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桌后,端坐着一个眉目寻常又寡淡、仿佛进入人群就再也无法辨认的青年,他着一身粗布长袍,发髻上简单得只有一根竹簪,粗简平凡得像是寻常百姓。

    丙一看见他,眼神里就充满了敬佩之意。

    就是这样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男子,却能带着军士屠尽一国敌军、能带着手下营救一城百姓,也能追击千里只为诛杀邪教狂魔,更能低声下气只为替下属求一株解毒药草。

    丙一已过而立,早年就凭手中青峰江湖成名,却愿一心追随这位尚未及冠的主子,心甘情愿,从未言悔。

    面前男子在他眼中几乎无暇,除了一点:主子爷对人有义,却无情。

    刚来之时,丙一曾听说过一件事。某次战事,主子爷不惜自己负重对敌时频频受伤,也要将奄奄一息的小桂子背在身上,直到咽气的最后一刻才将他放下。而紧急撤退时,手下见主仆情深想要把小桂子的尸体带回去,却被他阻止,道活着的人保命为上。

    未死背负是大义,人走茶凉是无情。

    他心中存义,却无情。

    丙一心中一时感慨,跟随主子爷之后,所有用度无一最上品,就是自己怀中那块珍贵无比的玄铁,肯定有自己的一份。

    只要自己能活着,就一定会被主子爷以大义相待。

    这就足够!

    “怎么这么严肃?”乙三接过玄铁,登记造册,看着肃容的丙一随口就问。

    “宫里传出来要让主子爷大婚冲喜的消息,我猜测打乱了他的很多计划,但我估摸着主子爷的意思是皇后娘娘倒是希望他能借着这件事早日回宫。主子爷应该是不怎么愿意但还是同意了,所以,很多事情都要重新计划。”丙一说话微微皱眉,想着要让任阳平那个蠢货多“辛苦”一些了。

    “呵,冲喜?”乙三冷笑,“主子爷这么多年努力,是为了堂堂正正回宫的,冲喜算是怎么回事!”

    见丙一眉头皱得更甚,乙三想想又友善地找补:“罢了,皇后娘娘身体每况愈下,主子爷也要多顾虑几分。”

    丙一见乙三登记这块玄铁要分配的名额中果然有他,武器中若是铸入世间罕有的玄铁将会锋利且兼坚固异常,他心里十分高兴,“几日后,宫里就要来人给主子爷请脉了,甲一明日就要跟着主子爷回大法寺,这次你去不去?”

    乙三连忙摇头,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不去,那面皮贴着难受,我宁可带个面具也不想去。”她心里嘀咕,怎么就没人再改进一些。还好,主子有玉制的面具,否则,常年在外走动脸都要烂了。

    第二日,太阳升起的时候,苏锦梨请安回来时半道遇见了她的父亲,现任英国公苏修明。

    她刚才顶着两个乌青的眼袋,给祖母李氏请安时还有些精神恍惚。

    闲聊几句后,祖母倒是很快让她回去休息了,临走还嘱咐了几句。

    “那两个通房命数如此,你也不必所思所想,更不必害怕,与你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回去好好歇着,若还是歇不好,祖母给你请个大夫开个安神的方子。”

    苏锦梨边走边感慨,养个猫儿狗儿时间久了,生病也总会担心个一二。

    直到遇见她的父亲。

    苏锦梨回到梨香院,在书房宽椅上端坐,回想刚才许久未见面后两人对话。

    “……见过父亲。”

    “走路心不在焉,没有规矩!”

    “……”

    “为父与你说话,为何低头不言?你心中可还存着一分孝道?”

    “父亲教训的是!”

    “你不要学你娘的没规矩!你祖母辛苦养你这么多年,为父不要你学个十成十,但总该有个大家闺秀的气度!”

    “父亲教导,锦儿铭记!”

    她缓缓把视线转向窗外的老梨树。

    树干虽然干枯苍老,朝着天空不断生长的枝丫上却有了新绿。

    她依稀记得娘亲曾说过,部族矿石满地,绿植非常少见,果树更是难得稀有,汁水丰沛果肉香甜的香梨更是难得一见的上上品。哪个姑娘若是被部族的小伙子送上一颗嫩黄滚圆的香梨,那就是整个部族里最值优秀最值得骄傲的姑娘。

    今年能吃到院子里的香梨吗?

    苏锦梨在心里想着吃果子,苏修明疾言厉色的训斥,根本就没有被她放在心上。

    正想着吃梨的事,杨妈妈一脸喜色地进来了:“姑娘,我男人把您要的草药,都找齐了,你要找的人也找到了。”

    苏锦梨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她交代杨妈妈避人耳目,亲自在小厨房里熬制一份药汁。

    杨妈妈也没问缘由,动作很快地下晌就把药汁送来了。

    屋子静悄悄的,苏锦梨拿起小瓷瓶,扒开塞子闻闻味道,又试了试不太烫,定定神抬头就把小瓷瓶里的药汁往眼睛里倒。

    刺痛,酸涩,麻痒,种种不适在一盏茶后才褪去。

    苏锦梨看着铜镜,眼中的金色几乎全部褪去,但细看还是有。

    方子得再调一下,毕竟娘亲部族里人外出通商不多,使用极少,所以方子不准也有可能。

    心里有了成算,当夜,她又熬了一宿。

    第二日。

    “这是怎么了?”太夫人李氏一脸震惊,“锦儿这是几宿没歇好了?”

    “祖母,”苏锦梨微微低着头,但还是掩饰不住她的憔悴,“孙儿每晚都看见兰青她们在哭,她们又冷又饿,她们还说……”

    说着说着,苏锦梨眼眶就红了,她将整个人都埋进祖母怀中,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祖母说过了,她们两人命该如此,与你无关,何必自责,”李氏一边用手慈爱地拍着苏锦梨后背,一边心中满是不屑和愤怒,别的姨娘都安安分分的,就这两个贱婢上蹿下跳,死了便也死了,却还要连累她的孙女,真是死不足惜。

    “别怕,祖母给你请个大夫,喝上几天安神汤就好了。”李氏安抚孙女,“到时候,再给你请个道姑做个法事,就会好了。”

    苏锦梨从李氏怀里抬起头,眼眶里还蓄着水雾,仿佛一下想起了什么:“祖母,让孙儿到大法寺斋戒一日如何?请佛祖给孙儿祛除邪祟,也让孙儿给祖母父亲祈福,让我们公府风调雨顺,让姨娘们早日为锦儿生下弟弟妹妹——”

    苏锦梨半垂着眼帘,却瞥见祖母听到最后一句时,开始动容。

    “你一人……”李氏有些犹豫。

    出门进香可不是小事,跟随的人,准备的物什,都要细细准备,她忙着相看儿媳妇的人选根本走不开。

    “祖母,孙儿都快及笄了,不是小孩子了,祖母给孙儿准备好婆子侍卫,孙儿会小心的。祖母放心便是!”

    三日后。

    苏锦梨一早出发时,才得知祖母派了刘姨娘一起随她去进香。

    李姨娘要管家走不开,张姨娘祖母不喜,所以,这个差事就落在了素日里很是少言的刘姨娘头上。

    马车里很安静,刘姨娘行礼后就和往日一般沉默。

    父亲苏修明除了正妻穆婉娜之外,有李姨娘刘姨娘张姨娘三个姨娘,李姨娘是贵妾,都刘姨娘张姨娘是良妾,云秀两人是他用得比较趁手的通房,另外还有很多婢女连通房的体面都没有。

    张姨娘秀才之女,平日里一个月里总有几天要头疼脑热要国公大人疼惜,还会拈几句诗文,太夫人瞧不上;刘姨娘父亲是老国公部下,被兄长送给了苏修明,嫁妆颇丰却为人极为低调,也从不会巴结李姨娘,伺候苏修明很是上心,倒是让太夫人高看几眼。

    过了一个布庄,苏锦梨身边的巧慧说是内急,为了不耽误吉时,管事婆子和侍卫商量,让巧慧自己待会跟上来。

    巧慧一炷香后回来了,只是没和苏锦梨坐在一个马车里。

    苏锦梨放下帘子,一桩心事也跟着放下,她顶着一双黑眼圈打算眯一会,却发现刘姨娘看了一眼窗外,然后时不时往自己这里看。

    “姨娘有事?”苏锦梨和平日里一样,声音细柔,表情温婉。

    “……姑娘,奴婢……”刘姨娘好像在犹豫,又好似在斟酌,但言辞和往日一般无二的恭谦,她想了一会才下定决心,起身下跪行礼:“奴婢愿供姑娘驱使,只想请姑娘庇护。”

    苏锦梨眼睛微微睁大,很显然非常疑惑:“姨娘说什么呢,锦儿不懂。”

    刘氏抬眼看着苏锦梨,此刻眼神已经很坚定,抿抿嘴,她开口:“夫人在世时,奴婢从来不曾对夫人不敬;但李姨娘和其他几人合伙欺辱夫人,手段不堪,夫人孤立无援,奴婢却未施以援手,请姑娘恕奴婢自保之罪。”

    苏锦梨目瞪口呆,声音都不由自主提高了几分:“姨娘,你什么意思!”

    刘氏慢慢挺直上身,缓缓递给苏锦梨,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苏锦梨慢慢敛去了所有神色。

    大法寺。

    西北面有一处小院。

    院子黄瓦白墙,中间有三两“禅”字样,院子中间泥地上种着几颗参天古木。

    一排三间的屋子,门板大多已经破损,仿佛多年没有修缮的模样。

    院子里很安静,屋子里也同样寂寂无声,好像整个院子里没有人一般。

    赵旭独自一人坐在禅房里。

    禅房陈设简单至极,只有一塌一桌一椅,他一身素白棉袍,头发只用一根绑带束起,身边放着木鱼和佛珠,他刚做完了早课,正开始吃寺里的素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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