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一双漂亮眼睛,大而圆,漆而亮,有这世上最纯真无害的笑容,幼兽已具备独立狩猎的本领,俯趴在青草地,亮出雪白柔软的肚皮,以自身设下陷阱,再猝不及防亮出尖爪。

    “我真的被你给日了。”

    小莱两手撑开她膝盖俯身检查,小声问:“痛吗?”

    “有一点,但是还好。”

    太黑了,看不清,手机电筒白光亮起的瞬间,方简猛地并拢双腿缩到一边,扯了毛毯掩住自己,又羞又愤,“干嘛了!”

    “我看看嘛。”小莱口气平常。

    方简:“不要了!”

    小莱:“看看破了没。”

    方简脸埋进薄毯,“不要。”

    “这有什么好害羞的。”小莱放下手机,打开绵柔湿巾袋的塑料卡扣,两根手指扯出一张,展开平铺在手掌,“我给你擦擦总行了吧。”

    方简重新躺好,偏脸分开双膝,她掌心的滚烫隔着透薄纤维传递,于是顺理成章的,从一个点发散到无数个点,电流再一次席卷。

    只有在这种时候,方简才能真正抛弃病耻感带来的自卑怯懦,事必又期待下一次忘我。

    人的贪欲无穷无尽,很难想象这竟然成了她活着的最大期待。而带来这一切的主人,那双手的主人,既有神明的宽厚仁慈,亦如邪灵般擅长蛊惑人深陷。

    若妖邪的目标仅是这具缺乏营养的干瘪躯体,与其毫无作用死去,她甘愿把自己当作祭品献上。

    “抱抱。”小莱侧躺在她身边,张开双臂,方简顺从依偎进她的怀抱,微凉的唇擦过她颈侧皮肤,可以感觉到皮下血液的流动和脉搏起伏。

    抱了一会儿方简才跟她说:“其实我一直以为你不会,我以为你只知道在外面,还想哪天找机会把你办了……”没想到,竟然被抢先一步。

    小莱“噗呲”一笑,“其实我真的不会,我上网现学的。”

    方简:“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查的?”

    小莱:“上厕所的时候呗,想查多的是机会,几分钟就可以看很多东西了。”

    方简猛地翻身压住她,手捏住她腰上的软肉,“你还看什么了,老实交待!”

    小莱偏脸,抿唇笑,她的羞怯尤为好看,充电台灯快要没电的黄光下,眼底夜晚的湖泊般闪动微弱萤火光芒。方简叼住她嘴唇,轻咬一下,含含糊糊:“坏蛋。”

    不想回宿舍,就这样拥抱着彼此进入浅眠,十五分钟,还是半个小时?不知道,车外响起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男人的高声呵斥和金属相击的锵然声响。

    方简猛地坐起,偏脸竖着耳朵认真听,小莱跟着爬起来,小声嘟囔:“怎么了?”

    乐极生悲,外面的声音越来越乱,似乎是两帮人发生械斗,她们手忙脚乱穿好衣服,决定快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车门从靠墙那侧打开,一群人呼喊着在另一侧跑过,大声叫骂着什么,依稀听见他们嚷嚷着让赶快报警。

    她们猫腰顺着墙根小跑,循着记忆里的路线寻找最近的消防门,却完全没想到这场混乱是从负一层的商场里开始的,两个穿黑衣的男人堵在门口,与消防通道里冲出的一伙人发生肢体冲突。

    几个黑衣男人护着一名中年男子,轻而易举就放翻把门的两个,方简认出那几个西装男是罗马假日的保安,她们哪也不敢去了,把身体尽量缩小藏在一辆军绿吉普的轮胎后面。

    有些人可能活一辈子也遇不上这种事,凶杀发生在军绿吉普十米开外的地方,一柄崭新的手臂长的黑色小斧,第一下落在黑衣保安的左手小臂,第二下落空,第三下准确落在中年男子头颅正中。

    黑斧落地,鲜血瞬间喷涌而出,飞溅在中年男子身后一辆白色轿车,他扶着车门软软瘫倒在地,凶者逃跑,受伤的保安留在原地,裤兜里摸出手机打120,剩下的人全力追击凶者。

    她们趴在车底,交握的双手掌心全是汗,看见地上的黑斧刀口沾染的红白液体,那人惊恐大睁的一双眼茫然盯着虚无的某一处,身体无规律抽动。

    有人因他的死受伤,但死还是发生了,死几乎是在眨眼之间,谁也没看清那柄斧头是如何落下,只留在一地鲜血,一对逐渐失焦的浑浊眼珠。

    这是方简离死最近的一次。

    两年前的冬天,圣诞节前夜,方简尝试割腕,在爸爸的房间偷来一包剃须刀片,这个老男人还保持少年时的习惯,坚持手动剃须,无形给方简提供了方便。

    在那之前,她尝试过许多,厨房的菜刀、水果刀、小学校门口一块钱一柄的铅笔小刀,还有美工刀,但这些东西都不够锋利。

    将薄如蝉翼的剃须刀片轻置于手腕内侧,手掌放松,朝上,右手猛地来那么一下。

    起初很顺利,但正因为它足够软,足够薄,在突破筋膜阻挡时就有些力不从心。

    太疼了,是韧带还是肌腱?方简不知道,那层雪白的筋膜所带来的疼痛已经超越了死亡本身,是你再如何铁了心要死都无法突破的障碍。

    真的真的太疼了。

    疼痛使人清醒,如果这件事被父母发现,她将再次入院,住院不是一件好事情,相比死亡,在活着时被剥夺自由更令人恐惧。

    她从柜子里翻出一片卫生巾给手腕包扎,用没受伤的右手清理掉浴室内所有血迹,刀片藏在纸巾里扔进垃圾桶,离开家自己去诊所缝针。

    有很长一段时间手指都没有知觉,无法自由活动,之后方简发现自己没办法弹琴了,这双手唯一的一点用处都没有了。

    那时死仍是很远,伤口愈合后,用腕带遮住,这件事就好像没有发生过。

    死原来这么可怕,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逝在眼前,他一定是不想死的,可还是无法逃脱既定的命运,眼里尽是不解、不甘。

    曾有无数个时刻,方简想代替那些不幸的人们死去,甘愿献出自己让珍爱他们的家人别那么伤心。

    就拿张姐来说,那位教她按摩手法的患精神分裂的张姐。如果方简可以代替她产生幻觉,代替她把玻璃窗看成大门,代替她一脚踏空,张姐的丈夫和她三岁的女儿就不会失去妻子和母亲。

    而方简的家庭呢?没关系,还有方纯呢。

    此时此刻,十米开外,一名似乎有些身份的中年男子死在停车场,脑袋实实在在给人开了瓢,方简经臆想美化过的‘开瓢’血淋淋呈现在眼前。

    那血红的一片在水泥地缓慢往外扩散,喷溅在白色轿车,浸饱他的蓝色衬衣,污染他的名贵手表。

    这一点也不好玩。

    周遭景物飞速变幻,风声呼啸,所见皆虚幻、朦胧,令人难以置信。

    唯有手心传递的热度是真实的,方简被小莱牵着跑出停车场,跑在灰蓝的天空下,淅沥的小雨中,脸上湿漉一片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在她逐渐恢复正常的脑子里,曾经玩笑一样常挂嘴边的死是多么可怕,更可怕的是她一直以来对待自己的轻视、无谓。

    方简痛哭出声,发泄似地大喊大叫,小莱用力地抱紧她,掌心贴在她后背一下下顺着,“不要怕,不要怕,我们跑出来了。”

    “小莱,你不能离开我……”口气像告诫牵着大人衣角逛庙会的孩子,事实是方简离不开姜小莱,一分一秒都不能离开。

    她身上的热隔着被雨和汗润透的衣料传递,是永不熄灭的姜小莱,“我不离开,我在呢,不要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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