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太后掌权, 皇帝居于未央宫宣室殿,凡是长乐宫的宫门武士,无一不被太后掌控。
韩师傅有贴心的学生作保, 被塞进太后慰问丞相的队伍里,堪称畅通无阻地通过关卡, 顺利出了宫。
一路行到丞相府, 韩信在心里琢磨一个问题。
日后等他恢复身份,是重新授予他淮阴侯的宅子, 还是另给新宅?
若能住得离长乐宫近一些,再与丞相近一些, 方便串门就好了。
反正万万不能与彭越做邻居,他嫌吵。
车架停在丞相府前, 连忙有门房进去禀报。听闻太后派人慰问,萧何的夫人甘氏擦擦眼泪,亲自出府相迎, 却见慰问团队浩浩荡荡, 领头使者蒙着面, 带着帽, 只露出一双眼睛。
很像不知道从哪派来的杀手。
甘氏:“……”
她迟疑一瞬, 听使者闷声说自己容貌有损,怕惊扰丞相, 紧接着递出太后符节, 表明自己的身份。甘氏便是心有疑虑, 到底敬畏太后的声威, 领着韩信七拐八绕进到正房, 萧何养病的院落之内。
萧何憔悴地躺在榻上, 面色白中带青。
让人不禁恍惚, 这还是那个稳如山岳,安定四方镇朝堂的丞相吗?
看到夫人领着宦者模样的宫人进来,他微微侧过头,原本微弱起伏的胸膛一颤,重重咳出了声。
这蒙面人很是眼熟。
不多时,丞相夫人一步三回头地走远,大夫与侍从都被遣散,屋内只剩丞相、使者二人。
萧何低声道:“你来了。”
韩信点点头:“我来了。”
韩信也不废话,慢慢摘下蒙面。
他深知丞相的心病是先帝,同甘共苦这么些年,一朝相隔阴阳,总有怅惘与思念在。人死了,就都记得先帝的好,于是越想越郁郁——当务之急,是把丞相的心思勾回活人的身上。
生平难报知遇之恩,他哪能眼睁睁看着丞相病重?
但他心知安慰没用,劝说也没用,正准备借鉴兵法的时候,聪慧可爱的学生献上一计,名为流氓治疗。
灵感来源于先帝。
韩信眯眼望去,只见丞相床头摆着一把剑,当即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剑刃,横在自己的脖子上。
他的眼眶红了起来:“你若要追随先帝而去,不如带上我。虽说他见我不会高兴,但信怎能让丞相孤身一人走黄泉路?不如抛下子孙,一了百了吧!”
萧何:“……”
韩信说罢,剑刃迅速地压近脖子,唬得萧何艰难地坐起来:“慢。”
萧何看出了他的真心,更不敢去赌佯装的概率,似淮阴侯这样的身手,自裁不过一瞬间而已:“先……把剑放下。”
他说得吃力,却难掩面上动容,青灰的脸色因为焦急,渐渐转变为红润。
对于萧何而言,不论是从前的举荐,还是骗这人前往钟室、以致淮阴侯除名的愧疚,都让他把韩信当做了自己的责任。
韩信好不容易保住了命,哪能再看他死一回。
如今责任重新站在了他的面前,萧何恍然觉得,他还不能走。
这世间种种,除了朝政,他真的能放下吗?
韩信松了一口气,又有些欢喜,觉得应当不用提起赵怀王之事,来个双重刺激了。
就见丞相沉默片刻,问他:“拔剑的主意,是谁给你出的?”
这不讲道理的风格,仿佛见到了先帝在世。人人都说留侯善谋,难道他瓒侯的脑子就不聪明了吗?
韩信:“…………”
萧何慢慢下床,心间涌上一个最不可能的猜测。
总不能是他聪慧可爱,最近许久没见面的学生吧。
他失笑,询问着望去,然后见韩信不吭声。
“……”萧何这次沉默的有点久,只觉浑身有力,面色更加红润了。
半晌他道:“书架上有个好东西,你带回去,帮我呈给梁王殿下。”
因为太后使者的探视,一场医学奇迹在丞相府上演。
不知他们说了什么话,半个时辰之后,丞相变得生龙活虎起来,哪还有憔悴的模样,一拳打死一头牛不在话下!
众人震惊之余,无不欣喜若狂。
等到回宫复命的时候,使者换下外裳,脱下高帽,从袖口掏出一大块金光闪闪的东西,递给梁王殿下,不难看出侧面有一道切口。
“听闻大王关怀,丞相很是高兴,这是他托我送给大王玩的狗头金,虽然只有半块,却是府中唯一剩下的了。”韩信压低声音,“其余的金子都在国库里,早早被先帝收缴。”
刘越仰起头,灰黑色的眼睛微微睁大,接过的时候用胖手抱住,差点压垮幸福的小身躯。
有点重,还有点沉。
他从中读出了萧师傅和韩师傅的宠爱,一大块金子,能打两百个铁锅吗?
韩信面色有些不自在。很快轻咳一声:“丞相同我说,等大汉安稳度过新旧交接之年,他也好放下朝政,多多向留侯请教养生之法,在家教导儿孙,在宫中,真正担起师傅的名头了。”
胖娃娃抱着狗头金,感动丞相支棱起来的同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真正担起师傅的名头,什么意思?
韩信坚决不把内幕说出来:“自然是监督大王成才,一边与留侯养生,岂不乐哉?”
刘越愣住。
圆脸蛋透出呆呆的味道,怎么韩师傅出宫一趟,反而把萧师傅刺激过头了。
汉初为什么也有退休返聘顾问的存在??
那厢,丞相夫人重新走进屋里,见夫君褪去消沉,仿佛沉疴尽去一般,高兴地抹了抹眼。继而担忧道:“你不好好躺着,这是做什么?”
萧何穿好鞋袜,朝她安抚一笑。
“我这就进宫一趟,向陛下、太后谢恩。”他叹道,“昏昏沉沉数日,而今终于想明白了。先帝临终前,拜子房为梁王太傅的意图,我还是没有领悟啊。”
张良说的不错,往日种种都过去了,人生在世,不如学起养生之法,让自己活得长久。
未央宫,宣室殿。皇帝见到萧何分外欣喜,扶着他的手道:“我本要前往相府探视,没想丞相竟是安好了,实乃我大汉之幸。”
萧何目光深邃,望着如今的帝王,昔日他看着长大的孩子,笑着摇了摇头。
“臣老了,往日精力不在,等到陛下举办改元大典的那一天,就能放心地致仕了。”
而今还是大汉十二年,等到新的一岁来临,便该称作新帝元年。
刘盈眼眶一红,急声开口:“大汉不能没有丞相,盈也不能没有萧伯伯,您这般,岂不是叫盈惶恐?”
萧何心底暖融,却是正了正神色:“陛下是君主,是天下万民的父!是我们离不得您,而不是您离不得我们,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
若今日不是他,而是另一个心怀叵测之人,并非真心地请辞,又会利用陛下的信任做出什么事?
刘盈默然。
萧何长长一揖,温声道:“曹参才干不在我之下,陛下放心。何况臣致仕,同样还是居于长安,或进宫为梁王讲学,陛下若有问话,臣定当知无不言。”
刘盈无措的情绪渐渐消解,原来是这般。
他高兴起来:“越儿聪慧,如能蒙丞相好好教导,定能成为栋梁之材,朕先替越儿谢过丞相了!”
……
爱读书、勤练武的咸鱼之路又出现一个重量级拦路虎,当天晚上,梁王殿下抱着小被子,鼓着脸安慰自己——
萧师傅原本就想致仕,只不过经受了亿点点刺激,从此萌生退休返聘的念头,和他告诉韩师傅的流氓治疗法没关系。
何况读一个是读,读两个还是读,他说过不辜负母后的期望,又怕什么萧师傅的监督呢!
翌日天禄阁重新授课,从前的先帝皇子,当今天子的弟弟们走出宫门,开启父皇驾崩后崭新的生活。
皇帝已然请示太后,为他们一一安排好了太傅,譬如代王太傅聂昭,乃是春秋高门之后,不论才学还是素养皆是上乘,半年之后,就要跟着代王刘恒去往封地了。
当然,还是梁王太傅的身份最高,最为重量级。
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留侯,天下谁不崇拜,谁不向往??
排行为五的燕王刘恢就算羡慕,也不敢有意见与牢骚,谁叫幼弟是太后嫡子,父皇在世的时候亲自安排了此事。
他的阿娘孙美人也这般说,先帝在的时候,赵怀王都没赢过梁王,现在捧着敬着这位小祖宗就好了。
前些日子,戚夫人去了永巷,刘如意成了赵怀王,着实吓坏了这位孙美人。她对儿子耳提面命,绝不能在就藩前惹怒梁王,否则太后哪会给她娘俩好果子吃!
他们母子唯一可以谋划的,便是赵王的位置。
燕地苦寒,赵地可不然。赵怀王死了,赵国可不就成无主之地,迎接下一位赵王的到来?
这个认知“轰”地一下,燃起了孙美人心中的渴望,可横在他们面前的,还有一个最大的竞争对手——代王。
燕地苦寒,代地又能好到哪里去,北边还与匈奴接壤。代王刘恒与薄夫人难道就不心动吗?!
……
天禄阁光线明亮,临近初夏的太阳晒得人昏昏欲睡。
刘越练完“快乐成长剑”,带着两个伴读蹬蹬蹬走了进来。
他们一高一矮,一个蔫头耷脑一个严肃认真,蔫着头的那位,出色的容貌还有点点肿。
正是吕禄和周亚夫。
他们来得很巧,恰恰遇上黄老学派的山羊胡博士上课,学生们七歪八扭睡了一片。吕禄听一会儿就受不了了,只觉困意咕嘟咕嘟席卷全身,宫里的先生怎么比外面还啰嗦?
吕禄头一歪,打起了小呼噜,然后就被一旁的梁王殿下戳了戳。
刘越小小声地凶狠道:“认真听,不许睡,舅舅的小木剑等着你。”
他要为了母后的期望认真读书,尽管困也不趴下,表哥就更不可以了!
吕禄:“……”
他浑身一寒,咬着牙继续听,过了一会儿发现些许不对劲。
身边的周亚夫一动不动,好像在睁着眼睡觉,吕禄震惊,吕禄不敢置信,觉得委屈得不得了。
这个姓周的凭什么??
他正想和恐怖至极的表弟告状,谁知胖娃娃把脑袋凑过来,凶狠消失得无影无踪,还弯起眼睛夸他:“表哥好厉害。”
吕禄睁大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受宠若惊,又有一股前所未有的满足与喜悦上涌,小心地问:“真、真的吗?”
刘越点头。
吕禄的蔫哒哒一扫而空,霎时精神抖擞起来,仿佛傲气又回到了身上。
他发誓要做最用功最努力的学生,把山羊胡讲的臭学问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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