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巧搀扶赵妙莹,见主子哈气连连。了却了一桩事,赵妙莹脸色都轻松不少。

    由下人掌灯送行至初彤院,发现院内外皆是孙权身边的侍官,灯火通明。

    初彤院好久没有如此大的阵仗,也许久没点燃数架九枝灯,把偏僻又狭小的院落照的犹如圣光降临。

    赵妙莹朝堂中走去,道旁一众侍官侍女向她行礼,卑躬屈膝,弄得她有些无措,倒是身边的易巧,暗自得意,腰肢直挺。

    她独自一人缓缓走入堂中,看到孙权正在她的书案前,凝神观赏她的丹青,全然没意识到她的到来。

    虽嫁入侯府已几载,可她还是没学会如何和眼前的人相处。

    只静静站在一旁不言不语,等待她的丈夫会移开目光,注意到她。

    “绘的很好。”

    书案前的人突然开口,把她静立渐生的困意喊没了。

    “全是师父指点的好。”

    赵妙莹说完便暗自微微后悔,孙权的脸色明显变得不好看。

    “孤乏了。”

    她也乏了,可还得强打精神侍候眼前的人。

    浴桶里的热水徐徐流过孙权的身体,雾气腾腾,缭绕在赵妙莹眼前。朦胧她本就模糊的视线。

    “整个侯府就属你这最安静。”

    孙权闭目养神,靠在桶壁,心中幽幽叹口气。前朝事烦,内院不宁,扰的他想找一个避世的地方,寻来了初彤院。

    才修缮完成不久的侯府,本该比吴郡的老宅更气派,可初彤院显得寒酸可怜,一应摆设都说明了主人的不得宠。

    “你嫁给孤有……”孙权在努力回忆。

    “今岁是第四年。”赵妙莹记得很清楚。

    “当初你的那幅画,九州揽胜图,画的极为精妙。你未曾涉足看遍州岳,倒是能把山川河域绘制出彩。”

    说起那幅画,孙权起了兴趣,更记得住那幅画中的每一处细节。

    “那幅画,其实是师父所绘。当初是为了举荐我入侯府,陪伴在至尊身边,才如此行事。”

    赵妙莹壮着胆子把事实吐露,她清楚,孙权方才在书案前观画,应当看出她的水准,还画不出九州揽胜图,倒不如自己先开口。

    但反观孙权并没有责备她的欺君,反倒是有些神伤,

    “同为人师者,就不肯如她一般为了自己的私心,糊涂一回吗?”

    孙权说的话,一番发问,让赵妙莹听不懂,更不知如何接话。只得默然,让屋内又恢复寂静,唯有水流作响,还有不易察觉的叹息。

    徐若琼知晓周瑛安然无恙回了周府,即便再愤恨也无济于事。

    从孙茹到孙芷,孙家的女儿总是能在关键之际出现,救她出深渊。

    她便如此好命?徐若琼咬牙切齿心道。

    “我必须留在至尊身边。”

    兄长徐矫在父亲死后,虽袭爵。官至偏将军,但死在讨伐山越的战场上。弟弟徐祚年幼袭爵,屈尊委身于周瑜帐下,做一校尉,攻伐曹仁,也不知能否获战功,光门楣。

    她不甘,曾辅佐孙氏,光耀沙场的徐氏,竟没落至此。

    送去宪英院的补汤被竹步送了出来。徐若琼知,孙权是在有意回避她。

    孙权的烦忧因内院风波又平添了许多。她向竹步打听,真正让孙权惶惶不安的是刘备。

    那个曾经兵马少的可怜,遣使前来江东结盟的老革。如今已攻取荆州四郡,占领荆州大半地盘。一个不容小觑,随时能从盟友变对手的人。

    “是该为至尊分忧了。”徐若琼计上心头。

    侍女落青不解,“夫人,您难道会排兵布阵,解至尊心头烦闷?”

    “不需一兵一卒。”徐若琼笑道,“替至尊分忧哪轮的上我。”

    “那会是谁?”

    “孙家的女儿。”

    ——

    一箭接着一箭,不偏不倚的射中靶心,渐渐,靶心上堆满了无数支箭。

    箭羽上沾染点点猩红的血。

    孙芷站在远处,脚边不时落下几滴血,溅上她的青丝履,混入泥土中。

    那只奋力拉弓的手,早已血肉模糊。

    她像在折磨自己,也在折磨刚刚目睹这一切的人。

    鲁肃一把夺过孙芷手中的弓,鲜红一片,仿佛被涂抹过红漆。

    他把怀中的帕子拿出,给孙芷包扎时,见她一下拥进自己的怀里。

    “师父,二哥要把我献给刘备。”

    她撕心裂肺的哭声让他僵住身子,不自觉捏紧了手中的弓。

    这个消息,他早已知晓。孙权提议时,他身为臣子,没有反对的理由。

    可身为师父,身为一个男人。

    他的愤怒,只能隐藏在心里。

    “我不要嫁,我不要嫁给他!”孙芷摇着头,嘴里语无伦次的哭诉道。

    “芷儿——”鲁肃心疼的看着面前的她,嘴边停留的话,却怎么开不了口。

    孙芷一眼便看出了他眼中的犹豫,在他未开口之时,率先夺话过来,“我去求二哥,我这就去求二哥!”

    说完,挣脱开鲁肃,跌跌撞撞的跑回侯府,像是在逃离什么。

    当她冲到书房时,手上的血着实吓了孙权一跳。

    他赶紧命人前来给她包扎,却被孙芷骂走。

    书房内,只剩下兄妹二人,剑拔弩张。

    孙芷看他的眼中有不满,怨恨,更多的是痛苦。

    “为什么,从小到大,你从不愿成全我的喜欢。”她问。

    “你爱策马,孤纵着你。你爱射猎,孤陪着你。你不愿女红针绣,孤从未逼过你。一切你想做,不想做的事,孤都竭尽全力的不委屈你。”

    孙权尽力弥补孙芷从未拥有过的父爱,当孙策离世后,他更是极力承担起一个做哥哥的职责。

    “那好,我不想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人。”

    “不成!”

    孙权一声断喝,又激起孙芷心中的愤恨。

    “你可以不折手段的要得到璟容,为什么我不能跟我喜欢的人在一起?”孙芷直直盯着他,

    “二哥,试问你是真的喜欢阿瑛吗?”

    “放肆!”

    孙权觉得孙芷望着自己的眼神,是那样的凌厉,像冰鉴里的利冰。

    “她不过是你少时根本得不到的东西,如今你大权在握,便想寻回曾经没拥有过的东西!”

    孙芷冰冷的目光直射过去,此番歇斯底里的揭露,让兄妹二人都像是彻底失去了理智。

    孙权猛地扯过孙芷,两手按住她的肩,高声说道:“你何曾明白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不得已!”

    “不得已?你为你的江山,除了你自己,什么人都可以谋算!”

    “这是父亲的江山,是大哥的江山,是我们孙氏的江山!你明白吗!你身为父亲的女儿,大哥的妹妹,孙氏的子孙,就该为江东基业有所牺牲。”

    “我牺牲的还不够吗?”

    孙芷苦笑一声,含着眼泪,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你们追求的大业,让我没了父亲,没了大哥,连和曾经喜欢过的人之间都连着血海深仇。到底,我还要如何牺牲。”

    她吐露的话让孙权无从反驳,他垂下眼睛,无言地转过身子。

    “嫁给刘备,稳固好孙刘联盟。这是孤的意思,也是,你师父的意思。”

    这一刻,瘫坐在地上的孙芷,说不出话来,略一沉默之后,感觉心像被人狠狠击了一棍,闷闷地疼。

    孙权本能的想上前扶起孙芷,可忍住了,藏在袖中的拳头却越握越紧,索性离去,匆匆跨过门槛时,看见门前站立的周瑛。

    他望了眼一脸茫然不解的周瑛,略停了停,到底什么也没有说,便逃离此处。

    周瑛被白凝搀扶来到书房,看到魂不守舍的孙芷。

    窗外投来的阳光映照在她佝偻的后背上,显得那样无力,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什么算计,大业,不得已,混入她的脑子里,止住了脚步,理不清。

    心下对孙权的狠心有些失望,但看到他匆匆离去时的神情,又像是在努力忍住自己心中不能明言的情绪。

    烛火通明之下,孙权手中的奏疏已端拿了许久,目光却游离在外,心思全然飞到了缦翊院。

    整个侯府张灯结彩,红灯普照。明日那艘挂满彩绸的覆船,便要送孙芷去荆州。

    可是,满侯府里真正应该喜悦的人却是心如死灰。那个下命令的人也心如刀绞,只不愿让人看到罢了。

    孙芷像变了个人,温顺至极,锁住了那间藏满弓的阁。

    一张又一张的弓,高悬在那,再也等不来它们的主人小心翼翼地擦拭,看着她难有的女儿情态,聆听着她不能明言的情意。

    细雨如丝,沾衣欲湿,江上云蒸雾集,似轻纱。

    十一月的江风凛冽如刀霜。

    被红绸装点璀璨的覆船,稳稳靠在江边。

    周瑛在船舱终于见到孙芷,一身红衣,若是按照以往,定是衬得她鲜艳明亮。

    可今日,唇间一抹胭脂都无法令她多些生气。

    这些时日,她杜绝了所有人的探望,也派人告诉周瑛,勿再替她求情。反常的不吵不闹,迎来了自己远赴荆州的喜日。

    “既然他也想让我嫁,那我就成全他。”

    周瑛听孙芷终于开口,止不住从心底里生出无限苍凉。

    她知晓那人是谁。

    本想对孙芷说上几句慰解的话,可迟疑了一下之后,竟不知说什么才好。最后,只无言,互相拉着手,消耗所剩无几的相伴时光。

    再见,不知是何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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