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击弦上,项襄左手不住摁颤滑动,激越之声源源荡来,似能层层推涨心潮,刘涌仿若感到有千军万马在筑音中奔腾,阳刚壮烈之至。一帐之中的喜庆和乐瞬间无存,帐幕似乎都在随着筑声震动,又回复了中军帅帐的肃杀之境。

    刘涌吸气,项襄不愧项族长者,果然是武魂为本。

    席中有一人,忽然举起羽觞一饮而尽,似乎兴致大发,呼啦站起。近卫不用招呼,赶紧跑过来递上剑盾,这人掣剑执盾,蹦跳出席,蹿到帐中,一字一叫,全身乱跳,剑招随意狂舞,跟着乐音,剑脊也不时拍得盾牌哐啷响。刘涌看他虽然癫狂,却也真地更助筑声之威。

    项襄显然不嫌他烦扰,反倒挺欣赏这种粗豪,抬目微笑看着。

    这人一字一字清晰喊着:“定之方中!作于楚宫!揆之以日!作于楚室……”

    孙雨点头道:“《鄘风》里的《定之方中》。看这人疯疯癫癫,竟然也还是读过书的……”

    一句话说得项本也侧目。刘涌讶然,对孙雨道:“你听过这歌?”

    孙雨撇刘涌一眼,很有些自得道:“何止听过,我还能唱,而且绝对不像他唱的这么难听!叙的是卫国中兴之主卫文公,里面念叨的‘楚’字指的倒不是楚国,是楚丘,以前在卫国境内。不过这首诗通篇讲卫文公治理卫国的各种事迹,不乏文治武功,让卫国由弱转强。在这场合唱这首诗,应该是有颂扬项家对楚国再造之功的意思吧!”

    刘涌禁不住深望孙雨一眼。

    帐里气氛受歌舞之人鼓动,已然高昂,跟着和唱的不少,呜呜呀呀,合不合拍,乌楞楞都闹将起来,尊觞也都忙了起来。

    项本看形势活泛开,趁机动手又往嘴里填了两口东西。听了孙雨的话,笑笑对刘涌道:“场中舞剑的便是项庄将军,他最喜欢这种场合,有机会必然要上场。而且每次只会唱这一首……”

    刘涌哑然,看向项庄原本的席位,果然是项襄之下右首第一位。看看这统领着一万军兵的将军在场中化魔乱舞,想他若是生在两千年后,一定会很喜欢ktv。

    项庄果然只唱这一首,往复再三,唱到“秉心塞渊!騋牝三千”,剑盾一撞,筑声也一声大振,戛然而止。

    帐里本就混乱,嗵嗵拍案叫好的不少,项襄秀了一下筑技,看起来心怀大畅,抬觞环举,众人都举觞还礼,一饮而尽。

    项庄也志得意满,像打了场胜仗一样,已经威风八面地回自己席上坐下。

    项襄呵呵笑道:“音律一道,通于治国,诸音和谐,国乃大治。襄一生敬仰者,最是辅佐齐桓,提出霸王之术的管子,《管子》成书八十六篇,论及音律者一十八篇,字字珠矶,诸君既然都是霸王将士,自当多研习《管子》,勤近韶乐,恭敬忠信,以事于上!”

    项本撇眼看了刘涌一下,眼有戏谑,刘涌也回了下笑。心道项襄果然如项本所言,对音律情有独衷,不惜喋喋。

    项襄对着下面这一群老粗说这种话,明显有点不接地气,帐中众人不能再像刚才那样骚乱,各自点头,却没人作个回应。气氛又冷了下来,一片唏嗍吃喝的声音。

    项襄似乎早就习惯了这种自说自话,也不着恼,刚要着亲卫把筑收了,忽然听到席中一人朗声道:“襄伯所言甚是,管子于上下和谐,臣忠于君,详述精到。《君臣上》一篇中言‘君善用其臣,臣善纳其忠’,乃一国至善之境,故而为人臣者,所至重者为忠。臣忠于主,而主无忧,臣争于利,而主上危!”

    帐里的人大都顾着吃,没多少人听这人说话。听了的人也讶然不知道这人拽出这么一段话来是什么意思,齐齐向说话的人看去。

    此人一身袍服,清秀风雅,不似旁人都在埋头苦吃,他的匕箸安安静静地摆在案上,似乎没怎么动。

    刘涌也看过去,眼光却落在他旁边一个人身上:项冠。

    此人正坐在项冠身旁。

    项襄挑眉面向这人,眯眼细看。

    这人却不再说话,倒听着项冠继道:“武先生所言不错,为臣之道,在一忠字。然而我看有人,先侍义帝,不能有果,再跟剿匪中郎将,不能用命,如今,却又遁入我们项家,妄图借项家之力,谋高官厚禄,此等人,岂可称忠信之士?我恐用之者,早晚追悔莫及啊!”

    刘涌微皱了眉,这话明显是冲着自己来的,还间有挑拨自己和项本关系的意思。

    帐里明显安静下来,连忙着吃饭的人也听出了火药味,停了匕箸,奇怪项冠怎么突然有这种话。

    项冠既不点明,刘涌也不发作,只缓缓夹了一块肉脯,放进嘴里慢慢嚼着。

    项本却是怒目瞪向项冠。

    项冠看刘涌毫无反应,哈哈一笑,道:“刘涌旅帅,本帅适才所言当否?”

    刘涌没想到项冠如此嚣张,竟用言语在这种场合寻他一个小小旅帅的晦气,真的有些不分轻重。看来他这是要先报那天被自己噎住的一语之仇,还搬了个什么武先生打头阵,接了项襄的话头,引到自己身上。笑了下,把嘴里肉脯咽了,正要说话。

    却听身旁孙雨忽然道:“哦,我刚才还奇怪这个人在说谁,原来是冲着我们刘旅帅来的。小子不才,也读过几句管子,那位是叫武先生的吧,你记得《君臣上》,也肯定熟读过《霸言》。可记得‘得天下之众者王,得其半者霸’一句?管子道,德之以怀,威之以畏,则天下归之,方为霸王。如今刘旅帅怀德畏威,归服于项王,这位小兄弟,你的意思是刘帅不该归于德威双重的项王呢,还是根本就是想说,项王没有霸王之气呢?!”

    这武先生闻言挑了挑眉头,微微一笑,不再说话。刘涌看着有趣,据此觉得此人应该不是项冠帐下收纳的,他适才的言论也只是引了个话头给项冠发难的机会,如今更是不想深卷其中,应该只是被项冠请来帮帮忙而已。

    这下子帐里的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这个一脸清秀的小兵身上,孙雨被目光一灼,这才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脸上微微红了下,见武先生不肯应战,便扬起下巴,专盯了项冠。

    项襄听孙雨说话,脸上颇露出些惊喜,看孙雨坐在项本旁边,微微点头一笑。项冠明显张嘴又要急着发言,却听项襄喝止道:“好了,宴乐融融,冠儿怎的如此说话。刘涌旅帅我也听闻,认得是个忠信武勇之士,也曾建议本儿录用,冠儿莫要再胡言!”

    项冠显然没想到项襄竟然会帮刘涌说话。刘涌这也才想起项襄当时给项本的书信里,有明确提过自己的名字,只是他回彭城后与项襄并没有真正见过面,却没想到项襄还真的一直记得自己。

    项襄发了话,项冠自然一哑,却是不忿,应道:“好,七叔见人多,说他忠信,判断当然比我准确,但是不是武勇,就要比一比才能知道了!”

    项本看了刘涌一眼,刘涌心道,终于来了。

    项襄看着项冠,道:“冠儿何意?”

    项冠傲然道:“听说刘旅帅在本哥帐下,已经是位四等等子,我今天恰好也带了等子在场,不妨比试一下,看看刘旅帅是不是足够武勇!”

    听到要进行等子互格,帐里又明显开始兴奋起来,嗡嗡声响起。

    项襄听了这话,面无表情,转向项本,道:“哪位是刘涌?可愿接受此场等子互格的挑战?”

    项本看向刘涌。

    刘涌嘿笑下。

    吸气呼啦站起,道:“在下刘涌,不敢自称武勇,但不惧一战,便请襄伯下令,准予此次互格!”

    帐中嗡蒙乱起说话声,人人把眼睛看着刘涌,不少人相互交谈着。

    项襄点头,看向项冠:“刘旅帅已然应承,冠儿要怎样?”

    项冠嘴角一翘,盯看着刘涌,道:“张兴!”

    他身旁一人高声应诺,手一撑案,轻身纵起,风声响起,已经跃入场中,揖向项襄道:“三等等子张兴,向刘旅帅挑战!”

    项本一怔。刘涌吸口气,扫眼看向仍旧安稳坐在席中的季心,季心正目不转睛地看向他,呼吸均匀。

    刘涌会意,项冠这是要先派一个人试试他的底细,先前自己已经看过季心的剑术,季心却还对他一无所知。自己原以为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条件,但项冠显然不会让他轻易得了这个条件。

    项襄点头道:“好,我便来作此次等子互格的执事!至于你们二位,刘涌和张兴,各需什么兵器?可以提出,我来安排!”

    项本看向刘涌,刘涌对他点点头,转向孙雨道:“到帐外御手那里,把剑和那把没有裹布的单钩拿进来!”

    接着揖向项襄道:“四等等子刘涌,请用自家兵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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