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鸣啾啾,天光微透。

    祁世骧睡得好,醒得早。

    他起来先打一套拳,洗漱更衣后用罢早膳,便出了院子。那日晚间他的直觉不错。安家宅院的确比从前大了许多。

    亭台轩榭,景致精巧,奇花引蝶,嘉树驻鸟。这园子弄得倒是像模像样。还有那些名品太湖石,或仰、或卧,或垒做假山。他略提袍角,飞身踏上嶙峋山石之上打坐,安府尽收眼底。

    朝霞逸散,薄云流转,一池碧水倒映了天空,几尾锦鲤空中游,驱云逐霞闲悠悠。

    “喵呜——”

    祁世骧侧头,那红彤彤流霞弥散处,一抹樱粉倏忽而过。

    “喵呜——”

    他弹出一粒石子,太湖石山洞里窜出一只白毛黑耳的猫,拖着一条白尾巴,白尾末端却覆了黑色毛片,像是沾了团墨汁。并无甚么樱粉。

    他最厌猫。捏个石子扔它,想把它吓跑。

    石子落在猫身前,猫儿朝他“喵——”一声叫,瞪着圆眼,早就发现这个盘腿坐在假山石上的人。

    他又扔几颗,那猫儿“喵喵——”直叫,并不肯离开,似是同他较劲。

    “狸奴?”

    祁世骧吓得要从假山石上摔下来!

    那猫儿瞪圆了眼,朝他张口之时,竟吐出他的乳名,声儿软侬侬,调儿妖里妖气,像是猫爪来挠心,又似勾子要勾魂。

    “狸奴?过来!”

    他低下头,见自己身下那太湖石山洞间走出一个樱粉身影来……

    狸奴看一眼假山石上那个莫名其妙之人,颠颠朝自家小主人处跑去。如莺一把抱住它。

    “你怎地这般调皮。”

    园中池子大了许多,放养好些锦鲤,那日狸奴经过,便不肯离开。隔三差五都要偷跑了来。如莺稍一错眼,它便溜得飞快。方才还与她捉迷藏,在太湖石假山间瞎跑。

    如莺穿梭在假山洞间找,听到它几声“喵呜”叫,循声寻来,见它睁了圆眼与假山顶上的甚么正对峙着,俯身抱了它,抬头往上瞧。

    那嶙峋太湖石堆砌的假山顶上,一宝蓝锦衣少年正打坐,玉冠抹额,镶宝腰带,微蹙双眉原本凌厉,狭长凤目却露滞呆。

    她略一想,便明白,朝他腰间看了一眼,果然那处挂了一块羊脂玉镂空天马玉佩。她的好狸奴也曾挂过呢!

    她如今礼也不愿同他行了。只看了他一眼,便抱着狸奴走了。

    那樱粉裙衫少女抱了猫儿朝自己看来时,祁世骧有瞬间呆愣。电光石火间,脑中似有一支利箭破空划过,穿透三年重重时光,一箭扎在那年暮春清晨、安家后园宝瓶门处的芭蕉树上。

    他胸口一闷。

    是那个宠婢!

    所以他这一辈子最讨厌的便是猫!除了祖母外,任谁也不许喊他“狸奴”。公府不准养猫,与他走得近的玩伴只养细犬,谁会去养这软绵绵的猫!

    安府那个宠婢,当年就是在唤她的猫!青天白日说些不要脸面的话,甚么抱啊不抱的,喜不喜欢的!今日又来唤她的猫!他就知自己与这平阳府八字不合。虎落平阳能有甚么好下场。

    他盘着腿打坐,本该心如止水,但那些陈年破事却如渣滓般在水中泛开。他一时羞恼,打坐不成,起身离了此处。

    如莺抱着狸奴,回了院子,安府管事正退出来,她奇怪道:“娘,管事来有甚么事嚒?”

    虞氏看她一眼,拿了帖子给她瞧,道:“钟家夫人递了帖子来。说是要见一见我。”

    “见娘你?”

    虞氏点头。

    方嬷嬷道:“钟家的钟大人是宁源百户所里的小旗。想是那钟家夫人瞧上你了。莺姐儿,你那日宴席没遇见旁的事吗?”

    “并无旁的事啊……”

    “有哇!”阿碧道,“有个呆头鹅……有个、确实有个人。那人见着小姐便呆得走不动路。后来他与他母亲迷了路,还是我给他带了路,小姐与那夫人一起回了宴席。”

    “莺姐儿,那钟夫人与你说甚么话了?”

    如莺道:“也没甚么特别的。无非是问我几岁了,哪家的,识字否,日常做些甚么消遣。”

    方嬷嬷道:“这便不会错了。不知是不是郑氏的手笔。”

    虞氏道:“今日晚间府中有宴,你父亲让你也去见见府中客人。”

    “见客人?”

    如莺刚才见过呢。那甚么京城公府贵客,她才不要见。那些人跟郑氏是亲戚,跟她与母亲又有甚么关系。

    虞氏见女儿不太乐意,道:“你既不愿,便也罢了。”

    如莺喜欢这样的母亲,道:“娘!没甚么好见的!”

    那头小郑氏披金着锦,好整以暇,先是钟夫人上门,再是岑夫人。二人皆携子同来。

    少年少女们齐聚一堂,各自行礼。

    小郑氏与岑夫人占了主位。

    小郑氏笑吟吟瞧着岑云舟,白皙面庞清俊脸,疏朗朗眉眼,直挺挺背肩,真个儿文质彬彬好少年。市井都道丈母娘瞧女婿,越瞧越爱。小郑氏恨不能今日就互换庚帖。

    她忙对云舟道:“勿要多礼,勿要多礼。”

    又与岑夫人介绍自家大姐,道:“我这姐姐与外甥女,那日真真多亏了夫人你。我是第二日才知晓是夫人的援手。看来你我真真是有缘。”

    岑夫人笑道:“谁说不是呢。这样大的缘分。你莫要再客气。”说罢,朝厅外瞧一瞧,“今日安小姐怎地还没来?”

    安小姐早来了,一双眼珠儿似要挂在钟七郎的身上。

    安如芸隔了两日才见着心心念念的钟七郎,怎么瞧也瞧不够。钟七郎悄悄朝她摇头。

    她记得他的话,二人之事要瞒着。可她要着急死了,不知自己母亲为何会知晓,昨日竟寻了她去问话。结果却又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还说她做得不算错。她正迷糊着,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打算找他说说呢!

    谁知他果然守信,那日说他会来寻她,今日便来了,还领了他母亲来,莫不是来探她母亲口风,相商二人之事?她不知多高兴,自发站到了钟夫人身边,不时娇羞地朝钟夫人看。

    钟夫人见安家二小姐对自己格外热忱,一时摸不着头脑。

    小郑氏见自家女儿站错了地儿,竟站去了钟夫人身边,对她招手,道:“芸姐儿,快过来,见过岑夫人。”

    岑夫人便同钟夫人一般,看着眼前这张脸,也摸不着头脑了。

    安家芸姐儿怎地长这样?这?这?这……

    这并非她那日宴席上碰见的安家小姐啊!岑夫人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打趣道:“郑夫人莫不是同我顽笑?把你们安家宝贝藏起来了?”

    小郑氏道:“岑夫人您是指……”

    “那日宴席上,坐在郑夫人身侧可不是这位小姐。”

    小郑氏想起那日坐她身边的正是安如莺,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在脑中一闪而过,似有甚么事脱离了她的掌控,她结巴道:“岑夫人,你、你、你是说安如莺?”

    岑夫人哪知道甚么安如莺,甚么芸姐儿!

    她只知道自己在宋太傅宴席上遇见了一个安家姑娘,那姑娘品貌非常,将自己儿子迷了住!她亲眼所见,还出言相询!郑氏一口一个夸!那姑娘又坐在郑氏一桌!

    不是母女是甚么?!

    事后她就不去打听了吗?她是打听过的,安府有两位小姐,一位是郑氏所出,还有一位是长年在偏院的!可宴席那日,郑氏带在身边的少女竟是常年在偏院的那位?!

    当日郑氏千般好,万般夸,将那“芸姐儿”夸成一朵花,夸的是眼前这位她自己生的??

    ……

    可怜天下父母心!再疼爱自己女儿,也不应当这样谬言胡夸!

    岑夫人脑仁开始发疼。

    守在她一侧的祁思珍却很是高兴。她今日不但能见着岑云舟,更教她没想到的是自家大哥祁世骆竟与他相识。二人皆在河南的南阳书院进学,是同窗。虽往来少,点头之交,但有了今日这一出,却是熟悉许多。

    祁世骆同岑云舟拱手道谢:“那日解围之人竟是云舟你,实是有劳!”

    云舟还礼:“世骆不必在意。举手为之,不足挂齿。”

    他同祁世骆寒暄几句,听出母亲与郑氏那边相谈之事出了纰漏,不由眼巴巴地恳求自己母亲。

    岑夫人无奈。这孩子简直是被迷了心窍!那日宴毕,回了家中,自己的儿子便陀螺般在她身边转,转得她脑仁疼!她忍了两日,再难忍第三日,今日便携了他来。

    谁知那事却是一出乌龙!

    瞧自己儿子那般眼神,便是乌龙,她也需得走完这一程。她假做无事,微微笑道:“原来那孩子名唤如莺。我不知她的名儿,只知她是安家小姐。后来又见她安安静静与郑夫人坐在一处吃席,仪态是极好的。想来是郑夫人教导有方之故。”

    岑夫人风轻云淡,四两拨千斤,全然当作不知,只认宴席那日坐在小郑氏身侧之人。又抬出教导有方这话儿。不知道是给小郑氏做脸,还是闹乌龙后恼得刺一下小郑氏面皮解气。

    小郑氏面皮再厚,也经不住这一下。她做了得佳婿的美梦,方才又亲眼见着准女婿,满意得不行,还未过一盏茶功夫,便梦醒心碎,蛋打鸡飞!佳婿还想从她这头飞去虞氏那边!

    她岂能不恨!

    方才又被岑夫人软刺刺了一下,一张脸红了白,白了青。

    大郑氏见妹妹面色不好,忙对安贤良道:“良哥儿,带大家伙儿去偏厅吃茶点。”

    几位少年人去了偏厅。

    小郑氏勉强找回自己的声儿,挤出个难看的笑来:“岑夫人过奖了。那孩子是我们家老爷教导的,要说教导有方,那是我们老爷的功劳。我不敢冒领了这功。”

    岑夫人可是打听到了,那位安府小姐常年偏居家宅一隅,与她那母亲一处。平日里不出门也不与安庆林夫妇有甚么相交的!

    谈甚么安县令教导!

    岑氏只想快快见了安府偏院那位,走完这一程,她恐不用同安家再打交道。自家儿子那头,再想他法。郑氏此人,她亦没了结交之心。

    钟夫人与虞氏会面这桩事本没那么着急,她便陪着小郑氏同这知州夫人叙话。没成想事情急转直下,眼前忽生变化。

    这么说,她要和知州夫人抢儿媳了呗!她头铁呗!

    她内心摇来晃去,两边掰扯。一是怕得罪宁源高门,一是舍不得安家让出的利钱。她偷偷瞧小郑氏。

    小郑氏圆润身子里埋了火药,只一点便会炸。她拼命压住怒火,岂会让虞氏母女好过。

    她为难道:“这可如何是好。我们府中的那位,是个仙女般的人物。平日里目下无尘,最厌俗务,也不喜欢见人。今日钟夫人也是要去见她的。岑夫人若是不介意,便与钟夫人一道。我可先遣人去问一声?”

    这里竟还有钟夫人的事?

    岑夫人一攥锦帕:云舟我儿,便是这一程,为娘的也不想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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