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扰詹印的难题在哪里呢?

    作为主管钟组部的领导,詹印深知证据确凿并非查处省部级干部的决定因素。

    或者说,查处省部级干部的决定因素很多,唯独跟经济问题无关。

    那么,大泽湖事件查处与否的决定因素是什么?

    简单地说,傅格冲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傅格冲背后站着大泽省根深蒂固的地方系——甄家系。有个夸张的说法,在大泽你只要姓甄就能被提拔重用。

    这个甄家系为何如此厉害?

    话说甄老爷子属于跟于老爷子、白老爷子等相提并论的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开国元勋,并积极参与建国后的经济建设,几起几落经历大风大浪。

    与其它传统家族不同的是,他没扎根京都,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挂了个副国级虚衔便回到老家,此后甄家在大泽枝繁叶茂遍地开花,成为最具影响力的主流地方系。

    当年沈燃、沈直华父子就攀着甄家系一步步上位的,可惜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最终还是功败垂成。

    傅格冲四十岁前都平淡无奇,擅长投机钻营的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只不过混到副处级,在处级干部满把抓的省直机关平凡得不能再平凡。

    之后机缘巧合之下听说“鉴定古玩”的故事,顿时灵光一闪,特意跑到香港拍卖行不惜重金买了两件古玩,再通过七拐八弯的“线人”安排下,恭恭敬敬敲开某位领导的家门。

    不到半个月便接到调令,从民政厅直接调到申委办公厅秘书处,还顺便提了个正处级,成为那位领导秘书班子重要成员;一年后空降到外省某市任副市长,之后市委副书计、市长;再然后回到大泽任副省长、常务副省长、省长、申委书计。

    因为他坚持不懈送精品古玩,甄家系就把他推到申委书计高位吗?那可真是想得太简单了。

    正治向来是复杂的。

    傅格冲虽说靠甄家系平步青云,本身也很有水平,工作方面毫不含糊,仕途一路走来政绩亮点频现,体制内外好评如潮,正是老百姓所称道的“好官”。他尤其擅长抓经济,因为大学就学的经济管理专业,毕业后曾在国企锻炼了两年。也是看中这个优势,甄家系才把他列为重点培养对象。

    世上从来就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傅格冲的任务是什么呢?又要提起前面出现的本土企业贾洛集团了。

    一直以来大泽有个说法:真真假假,无敌天下。真指是甄家系,假则是贾洛集团以及更庞大的贾洛系。

    贾洛系有多大?据说最鼎盛时期旗下有二十多家上市公司,近三十家地方银行、保险公司、资产管理公司、投行、典当行和金融租赁公司等,总资产几千亿!

    有消息说通榆的榆钱集团也属于贾洛系,但未得到钱观证实。

    然而从爱妮娅接手金融系统事务后,看清垄断性金融寡头抽血性掠夺对国民经济带来的负面影响,开始逐步收紧绞索,有计划分步骤地收拾这帮吸血鬼。随着一道道金融监管、房产监管、土地监管、投资监管行政指令的出台,这个系那个系日子愈发不好过起来,被迫从国外撤资,内地市场也全面收缩战线,抛售房产、变卖股份,财富资产大为缩水。

    傅格冲临危受命,从省长到申委书计几年间负责协调贾洛系有序撤退,占据新的战略要地和图谋发展新风口——筹集不到资金,傅格冲出面向银行施压;甩卖资产价格谈不拢,傅格冲采取行政手段策应;涉及国有资产产权变更手续繁琐,傅格冲打招呼放行,如此等等。

    某种意义,傅格冲成为甄家系在商界的代言人,牢牢捆绑在贾洛系战车上。

    钟纪委查傅格冲,技术上毫无问题,但詹印下不了决心主要存在两方面问题:

    一是工程量浩大,正治风险高。

    查处封疆大吏并非老百姓想象的“只要京都想查就查”,通常情况下京都不想查。

    除了前面提到的群众影响外,对所在官场的震撼和动荡不啻于原子弹爆炸。凡涉及到的收贿索贿都得查,那么哪些是主动行贿,哪些是被动贿赂?

    哪些是正常人情往来,哪些是官商勾结、利益输送?

    哪些是鉴于能力突出破格提拔,哪些是收取巨额好处抬手放行,或者京都方面打过招呼?

    而且在查处过程中,确实存在家属、身边工作人员打着领导旗号办事或索贿的,该不该记不到领导头上?

    领导真不知道,还是睁只眼闭只眼?

    还有秘书从中揩油,甚至秘书拿大头领导得小头的笑话,后来进了双规点领导还奇怪,说我就猜到人家出手没这么小,原来被那小子占了便宜!

    再具体到受贿金额认定,古玩要按市场价计算,可万一经鉴定是赝品呢?红木家具不是红木、黄金成色不足、田黄石只是贴了层皮等等,算还是不算非常棘手。

    每每查处这类老百姓眼里的大案要案,实质绝大多数时间都浪费在这些争议和灰色、模糊性质的界定方面,外人眼里不是事儿,可砸到谁头上都疼,关系到每个个体包括家庭一辈子的大事,必须慎之又慎。

    二是危及金融秩序稳定,容易导致系统风险的产生。

    在查处大案要案、重大违规违纪案件过程中,最头疼的莫过于人抓到了,钱没了。

    官至傅格冲这种等级领导,要么不挖,挖出来起码几个亿、几十亿甚至上百亿,但这些家伙精得很,总有办法把钱藏得无影无踪,“舍我一命,幸福子孙”。

    个人贪污收贿还只是小钱,贾洛系涉及几千亿资产,其中多数都空手套白狼来自于内地金融机构和各大银行,万一爆雷简直是灾难性的后果。

    所以对付资本高手,麻烦不在于能不能抓——瓮中之鳖,想什么时候抓就什么时候抓,关键是稳妥地处置庞大的负债黑洞。

    庞大到什么程度?那些所谓千亿级集团,只要看其负债率就知道了——两千亿资产负债率百分之八十,资产数注了水别看,但负债一千六百亿可都是实实在在借来的钱。

    如何处置、弥补动辄千亿负债,是困扰爱妮娅的大难题。

    作为最高层班子成员,詹印知道朱正阳和爱妮娅已下决心彻底割掉碧海苏特公司那颗毒瘤,给始终阴魂不散、屡禁不止的洗钱犯罪领域重重一击。那也是总负债超千亿级的金融巨头,而且身处世界金融中心要害位置,其敏感性和国际影响可想而知。

    在此节骨眼上动手,会不会添乱?以朱正阳的稳健八成不会同意;爱妮娅恐怕也要顾虑重重吧?

    斟酌再三,詹印还是叹了口气,仅在厚厚一叠材料上面签了个“阅”。

    秘书轻轻敲门,提醒道:“首长,客人已经到了。”

    “唔……”

    詹印这才想起今天有老部下来访——百铁主正期间的亲信陈其迈,秘书给的会客时间是不超过十分钟。

    当然,不是说詹印忙到只能抽十分钟时间会见老部下,而是体现身份和距离分寸感的心理暗示,即大领导公务繁忙尽量长话短说,别东扯西拉讲些没用的废话。

    在两位秘书的陪同下来到会客厅,见老领导进来,陈其迈激动地站起身叫道:

    “詹书计……不,首长好!”

    詹印微笑地与他握手,坐下后和蔼地说:“好几年没见其迈消瘦很多嘛,还在百铁工作吧?情况怎么样?”

    情况能好吗?好也不至于硬着头皮求见老领导,要知道想见詹印这种级别有多困难,从去年底就开始联系,中间几经周折和反复,好不容易才争取到宝贵的十分钟。

    陈其迈低头道:“向首长汇报,情况不……不太好,唉,想想我真是辜负了首长对我的期望,都无颜来见首长……”

    詹印已猜到必定如此。

    当年詹印和方晟空降百铁,各带了四位帮手后来又各追加一位,陈其迈就是其中之一。刚开始任市招投标中心常务副主任,后来一下子从正处职提拔副厅实职,任北建委主任总揽北屏盆地开发大权。

    陈其迈、王尤伯这几位亲信都一个风格,即中规中矩做事挺认真,也挺务实公正,滴水不漏。然而主持全面工作,需要开拓进取,需要有想象力和创造力,需要协调和灵活机动的时候,就表现出与方晟系何超、江璐、姚俊、苏若彤等干部的差距。

    在北屏盆地大开发中期,詹印、方晟就替陈其迈处理了不少麻烦事,两人相继调离后,没人帮他了,被新书计新市长接连公开斥责后主动打报告让位,灰溜溜到市发改委混了个副职;王尤伯主办纪检案子也频频出状况,新领导也真是看在詹印的面子没动刀,而是内部调整让他主管相对清闲的领域等于靠边站;其他三位亲信则机灵些,早在詹印任申委书计期间就设法调回秦川。

    掐指一算,詹印离开百铁至今已有十多年,这期间陈其迈纹丝不动,始终枯守百铁市发改委副主任位置,副厅还是副厅未能前进半步。

    虽说这也是官场常态,副厅到正厅、正厅到副部及以上,每个环节都是生死线,迈过去的是少数,倒下的是多数。

    若是如此倒也罢了,可与方晟系那几位一比简直天壤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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