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逆侯陈平进宫的时候,  世子陈买在仆从担忧的目光下,去了仓廪一趟,然后回到自己院中。

    小院有一个侧门直通巷道,  他换上一身粗布衣裳,  低着头,  离开彻侯聚居的戚里,来到一个僻静的地方。

    一个布襟草鞋的中年男子等在那里。

    男子留着两撇短须,面容黑黝黝,  一看就是经过太阳暴晒,鞋底沾了土,  粗糙的双手皲裂破皮。

    陈买也不多话,掏出袖口藏着的束袋:“这是南阳粟种。去岁南阳郡收成最好,  陛下把南阳郡进上的粟种赐了一斗给父亲,据说亩产能有三石。”

    男子,也就是董安国将谷种接过,颇为惊喜道:“三石……”

    离饥荒绵延的日子还没过去几年,三石已经是了不得的数量了,若无虚报,简直是个奇迹!他像收宝贝一样地收好,  慈和地看向陈买:“我们该走了,  今天早些回来,别让侯府发现。”

    见陈买的情绪不若以往高昂,董安国叹了口气,  问:“买,是不是又被君侯训斥了?”

    陈买闷不作声地点头。

    他的皮肤是健康的麦色,  承袭了陈平的俊,  却自认没有父亲一样的谋略与天资,  生来平庸,甚至还有些愚笨。留侯世子既是侍中,又能帮着梁王造纸,他三辈子都做不到,有时他还会苦闷地想,像父亲这样出色的人物,凡事不愿意落于人后,偏偏败在了子嗣上头……

    又有一股极深的愧疚和心虚,要是父亲知道他溜出府做什么,怕是能气厥过去。

    可他实在不敢。所以他坚决瞒着,不开口,也不给其余世子嘲笑的机会。

    董安国安慰道:“人各有志,难在坚持本心。曲逆侯志在朝堂天下,难道你我的志就不值一提吗?”他举起粟种:“南阳之粮,还需我们在关中种下去,看看亩产几何。”

    眼瞧着墨家起死回生,他馋啊,但一想到长安只剩他和陈买这个弟子,立马泄了气。祖师爷赤脚在田中劳作,他却不敢,只因师门实在凋零。

    接着有些感慨,祖师爷怕也没想到吧,响当当的开国功臣世子,竟机缘巧合拜入了他的门下!

    陈买忙摒除杂念,逐渐振奋起来:“老师,买受教。”

    师徒俩很快启程。董安国慈祥地看着弟子,一边走,一边拆开背上的包裹给他看:“我带了铜板,能一路买粥水喝。”

    陈买好似忘了等他继承的整个侯府,以及他爹赚来的家产,咽了咽口水。

    汗流浃背的时候,喝一碗凉粥该是多么痛快的事!

    ……

    有关丞相人选的竞猜进行多日,最终于半月后尘埃落定。

    两宫拜平阳侯曹参为相,颍阴侯灌婴进为中尉,诏令下达,朝野震动,平阳侯府差些被踏破了门槛。所有人都在观望,在猜测,曹丞相新官上任,除了进宫谢恩,第一件事是做什么呢?

    曹参武将出身,与作为内勤大管家的萧何性情有所不同。所有人都觉得他会收束官吏,用稍稍严格的态度处理交接事宜,谁知曹丞相上任的第一天,便乘车去往瓒侯府,以讨教的态度拜访萧何,二人足足对谈了一个下午。

    第二天,第三天依旧,渐渐的众人发现,像那相府运营,差事分配,一切按萧丞相在职的时候来,没有发生半点变动。再看太后,一副默许的态度,于是他们明白了,曹丞相这是有备而来!

    长信宫,几个小豆丁正清点梁王殿下新得的财富。

    最近天气骤凉,裹挟着寒冬的脚步,盖因长乐、未央两宫的主殿都砌有空心的火墙,引炉灰与木炭于其中,故而在宫里的时候,刘越没有穿得像个球,里里外外叠加十层衣裳。

    加上练武小有成效,他的手脚暖烘烘,正坐在小板凳上,小口小口咬着枣——

    小板凳是墨者造出来的,因为在庄园里,干活不能端庄地跽坐。加上苏缓阴差阳错地拼起木头的边角料,弄出属于板凳的雏形,有幸被师叔加以改进;造出的第一个成品,自然是送给大王啦。

    刘越吃着吃着,不自觉地翘起胖腿,然后唰地一下放下。

    因为他在监督数钱。

    “一铢,两铢……”吕禄屁股都撅进了钱堆里,一个一个地数,数完把铜板挑出去。周亚夫想了想,把钱堆分成十份,再一份一份地加。

    至于晁错和贾谊,抛开看不顺眼的“旧怨”,勉强进行了合作。

    跟了梁王殿下一个多月,他们再也不复紧张,隐约明白了两件事。第一件,大王不以奇巧为奇淫,也不以铜板为铜臭,从他对墨家的态度就能看出;第二件想法颇有些大不敬——大王可真体贴,真可爱哇!

    因为秦亡的教训,晁错所在的师门本就追求“变”;贾谊天资过人,更不是古板的小夫子,听闻刘越悄悄地参与竞猜,他们别扭一瞬,很快就接受了。

    听说墨家钜子快要养好身体,可不能让他独占青眼。

    而今跃跃欲试地想为大王分忧,他们一个用纸笔计数,一个向宫人借来筹棍进行筹算,很快就算好了:“一共三百二十铢铜钱。”

    瞧着可信度极高,刘越咔嚓咬下枣子,腮帮鼓鼓地夸奖:“阿错阿谊真厉害!”

    周亚夫:“……”

    吕禄:“……”

    吕禄迷惑起来,像是看见不可思议的场景。他俩居然六七岁就会筹算,这合理吗??

    周亚夫也迷惑了,他亲爹都不会……

    片刻恍然大悟,那是爹不爱读书。贾谊师从精于算学的北平侯,至于晁错,爹同他说过,法家干吏都讲求亲力亲为,做实不做虚,这样想来,也是可以理解的。

    他望望面前的钱堆,走上前请求帮助。两个玩伴当仁不让地答应下来,不多时开口道:“一百一十八。”

    吕禄两眼蚊香圈,暗骂周亚夫好生狡猾,结果一不留神,忘记自己数到了哪里,他傻眼了。

    那厢,晁错已经风风火火地前来,帮吕禄数起铜钱。于是殿内上演了吊打的一幕,吕二公子十分委屈,用眼巴巴的神情看向刘越,希冀表弟可以惩罚不请自来抢风头的小童!

    刘越背对着他,小乌龟似的趴到案桌上面,又拿起一个枣子嚼:“咔嚓咔嚓。”

    吕禄:“……”

    最终算清大王统共赚了六百零二铢铜板,虽然和三百万无法相比,那也是净赚来的血汗钱,刘越十分满足。贾谊和晁错的才学得以发挥,他们更加满足,只有吕禄浑身冒着幽怨的黑气。

    这时候,前殿宦者笑眯眯地前来:“大王,各位小郎君,太后命奴婢传话,说是英表姐来了,让大王与郎君出去见见呢。”

    英表姐即是吕英,既是刘越的表姐,又是吕禄的堂姐。小包子们在梁王的带领下到达前殿,只听阵阵笑声传来,除太后外,一道年轻女郎的声线爽朗清脆,分外突出:“姑母也不早些请我入宫,见一见越表弟。都传梁王殿下是长安最好看最聪慧的娃娃,谁见了不喜欢?”

    先帝在的时候宠爱戚氏,太后隐忍多年,召吕家侄子入宫的次数都极少,何况侄女,多是赐下衣食关怀。经吕英这么一说,仿佛从前的种种轻松起来,吕雉霎时露出真心的笑容。

    “你这丫头看着老实,一张嘴这么伶俐。越表弟这不就来了么?”

    说罢,吕雉拍拍她的手,压低声音:“皇帝正和南阳郡的长史奏对,抽不开身,当下不能来见你。你也知道,去岁南阳郡的收成最好,赋税交得最齐,事关百姓生计,他总要细细了解。”

    吕英的面庞忽然红了。

    她有些结巴:“太后说、说得什么话……”

    一旁的大长秋笑起来,瞧瞧,连姑母都不叫了,女儿心思岂不是彰显得明明白白。

    谈笑间,刘越哒哒哒地跨进殿门,一眼望见了母后身边的吕英。

    她并不是弱柳扶风、貌美过人的少女,五官端正清秀,眉宇有着丝丝英气,站在那儿不见半点拘谨,而是落落大方。听闻动静,她转过头,眼睛一亮:“可是梁王殿下?”

    刘越走上前,又软又乖巧地唤:“表姐。”

    吕禄也跟着唤:“英姊姊。”

    吕英顿时觉得传闻所言非虚。她心都化了,应答下来,忙叫侍女拿出见面礼,孩子们人人有份,是一些宫外的小玩意,价钱并不贵重,胜在精巧。

    吕雉笑意盈盈,叫人领着小豆丁入座,搂住胖儿子道:“你英表姐会武,承继了大舅舅的风范,越儿有没有看出来?”

    “不过是些不入流的鞭法,哪里值得您这样夸。”吕英眼底满是孺慕,“姑母当年,不也向人请教过如何使刀,如何用匕么?”

    刘越睁大眼睛,嘴巴小小地张开,仰头看向母后。

    吕雉一愣,恍然想起,是有这么一回事。

    她被俘三两年,从楚营回到汉营,面对陌生的一切,面对戚氏与被刘邦抱在膝上的刘如意,成日成日睡不着觉,便求大哥找来师傅,日日把匕首藏在枕下防身。后来当了皇后,住进守卫重重的皇宫,才不见了匕首。

    她自个都快忘了,侄女居然知晓。

    回过神,察觉到膝上热乎乎的温度,刘越手脚并用地往她怀中挤,柔软的腮帮子蹭着她的手。吕雉连忙抱住扑腾的儿子,将从前忘了干净,笑叹一声,喜爱之情越发浓厚:“好孩子,别说武不武的了,姑母哪里还记得起。”

    她叮嘱吕英:“要把长乐宫当自己家住,思念兄长了,请他们入宫就是。哀家拨你三个伺候的人,就在长信侧殿,缺什么都与我说,不说就是生分。”

    这样亲热的,属于女性长辈的关怀,吕英已经许久没有听见了。不知为何鼻翼一酸,她眼眶微红地点点头,然后就听“啪”地一声,姑母轻轻拍了拍梁王表弟的屁股。

    话音看似责备,实则宠溺:“像小猪一样拱,也不顾忌这是在女郎面前!”

    刘越似被按了暂停键一样,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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