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个三头身的胖娃娃,  抽剑利落得不得了,灰黑眼睛浮现出清晰的冷意。

    冰凉剑刃横在颈间,随之缓缓压进,  戚夫人面色惨白,真真切切嗅闻到了死亡的味道!

    皇子越是真的想弄死她。

    他才几岁的年纪,  这般邪性的话都说得出口……陛下……

    戚夫人自嫁与汉王刘邦,  成日仆从侍奉,如一朵娇养的花,从未受过半点风吹雨打。剑横颈间的威胁,她何曾体会过,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唇瓣都打起了颤。

    贴身宫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趴在地上不住地磕头:“殿下,殿下!放开夫人吧,  奴婢求求您,奴婢求您了!陛下很快就来,陛下就在上林苑啊殿下!”

    刘越目光凶狠,  丝毫不理会她。

    见戚夫人听进去了,小胖手唰一下收回宝剑,  重新佩在腰间,  迈开脚步蹬蹬蹬地离开。他被便宜爹抱着来得匆忙,身边没有宦者跟随,  似鱼入大海,  转瞬消失了人影,只剩下戚夫人跌坐在地。

    贴身宫人连忙上前搀扶:“夫人!”

    焦急望向夫人的脖颈,  上有极淡的印痕,  不仔细看根本瞧不出来,  她这才喜极而泣,夫人没有受伤,真是万幸。

    戚夫人眼眶发红,慢慢直起身,依旧腿软得站不住。精心挑选的华裳沾上泥灰,她气得浑身哆嗦,又有无尽的委屈:“陛下……陛下在哪里?我要求见陛下!”

    好一个皇子越,还有没有天理了。仗着年岁小,欺负到她头上,竟还用刃威胁,生怕陛下不会处置他吗?

    她这就找陛下主持公道,让他瞧瞧自己宠爱的小儿子是如何邪性,如何的胆大包天,等如意继承皇位,她定要刘越流放到岭南!

    ……

    那厢,刘邦刚刚召见九卿之一的少府令。

    少府在上林苑设有工坊,囊括制铁,造钱,织布等诸多领域,从无到有,体量堪称庞大。一番奏对之后,刘邦还挺满意,正想让他退下,忽然想起了什么:“带朕去看看牛。”

    这个牛指的是肉牛,为满足他的口腹之欲,专门在上林苑豢养起来。想起那些肉疼的拨款,刘邦长叹,做皇帝不容易啊,吃牛肉都要精打细算。

    就见少府令的面色忽然变得奇怪。

    他支支吾吾,想说什么又难以启齿,在刘邦生疑的那一刻终于开口:“陛下请。”

    君臣七拐八绕来到牛栏前,一眼望去十分空荡,唯有肉牛三四头。

    ……他的牛呢??

    沉默在空中蔓延,刘邦不可置信:“朕去岁前来的时候,分明还有十五头!”

    撇去病死的,母牛总会下崽吧,数量怎么不增反减,唰一下变没了?

    这些可都是他的宝贝!

    陛下的眼神含怒,大有他不解释不罢休的意味,少府令擦了擦汗,连忙道:“陛下明鉴,非是少府养殖不当,而是牛肉都供给椒房殿了。”

    椒房殿?

    皇后确是少府的另一位主人,电光火石间,刘邦想起他陪胖娃娃吃的那碗牛肉羹。

    感情这不是加餐,而是常有。

    霎时什么都明白了,他心如血滴,咬牙切齿地问:“刘越那臭小子,一天要吃几顿?”

    “……”少府令陪着笑,他只知道个大概,毕竟不是厨子出身,“回陛下的话,一日约莫两顿。”

    刘邦捂住了胸口。

    真是费牛呐,比他爹还会吃,上辈子怕不是饿惨了,这辈子讨债来了。

    算了,算了,刘邦安慰自己,他还等着臭小子的生辰礼物,就不训他了。半晌铁青着脸:“拨钱再养几头,要怀崽的,你让人去盯着,怀了多胎最好!”

    君臣就养什么样的牛,什么样的牛容易养进行讨论,伴随一声哭腔“陛下!”,讨论停了下来。

    戚夫人梨花带雨地站在不远处,少府令立马低下头,揖手道:“臣告退。”

    尴尬替代了沉默,刘邦隐隐皱起眉,为戚夫人出现的不是时候。

    摆手允准了少府令,爱妃落泪到底心疼,他转眼挂上笑容,上前哄道:“这是怎么了?谁惹你不开心了?”

    “陛下,您可要为妾做主。”戚夫人闻言总算好受了许多,流着泪道,“皇子越他……他……”

    “他如何了?”刘邦微微吃惊,琢磨刘越那臭小子到处气人,难不成连爱妃都被气着了?

    又有平衡与满足感生出,刘邦想,臭小子也只对他母后撒娇呢。转而安慰道:“越儿就是那副脾性,你别和他计较,等他长大了就懂事了。”

    这是长不长大,懂不懂事的问题吗?

    戚夫人没料到陛下竟是一句“别和他计较”,酸涩与委屈喷涌而出:“皇子越用剑横妾的脖子,还威胁妾,说别妄想同他母后争东西,否则就弄死妾!”

    刘邦诡异地沉默一瞬。

    凭臭小子气人的个性,还有他在椒房殿听过的壁角,后半句威胁他信,用剑横脖子他也信。只是凑巧叠在一块……一个软乎乎的胖娃娃,爱妃绝无可能去抱他呀。

    他眯着眼,哈哈大笑起来:“爱妃啊,朕这就替你去讨公道。来人,把越儿给我找来,问他怎能和夫人说这样的话,实在太不像样!”

    “……”戚夫人一口气憋着,眼泪留得更凶了。

    陛下分明就是不信她,她急急吩咐贴身宫人:“映月你说,方才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映月连忙上前,朝刘邦磕了个头:“陛下,奴婢亲眼所见,皇子越方才要、要杀了夫人,奴婢绝不敢有半点虚言!还有夫人颈间的印痕……”

    刘邦收起笑容,往戚夫人白皙的脖颈转了几圈,继而陷入了沉吟。

    什么也没瞧见。

    半晌开口:“映月,你叫映月?”

    得到肯定的回答,刘邦摆手:“这名字不好听,依朕看,可以改名叫映红。”又吩咐近侍:“好了,去找越儿,看看他上哪玩了?朕让他给爱妃一个交代。”

    戚夫人:“……”

    她本就苍白的脸色爬上靛青,嘴唇不住地颤动。“月”同“越”谐音,都到了这般地步,陛下依旧不信她,竟然还让映月改名,让她避刘越那小子的讳!

    映月,不,映红呆住了。

    陛下觉得夫人是在冤枉皇子越?

    在她六神无主,不知如何为戚夫人辩解的时候,近侍领着刘越到了。

    胖娃娃慢吞吞地走来,衣摆处沾了些泥,脸蛋依旧干干净净,精致无比,让人不自觉地软下心肠,觉得小殿下怎么会把剑横在庶母的颈间,还说出那样凶狠的威胁呢?

    刘邦朝小儿子招手,自觉宽宏大量,不和臭小子计较牛肉的事。

    他指着戚夫人道:“夫人说你要杀了她,此话为真?”

    刘越仰起头,左望望右望望,小奶音否认道:“我没有。”

    说着委屈起来,灰黑色的大眼睛水雾弥漫:“她冤枉我,我要告诉母后。”

    一席话说得刘邦叹了口气,觉得这事臭小子没撒谎。

    又有些生气,这里是上林苑,被冤枉找母后?父皇难不成就不能给他做主??

    回头望望戚夫人,瞧她一脸不可置信,美目生恨的模样,刘邦头疼了。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爱妃和三岁娃娃较什么劲,又何必拼命给他扣上不敬长辈,心狠手辣的名声。

    半晌沉沉道:“来人,送夫人回宫。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

    戚夫人咬紧双唇,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站都站不稳了:“陛下!”

    ……

    给母后出了口恶气,刘越心满意足,认认真真逛起上林苑。这里空气清新,田间幼苗是末世见不到的景象,他能一动不动地望上许久,圆脸蛋露出幸福。

    倒叫琢磨出点不对劲的皇帝得意起来,又有些诡异的欣慰,好啊,臭小子不和他呛声了!

    半个时辰过去,见胖娃娃意犹未尽地停下脚步,揪下圆滚滚的腰,从路旁摘了一束漂亮的花,紧接着塞进衣袖,刘邦不动声色,怀揣着一丢丢的希望问:“越儿这是要送给谁?”

    刘越诚实道:“母后。”

    刘邦面色又青了。

    回到永寿殿,他同前来叙职的中尉周勃诉苦:“那小子眼里只有母后,还说要给朕准备气势最宏大,数量最丰富的生辰礼。我怎么就不信呢?”

    “殿下孝顺,臣觉得,殿下更不会诓骗陛下。”周勃立马回答。

    刘邦觉得“孝顺”有待商榷,“诚实”倒是真的。他点点头,见周勃欲言又止,不禁奇了:“绛侯啊,有什么话要和朕说?”

    闻言,周勃英武的面容爬上几分难为情。

    瞧着丞相曲逆侯他们一个个的做起小皇子的启蒙师傅,周勃眼热啊,直觉告诉他,不和小殿下扯上关系,总觉得落伍了似的。这不文师傅有了,武师傅还没个影,不如自己和陛下提一提?

    师傅或是日后的伴读,周家总要占个位置。

    他揖手道:“陛下明察。臣斗胆问上一问,小殿下武师傅的人选……”

    “……”刘邦想起椒房殿那一左一右两个门神就闷得慌,打断周勃的话,“满人了。”

    满人了?

    宫外怎么什么风声都没有??

    周勃怔愣,周勃茫然,丝丝悔恨漫上心头,看来只能谋划伴读的位置了:“臣告退。”

    刘越刚刚从上林苑回来,便被焦急的大长秋引到皇后跟前。

    吕雉抱着扑进怀里的小乌龟,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发现衣摆和鞋有些泥泞,其余地方完好无损,胖手和脸蛋亦没有痕迹,不由放下了一半的心。

    只见小乌龟变魔术似的,从怀里掏出一朵小花,蓝紫的颜色,花瓣缀着淡黄斑点,被小心翼翼地保存着,模样依旧鲜妍。

    刘越递到吕雉面前,软软道:“送给阿娘。”

    吕雉有些惊喜,面庞泛着笑意:“这是越儿从上林苑采摘的吗?”

    刘越点头,下次给母后摘更大更漂亮的,等同于母后陪他一块游玩了!

    他没有提起威胁戚夫人的经过,毕竟他不是受委屈的那一个。脸蛋肉蹭了蹭吕雉的衣领,最后化为一句话:“阿娘,我讨厌戚夫人。”

    在胖娃娃看不见的地方,吕雉眼底掀起惊涛。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阿娘也讨厌,但这些人都不值得被越儿放在心上,越儿交给阿娘就好了。”

    那是,他母后可是最后的大赢家!

    刘越觉得不用努力的日子真好,转念一想,两个小圆髻蔫了下去。

    还有“我想勤奋剑”等着他练,能和韩师傅打个商量,把它改做“摆烂随缘剑”吗?

    从母后的怀抱滑落,刘越甜甜告别,哼哧哼哧越过了门槛。

    柔和的目光护送胖儿子远去,吕雉淡下神色,问大长秋:“方才戚姬回宫,是陛下遣送的她?”

    大长秋点头,她正觉得奇怪。

    按陛下宠戚夫人那个劲儿,再怎么说,戚夫人也不会被赶回宫。不多时,上林苑的密报一字不落地呈现在主仆面前,多是皇帝与戚姬的对话,吕雉拆开阅览,眼尾一点一点爬上怒意,最后笑了出来。

    胆敢冤枉她的越儿?

    “陛下归来,有意封戚夫人兄长戚坪为关内侯。”她回忆道,“原先我不在意,一个关内侯罢了,不是顶尖的彻侯,陛下要封就封。”也当是给戚氏一个甜头。

    而今她变了主意。

    “你去给大将军舞阳侯带句话,”吕雉温声道,“戚坪一辈子也别想封侯。”

    ……

    随着皇帝的寿辰一日日临近,各地诸侯王三年一度地进京朝贺,朝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跟随陛下征讨叛军的叙功名单上报完毕,关内侯那一栏没有戚坪的名字。

    作为镀金混功劳的外戚之一,也是名气最大的那一个,戚夫人的兄长戚坪贪功冒进,致使粮仓受损,军粮损失百石的事迹传遍长安城的街头,不多时,连老人幼童都有所耳闻。

    放在平日,这事实在算不上什么大错,可陛下生辰前犯的错,能轻飘飘地略过吗?

    天下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此!

    戚宅仿佛蒙上了一层阴影。刘邦听闻周勃汇报,大骂戚坪不争气,到嘴的功劳都能吐掉,不惩治不足以儆效尤。

    戚夫人哭着前来求情,陛下因为皇子越不信她,怎么还要惩罚哥哥?这几日,她整晚整晚睡不着觉,只因梦见刘越那张邪性的脸,又有陛下警告,她都没法与如意诉说!

    她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可偏偏近来一件接着一件。

    瞧她哭得实在伤心,刘邦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就罚俸,不罚人,关内侯是别想了!如意的舅舅若能出息些,朕也不会那么头痛了。”

    戚夫人嘴唇都咬出了血。

    兄长是没有周吕侯吕泽、建成侯吕释之出息,可他却是如意的亲舅舅啊!为了如意着想,陛下怎能不给兄长封侯?

    另一边,刘越两耳不闻窗外事,启蒙之余,一心为给便宜爹准备礼物。

    是的,生辰礼物。

    只不过工程量有些大,搬动有点麻烦而已,为此还借用了母后的人手。胖娃娃沉思许久,觉得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主动去永寿殿找上父皇。

    刘邦望着乖巧的小儿子,怀疑天上下红雨了。

    他特意走到殿外,抬头望了望天空,天气晴朗,没有一片乌云。事出反常必有妖,被刘越气惯了的皇帝有些警惕,笑呵呵地发问:“越儿来找父皇做什么?”

    “越儿已经备好了礼物。”刘越眨着灰黑色的大眼睛,“父皇生辰那天,可不可以离开永寿殿半日?我想给父皇一个惊喜。”

    这话一出,刘邦惊讶了,心痒了。

    瞧臭小子竟是来真的,摆放还需半日功夫,既如此,到底是多么浩大,多么壮观的寿礼??

    他按捺住迫切的探知欲,觉得刘越好不容易孝顺亲爹了,作为亲爹也得好好给面子,当即答应下来,越想越是美滋滋,同前来觐见的御史大夫周昌暗炫。

    周昌拧着眉,原本想喷他一顿,壮观浩大就为一个寿礼,岂非奢靡之风?

    听闻小殿下的名字,劝谏之言堪堪停在了嘴边。想起乖软又礼貌的奶娃娃,周昌冷硬的方脸温和了一个度:“甚……甚好。”

    刘邦对周昌暗炫还不满足,拉着前来觐见的功臣,同他们一一炫了个遍。于是夏侯婴知道了,张苍知道了,周勃灌婴郦商他们全知道了,小殿下准备礼物这件事已不再是秘密。

    他们挠心挠肺起来,小殿下到底准备了何物?据说连教导殿下的丞相和曲逆侯都不知道!

    胖娃娃并不知道便宜爹如此操作,一下让他变成满朝的新闻头条。

    他拉来成日琢磨“攻打匈奴”和“海陆空”难题的彭师傅,软乎乎地说,有件事需要请彭师傅帮忙。

    搬东西得请力大无穷的人才行,有他在,宫人宦者都能轻松一些。

    彭越心下一喜,正愁自己没用呢,当即拍着胸脯道:“殿下只管使唤我。”

    偷听的韩信双臂环胸,面色有些不好看。怎的,殿下是嫌他力气小,不会像彭越这憨人一样使锤?

    他显出身形,不动声色地说:“信可与彭兄一道去。”

    刘越望着他英俊的韩师傅,慢慢的,圆脸蛋显出几分为难。

    韩信:“……”

    韩师傅的自信心被打击得七零八落!

    想他堂堂淮阴侯,当这小子的师傅才几天,居然到了搬东西都要被怀疑力气的程度,要让其余旧部知道,一世英名怕是全毁干净了。

    韩信极力证明自己:“我年幼的时候,什么苦活都干过,筑路修桥不在话下,那些富家少爷全比不了。”

    听闻这话,刘越勉强点了点头,既然韩师傅坚持,那他就不劝阻了。

    明天就是便宜爹的寿辰,便宜爹今晚特意歇在别的宫殿,专门给他腾出空间,他们还有一整夜的时间布置。

    ……

    夜色深沉,抬眼不见月色,偏偏从椒房殿通往永寿殿的道路上,宫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韩信极其沉默,觉得手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他问彭越:“多少趟了。”

    彭越尚有余力的模样,努力想了想:“一百九十八……”

    韩信:“…………”

    三百零一趟的时候,韩师傅腰酸背痛,心想指挥十面埋伏的时候都没这么累过,他又这是何苦。

    殿下明明说的是实话,没见彭越都手抖了吗?

    随即振奋起来,一想到陛下明早的反应,他安慰自己,一切都是值得的!

    不就是痛个几天,不碍事。

    天光破晓,伴随一声声鸡鸣,新的一天拉开帷幕。

    今儿是陛下的寿辰,百官早早候在长乐宫外,怀中抱着贺礼,有羊羔,有大雁,还有五花八门的东西,不乏珍贵的玉器。

    他们惊讶地望着前方车马,抱病宅家的留侯也来了??

    凑巧,留侯的车架和曲逆侯的车架又撞上了。张良微微一笑,朝陈平颔首示意,陈平淡淡一笑,朝张良回以示意。

    一个被养生友人的礼物勾起好奇,决心亲眼见上一见;一个对学生的贺礼产生好奇,心道若是殿下摘得头彩,还有他的一份功劳。

    两大聪明脑袋各怀心思,不一会儿,马车停在永寿殿前。

    只见通往后殿的大门紧闭,平日举行朝会的前殿热闹至极,诸位夫人与皇子穿上最妥帖的衣裳,最夺目的仍旧是戚夫人。

    张良轻移视线,坐在自己的宴桌上,听得武士一声高喊:“陛下皇后到——家上鲁元公主到——齐王,赵王与皇子越到——”

    刘邦今儿穿得很是隆重。

    吕雉落后他一步,牵着小仙童一样的胖娃娃,太子刘盈与姐姐并排,身后站着一个留短须的高壮男子,正是早早就藩的皇帝长子,齐王刘肥。

    赵王刘如意列在最后,面上不显,心头有着微微的别扭。

    平日里,父皇总让他跟在身边,如今贺寿的顺序竟是按名分排,他便落在了最后。至于原本最小、本该排在最后的刘越,被皇后牵着手,他也不好与幼弟计较不是?

    随即定了定心,他自认贺礼定能夺得头筹,让父皇欢欣,谁也比不过。

    除却告病的淮南王英布与燕王卢绾,其余赶赴长安的诸侯王一一列席,目光不断往陌生的小皇子身上飘。

    他们暗暗想,三年没来,宫中竟出现了如此漂亮的娃娃,瞧那小胖手一定很好牵,圆脸蛋一定很好摸。

    并不知道觊觎自己脸蛋肉的人又变多了,足足可以绕长安城三圈,刘越跟随母后,哼哧哼哧爬上了高台。

    刘邦瞧他几眼,例行发表一通生日感言,继而大手一挥,迫不及待道:“开后殿!”

    他得看看臭小子精心准备的礼物,也让百官开开眼。

    ……

    开后殿?

    刘如意一愣,尚没有反应过来,父皇为何不宣布进献寿礼而是开后殿,就见百官在丞相的带领下齐齐起身,井然有序地往后殿行去。

    坐在皇后身边的胖娃娃也愣了。

    萧师傅怎么知道他准备的礼物在后殿?还有御史大夫周昌,总觉得御史大夫像是知情人……

    疑惑咕嘟咕嘟冒着泡,刘越没有想通,索性就不想了。

    礼物即将揭晓,送礼人怎么可以不在,他乖乖牵着吕雉的手,迈着小胖腿,往百官堆里挤去。见皇后和小殿下来了,他们默契让出一条道,只听吱呀一声响,殿门徐徐打开——

    永寿殿忽然变得寂静。

    门后摆着很多,不,数不清的泥瓦罐。

    粗略数去有上千只,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永寿殿的大,成就了泥瓦罐的伟业。它们大小相似,颜色相同,连相隔的间距都差不多,垒得整整齐齐,一眼望不到尽头。

    它们摆的是如此齐整,如此宏伟,目光所至全都是罐,带给了百官无尽的震撼!

    刘邦:“…………”

    他有一瞬间怀疑自己在做梦,梦醒了就能看见干干净净的后殿,而不是一水的土棕色。

    皇帝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忘记这个生辰。

    许久不在长安的齐王刘肥傻眼了,刘恒嘴巴张成一个‘o’型。饶是萧何见多识广,也愣了好一会儿,张良沉默片刻,深觉自己来值了。

    唯有吕雉不觉得惊讶,心道越儿为了寿礼劳累,回去得让少府杀一头牛。

    见自己精心准备的礼物成功震撼到了便宜爹,刘越心满意足。胖手指了指泥瓦罐,奶乎乎的声音飘荡在空中:“越儿统共献上两千五百只泥瓦罐,为祝贺父皇寿辰,父皇喜欢吗?”

    这里面可是凝聚了韩师傅和彭师傅的汗水,还有许多宫人的努力。

    “……”刘邦沉浸在泥瓦罐的壮伟中,久久没有开口。

    陈平迅速回过神来,微微一笑:“殿下的孝心,是臣见过最趣味,最真挚的孝心。”

    周昌从震撼中醒神,忽而有些惊喜。

    这并不是什么奢靡之风,而是朴素的泥瓦罐堆叠而成的宏景,实在是戳到了他的心意。朝中最为正直,最铁面无私的御史大夫罕见地附和:“殿下的孝心,亦是臣见过最趣味,最真挚的孝心!”

    此话一出,好似按动了连环机关,先是绛侯周勃,再是汝阴侯夏侯婴,再再是北平侯张苍……半数跟随皇帝打天下的功臣,都重复了这句话。

    忽然成为永寿殿的中心,刘越有亿点点不好意思。

    不过陈师傅这回的睁眼说瞎话,嗯,可以抵消上回夸他像便宜爹的账了。

    胖娃娃又催促着问了一遍:“父皇喜欢吗?”

    刘邦感受到了小儿子的“孝心”。

    他挤出一个称帝以来最违心的笑容,血压不住地升高:“喜欢。”

    活到现在还没有被臭小子气死,已是老刘家祖宗的庇佑。

    问题来了,两千五百只泥瓦罐要怎么搬?

    他的床榻,可是要穿过后殿才能睡呀……

    陛下生辰时的盛况,被长安百姓津津乐道了许多天。

    尤其和太子一母同胞的小殿下,有正直的御史大夫的认证,小殿下的孝心传遍了大江南北,陛下都舍不得搬掉小殿下送的生辰礼呢!

    事实不是刘邦不想搬,而是搬不完。

    等召见完诸侯王,两千五百个泥瓦罐终于清点完毕充入库房,刘邦也终于得了空,气势汹汹地去寻小儿子。

    每每想起刘越那句“气势最宏大,数量最繁多”,皇帝便呵呵一笑,陈年旧伤都给气没了,然而走到一半,有近侍匆匆汇报,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太子新请的大儒来自鲁地?”他沉声问。

    见近侍小心点头,刘邦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不见。

    鲁地,鲁地……

    他不屑一顾,往其帽子撒尿的儒生,来自鲁地。他夺得天下,亦是鲁地士大夫不肯投降,为项羽披麻戴孝,放生哀哭,痛骂他这个帝王。

    而等他兵临城下,要以武力镇压,投降最快的还是他们!

    那就是一群没气节读傻书的竖子,盈儿难道不知道他厌恶鲁儒吗?!

    简直是不孝。

    他转身回到永寿殿:“  传太子太傅叔孙通,朕要好好问问他,到底是怎么教导的太子!”

    叔孙通来得很快。

    作为九卿之一的奉常兼太子太傅,叔孙通乃当今朝堂唯一一个身处高位的儒生,堪称儒家的独苗苗,主心骨。大礼仪是他制定的,君主的衣饰规范也是他修正的,虽然后者刘邦不怎么听,依旧随心所欲。

    叔孙通同样是大儒,刘邦却不厌恶,反而很是欣赏。无他,这人极其懂得变通,不像鲁儒一样固执,酸腐,抱着从前的辉煌不放,还妄想帝王会向他们低头。

    可现在说不上欣赏不欣赏,刘邦怒声问他刘盈的事,可是为真?

    听闻皇帝的质问,叔孙通惊讶抬首。

    他肃然了脸:“陛下,怎么会是鲁地?分明是齐地,且他并非教授家上读书,而是誊抄文章,处理琐事事宜。您从哪里听到的传言?”

    刘邦默然片刻,渐渐明白了什么,随即大怒。

    是他错怪盈儿了。

    传来披甲武士,吩咐将方才通风报信的近侍拖下去处置,刘邦长叹了一口气,斟酌良久,终是决议把心里话与叔孙通说上一说。

    他道:“朕有意废太子而立赵王。”

    此话一出,不亚于晴天霹雳,把太子太傅惊得站都站不稳了。叔孙通“扑通”一声匍匐在地上,焦急道:“还请陛下收回此心!”

    刘邦换了一个坐姿:“盈儿过于仁,而如意果决有帝王气,太傅不觉着么?”

    叔孙通觉着就怪了!

    赵王与陛下长相相似,自然是越看越爱,可满朝大臣包括他,从没觉得赵王果决有帝王气。

    他不住摇头:“改立太子,便是乱了礼仪。陛下听过晋献公宠爱骊姬改立奚齐的笑话,也听过始皇帝久不立扶苏,引得赵高篡改遗诏,扶胡亥上位的悲事。太子忠孝无错,皇后更是与您同甘共苦,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江山,陛下要亲手毁坏它吗?!”

    又说:“陛下如要坚持,臣也无可奈何。就让臣的血溅红陛下三步之内,以求陛下收回此心!”

    瞧他一脸视死如归的模样,就差拔剑自刎了,刘邦目光微沉。

    转而笑呵呵道:“朕不过和你开一个玩笑,退下吧,专心教导太子就是。”

    真的是开玩笑吗?叔孙通从地上爬起,忧心忡忡地走了。

    ……

    陛下召见太子太傅,并处死一个近侍的消息不久传入椒房殿,吕雉放下书简,出了好一会儿神。

    她不急不缓地开口,似是预料之中:“知道了。”

    近侍,披了一层皮,就以为自己不是戚家人了吗?

    许是不能封侯,心急了,想让外甥做太子了。她一笑,继而吩咐大长秋:“这事瞒着盈儿,不要让他知晓,也不要让越儿知晓。太傅是个拎得清的人,一切如常便罢。”

    “诺。”

    大长秋离去前,面庞浮现抑制不住的忧虑。她低声道:“皇后,若是陛下铁了心废太子……”

    她们真的可以扭转乾坤,与大汉开国皇帝抗衡么?

    吕雉抬眼看她,片刻道:“事在人为。你看,我们已经走了一大步了。”

    刘邦还能把反对的满朝文武杀光不成?

    清晰的话语传入刘越耳中,胖娃娃缩回脑袋,放开把住殿门的手,转身蹬蹬蹬地往寝殿跑去。

    慢慢的变跑为走,刘越爬进门槛,一屁股坐在榻上,脸蛋肉盛满了忧愁。

    韩信提着小木剑,有些诧异:“这是怎么了?”

    眼见“我想勤奋”剑的进度一日千里,韩师傅欣慰得不得了,转眼忘记搬泥瓦罐导致腰酸背痛的丢脸经历。又有彭师傅一身锤法毫无用武之地,韩信逐渐找回了自信心,没想到小殿下反而变蔫了。

    他像是看到什么稀奇事,正要刨根问底,下一瞬,刘越灰黑色的眼睛逐渐变亮,最后闪闪发光。

    刘越从没有那么清晰地意识到,母后以女子之身摄政,需要翻过无数大山。便宜爹是其中最高最大的一座,可是他气惯了刘邦,对于刘邦掌握的权柄,从没有过切实之感。

    陈师傅同他说过,皇权是不一样的。

    刘越有些明白了,就如便宜爹骤然提出废太子,转眼对自己呵呵笑,没有谁可以责难他。

    母后成为赢家是之后的事,可自己一直以旁观的心态去看。

    日后,他的确可以依靠母后,做一条不想努力的咸鱼,可如今,他亦可以成为母后的依靠,陪她翻过一座座大山。

    因为他心疼!

    霎那间醍醐灌顶,胖娃娃问韩信:“每天给母后一个拥抱和亲亲,也可以把肚皮肉给她靠。师傅,我说的对吗?”

    韩信沉默一瞬,欣慰点头:“对!既如此,我们先从练习‘我想勤奋剑’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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