她来说也未必没有一丁点儿难受。

    他心里头在想什么,宛言一打眼就看出来了。这几日她的确一心都扑在家里的事上,无暇顾及其它,也有些忽略谢珏的感受了。

    这样想着,她弯了弯嘴角,走到谢珏身边坐下,笑着看他:“宸王殿下今日来得好早,可是已下早朝了?”

    “哼。”谢珏轻声哼了一声,似是不领她的意,“原来宛小姐还记得关心我啊?我以为你早就把我给忘了呢!”

    “这是哪里的话?”宛言唇边笑意渐深,“宸王殿下怎么近来越发耍起小孩子脾气了?”

    被她这样一说,谢珏面上有些过意不去,他瞧了宛言一眼,见她眼中带笑,终是轻叹一声:

    “就知道你连哄哄我都不肯,算了,我这次就原谅你了,可不能再有下次了。”

    “好,是我错了,还要感谢殿下您大人有大量,不与我一般计较。”

    见她这次态度极好,谢珏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她的道歉,而后,神色中多了几分认真:“言儿,我……我上次是有些生气,可是我现在已经好了。”

    宛言盯着他,又听他话锋一转,“不过有些话我还是要好好和你说说,你总是这样,遇见事情就不管不顾的。须知即便再有把握,这世上也没有什么万无一失的事。若有什么万一,又要怎么办呢?”

    “上次在巷子里,你不顾危险要替谢瑾挡刀,如此不把自己的安危当回事儿,我怎么能放心的下?”

    见他一言一语都是掩不住的关切,宛言听话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以后不这样就是了。”

    “但愿你不只是嘴上说说,真要做到才好。”谢珏用手点了点她的额头,也不知对她的“保证”信了几分。

    宛言却是眼带笑意地看着他,直看得他头皮有些发麻,方听她道:“那你就只是因为我不顾惜自己才生气?而不是因为慎王殿下了?”

    “我……”这一问把谢珏噎得一下子没说出来话。

    他刚才那些话自然是出自真心,可是若说吃醋,自然也是有的,只是面上仍旧是拉不下面子来,他轻咳一声:“自然没有,本王岂会吃他的醋?”

    “哦?”宛言拖长了声音,装作看不明白他的心思,“那您的意思是,换做旁人的醋您便吃了?”

    “宛言,”谢珏被她逗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语气中却仍带着几分宠溺,“你这是存心要打趣我是吧?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听着就是了。”

    两人闲谈了这么一会儿,谢珏忽然想到了什么,打量着宛言的神情缓缓道:“听礼部的人说,你父亲一早便递了请辞的折子,约莫这两日便能批下来了。”

    听他提起宛成仁,宛言愣了一下,面上的笑意缓了几分,若有所思:“这么快吗?”

    谢珏点点头:“如今不是什么重大年节,诸部的事务也算清闲,你父亲官品算不上多高,加上又是辞官的折子,故而批得就快了些。”

    他小心翼翼地看向宛言:“你可是心里头还难受着吗?他毕竟,是你的父亲。”

    宛言看着他那双仿若洞察一切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其实对我来说,现在这样的结局已经算是达到目的了。只是我自来性子倔了些,母亲与我倒是不同,对她来说,比起让父亲得到惩罚,或许她更希望的,是他打从心底里意识到自己当年的错,真正悔了。”

    “现在想想,当年她重病之时曾要我好好珍重自己,不要过分为她担心在意,想来也是察觉到了什么,知道我那时太过年幼,故而什么都没和我说吧。”

    说着说着,她话里涌上了一股苍凉之意。谢珏似乎深有同感,眸中也闪过了一丝伤感。

    宛言极少见他情绪低落,转念间想到了什么,不由道:“自从我们认识以来,还未曾有机会听你提起过你的母妃。”

    听她这样说,谢珏应了一声,语气中是难掩的伤怀:“我母妃很早就不在了。”

    宛言垂眸:“以前曾听说,温淑贵妃姿容无双,为人又谦和亲切,深得圣心,一时宠冠后宫。只可惜红颜薄命,后来因病……”

    谢珏却摇了摇头:“传闻毕竟是传闻,大家听到的不过是上位者让他们听到的罢了。”

    他沉沉叹了一声:“我母妃那时的确是深得父皇宠爱,‘宠冠后宫’这四字的确当得。只是帝王的爱,却是可以杀人的。父皇宠爱母妃,可他却护不住她,终究招致旁人的妒忌谋害。”

    “我那时年岁不大,却记得清楚,后宫中有人设局诬陷母妃,那局设得极妙,便是存心冲着她来的,不仅想要她失宠,更想直接要了她的命,甚至连我都不想放过。父皇也因此疑心母妃,甚至动手打了她,还说了些气话。”

    “好在后来,还是寻着一丝破绽,这才洗清了冤屈。只是……”

    提及往事,尽是不忍回首的伤痛:“只是,母妃不堪受辱,亦无法忍受父皇的不信任,竟当着父皇的面一头撞在了柱子上,御医到时已经晚了。”

    “嫔妃自戕本是大罪,可父皇因为宠爱母妃,加之心中愧疚万分,故而才对外声称母妃是因病去世,且许她身后荣光。”

    宛言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越发心疼起谢珏来了。眼看着自己的母妃撞柱而亡,对他来说,该是多么大的伤害。

    她轻轻握了一下谢珏的手,又听他道:“其实我知道,母妃之所以如此决绝,除了心灰意冷,便是为我打算。”

    “她知道帝王之爱难有长久,故而选择用这样一种方式,让父皇一直愧疚至今,可就是因为这份愧疚,父皇才对我多有照拂,这些年来更是几番重用。”

    “否则,只靠我母妃娘家并不显赫的背景,嘉织唯一为官的舅舅还是个外派的文官,我凭什么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呢!”

    他说着苦笑了一声:“但如果我可以选择,我不想要什么皇位权势,我只想让我的母妃陪在我身边,好好地活着。”

    “谢珏……”

    宛言见他眼中隐有泪光,也觉得眼睛酸酸的。

    一直以来,她总是没有理由地觉得谢珏可以解决一切麻烦,觉得他身居高位,虽然要面对着甚至是来自亲兄弟的暗算谋害,却总是游刃有余,成竹在胸,似乎没有他不能掌控的东西。

    可她却忽略了,她之所以变成现在这样,恰恰是因为曾经的他掌控不了一切,甚至留不住自己的母妃。

    谢珏,也有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的时候。

    “所以你那时去灵安寺的时候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吧?”她回想起从前他说的话,此刻才真正明白他心里的那些纠结无措,“继续留在永安,便只能卷入皇权之争,若是赢了,此后仍旧有很长的路要要走;若是输了,连性命都不一定能保住。可若是早早离开永安,虽与至尊之位再也无缘,但起码能保得一生平安清闲。”

    “这的确很难选择。”她轻声道。

    谢珏点点头,他知道,宛言是会懂他的:“母妃自小就十分尊重我的意见,我想做的事情她从不会过多干涉。其实我知道她心里是希望我离开永安,觅一块封地,做一个闲散王爷,平安一生就好。”

    “可是我不甘心!”谢珏眸光沉了沉,毫不避讳地谈起他对皇位的企图,“我不甘心大梁天下落到谢珉那样的人手里,我不愿百姓生活在疾苦之中,我生在皇家,有些责任注定从一出生就该承担。既然享受了旁人不能享受的荣华,就得付出应有的代价,这无可厚非。”

    “我唯一担心的,只是害怕若是败了,就枉费母亲为我做的一切了。我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可我不能不在乎母亲为我做的一切。”

    他那时心里的纠结矛盾,犹豫踟蹰,宛言岂会不知。

    她当初回宛家的时候,又何尝没有纠结过呢。她知道母亲不想看见自己的女儿为了替她报仇如此艰辛隐忍,她知道母亲只希望她一生平安喜乐,可是若她不能替母亲讨回公道,她这一生又何如能够平安喜乐呢?

    “所以,你说你不信神佛,可那个时候去灵安寺求签,也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吧?”

    谢珏再度点头:“是啊,我那时只是偶尔经过含光殿,正好就瞧见了你跪在那里,看着极为虔诚的模样,我那时不知道怎么想的,竟也破天荒地去求了一签。”

    他说着抿了抿唇,想起那时的事,只觉有些好笑:“只是我运气不好的很,求了个下下签。当时心里头不知道什么滋味,偷偷看了一眼,竟不敢再看了。”

    “可我不是给你把签文换了嘛!”宛言笑道。

    思及此,谢珏眼中盛上一抹温柔:“是啊,我那时候觉得也不知是哪家的小丫头,明明心里头虔诚得很,可是竟还敢在佛祖面前做出这样‘偷天换日’的事来,却是为了一个初次谋面的人。”

    “不过,也就是那一下子我想明白了。你若没有换我的签文,我抽到的仍旧是下下签。若我没有看见你换了我的签文,我便会以为自己抽到了上上签。其实签文的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自己心里真正想要什么。”

    “我想,母妃是希望我平安,可是她也希望我能够跟随着我的心。”

    宛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是啊,无论如何,也不要忽略了自己的心意和感受。行在低谷如何,处境艰难又如何,与其自怨自艾,不如尽力一试。”

    谢珏望着她的眼睛,那里面的真诚与坦荡让他觉得难得的安心。

    旁人只瞧见他一味地帮着宛言,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灰暗的岁月,正因为遇见了她,才让他可以坚持下来,走到今日。

    “其实,也不全是为了自己。”谢珏忽而道,“我那个时候派人去打听过你的情况,知道你过得并不如意。可是以我那时的能力根本帮不了你什么,我那会儿在想,必得先让自己强大起来,才有可能护着你。”

    “好。”宛言回望向他,眼中是难得的认真,“你护着我,我也想护着你。有时候想想,不过深宅大院就已经是如此的腌臜不堪,遑论偌大的皇宫呢。”

    “我虽厌倦争斗算计,可是谢珏,我想陪着你,无论如何,我都想陪着你。”

    她的话让谢珏十分动容,以前,从未听她这样说过。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宛言或许是有那么点喜欢他,可大概也只有一点点。可是今天,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在宛言的心里,他的分量很重很重。

    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抬手抚着她柔软的发丝,轻声道:“好,都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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