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说得至诚,刘涌也听得鼻头一酸,知道张良骤逢此变,心中抑郁,无人可述,竟在自己面前被催动了情怀。感慨一番,无言可答,随口问道:“韩王没有子嗣吗?”

    刘涌也不再管韩成叫穰侯,随着张良称呼其为韩王了。

    张良摇头道:“秦灭韩时,韩王尚幼,后颠沛这许多年,亦未成家,韩王这一脉,竟至断绝了,不可谓不是我的罪过……所幸当初在关中时,我恐怕韩国要生变,嘱将军韩信不要回韩,随汉王一并入了汉中,尚算为韩王列祖留得一条血脉。”

    刘涌听到韩信的名字不禁一怔,毕竟淮阴侯韩信的名字在后世太有影响力了。旋即反应过来张良所说的是楚汉时的另一个韩信,后世常称为韩王信的,韩襄王的庶孙。这个韩信在刘邦建汉后得以被封为韩王,故而为了与那兵仙韩信作区别,通常被后人叫做韩王信。刘涌之前读史,也曾奇怪韩王信追随刘邦入汉中时,韩国已经建立并且得到了项羽分封的合法性认可,为什么韩王信不回国报效,却继续跟着刘邦跑到汉中去,原来,却是张良对他的保护……

    刘涌生出对张良忠诚谋国的极大敬服,诚恳道:“先生苦心,韩国列位先王一定感动。先生保韩将军,不只保下了韩王血脉,且日后韩将军必然雄起,复立韩国,此皆先生之功也。”刘涌心知肚明,韩王信后来当然还是作了王。只是韩王信未得善终,投降匈奴与汉朝作战被杀,成为历史上第一位可以被称为“汉奸”的人。当然这个话现在是不适合告诉张良的。

    心念一转,却惊觉韩成若死,张良更是进入危局,当下道:“先生且止悲伤,先生已然尽力,韩王以死保土,求仁得仁,也可谓死得其所。如今韩王为项王所杀,项王必将迫先生随侍于他,先生若不从,杀祸亦至,结局最好也要被项王幽禁,先生须亟自图啊!”同时心中已经开始盘算要高陵君一并帮助张良出城的事情。心中一恍,史载张良在韩成死后逃出彭城,潜行去找了刘邦,难道张良出逃的这件事也会着落在自己身上?

    刘涌还沉在意淫里面自珍自重,张良深吸口气,伸出手换了新香,淡淡对刘涌说:“刘大人是义帝前任中涓,那么张某是听说了刘大人的。如今满朝文武都视项王马首是瞻,大人被调任,李金接替大人职位,却被大人率部下阻在门外半个多时辰,此等勇力忠诚,项王家宴上还有人提起。”

    刘涌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因为这点事情混出了名堂,当下脸一红,道:“当时只是一时冲动而已,实在是让先生见笑了!”更是心里嘀咕,想必这个“项王家宴上有人提起”不会是件好事情。

    张良却转而道:“你把李金堵在门外半个多时辰,难保不会传入项王耳中,令项王对你越发关注。从项王对你仍未加禁束来看,只怕会有更可怕的运作。这时候大人不思逃去,却来我这里,不怕再惹祸端么?”

    刘涌暗叹这正是自己眼下的患处,却答道:“我忠于义帝,犹如大人忠于韩王,如今义帝被项王软禁,生死在旦夕之间,我岂能因为个**福而避趋,我虽然只是个浅陋武夫,请大人不要小瞧于我!”

    刘涌懂得,想敲开一个人的心,莫过于在理念上与之同频。张良正陷于忠而无果的苦海中痛苦不堪,正当以此言与之引为同道。

    张良未做反应,只说:“大人尚未答我,来此有何吩咐。”

    刘涌忙应道:“不敢,义帝差我来,欲问一计于先生!”

    张良看刘涌一眼,淡淡道:“我日夜追随韩王,尚不能保王一命,如今自己也是将死之人,还怎能帮得到义帝?”

    刘涌听张良语气非常萧索,细判张良神情不似作戏,叹道:“先生为何如此消沉?如今暴秦虽灭,项王代之,却残暴如斯,是灭一秦又生一秦也。韩国世仇仍待先生报之,正当留此身将以有为,怎能自视为将死之人!”

    张良没有说话,长跪静静看着眼前的悠悠长飘的香气。

    刘涌继续道:“先生若不弃此身,如今齐国高陵君便在彭城,不日将返国,我可安排请高陵君私带先生离去。如今天下方乱,正有待先生厘清四方,整顿山河,请先生以身为重!”虽然刘涌自己也不知道这高陵君是否有这么大神通,可以想带谁走就带谁走,不过权当自己先吹个牛吧。

    张良笑笑,突然说:“项王如今扣押义帝在彭城,无非因为他也知道天下未平,恐怕有人借义帝之名兴兵起事而已。义帝在短期之内并不会有危险,但若想脱离这种局面,却也甚难,不易实现。义帝嘱大人所问何事?”

    刘涌心道张良终于肯入正题了,忙将如何能在一月内使项王不动兵戈的事情问了出来。

    张良思忖一会儿,抬眼看向刘涌凝视下,精光微闪,道:“良固知义帝非寻常君主,果然一言道中时局关键!”

    刘涌惊讶,只觉得这些人们说的话都如同微积分一样让人抓狂,咽了下口水,紧盯了张良道:“先生真是高人,义帝对我下此令时,我百思不知义帝何意,其时时间仓促,义帝来不及对我细加剖白,还请先生讲明,以解卑职愚惑!”

    张良摇头道:“盖因大人不知道如今各国情形而已,若可宏观全局,自然也便知其中关窍。”

    刘涌立即正坐,呈现出一副洗耳恭听的萌态。能与张良对席听计,刘涌稍感激动。

    “大人若想领会义帝之意……”张良想了一想,洒然起身,到墙角处取了一幅帛卷出来,走至刘涌身旁,着地一摆,一幅山川河岳图赫然出现在刘涌面前,图中线条优雅,其意甚古,中国中北部的面貌也已经淋漓毕现,尽在其中。刘涌的目光被牢牢吸引在图上。

    张良续道:“当下格局,是项王分封所创。项王裂解分封,环环相扣,收天下于其股掌之间,尽显历阳侯洞穿千秋的智识,如若依其棋路演进,可固西楚万世基业,诸王都要承着西楚的鼻息度日了。”

    刘涌动容,他虽已感到项羽分封绝非后人理解的那么简单,但这被后世万般诟病的分封之策,却可以得到谋圣张良如此高的评价,他却也没有想到。

    “然则此布局也有一死穴!”张良看着地图,微微点头道,“而义帝正正捕住了这个死穴。”

    刘涌讶然,迟疑道:“先生所说,是指的这一个月之间项王是否动兵戈吗?”

    “然!”张良眼中精光闪跃,“大人可试想,项王最近若要用兵,会是用往何处?”

    刘涌茫然,正如张良所说,他对各国情形并不了解,而依自己记得的历史,项羽分封之后确实数月没有动兵马,心里一怔,难道项羽很长一段时间安静不动,却是因为熊心的谋划?!

    张良没等刘涌说话,自己看着地图道:“项王分封的战略,可谓是扰攘东北,稳固西南。”

    刘涌收心,揣摩一下,问:“何谓扰攘东北,稳固西南?”

    张良点头道:“此可谓项王谋霸天下,强干弱末之术。秦朝已灭,但数年以来豪杰林立,遍于天下,各各拥兵自重,心思不一,尤其在东北方向还有一个甚至在名义上都没有承认项王诸侯从长地位的齐国,历阳侯自然不会天真到想要靠一次分封安定天下。项王早年便有取秦皇而代之的雄心,他之所图,非止一个西楚之王而已。历阳侯要帮助项王达到的,乃是古周王统御天下,有征无战的境界!”

    这句话刘涌倒是听得懂,西周初立时,分封诸侯国以千计,大国也不过只有十来万居民,而周天子的成周六师与宗周八师常备军兵力即可达到十万众,所以那个时候,哪个国家敢不听话,天子一怒,大军未到,那跳脚的国君就要赶紧赔礼道歉了,自然有征无战。但东周以来,经济发展,人口增加,国家兼并,使得诸侯国越来越强大,圣德天子有征无战的太平景象已经完全成了一种乌托邦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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