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岁南阳郡的收成独占鳌头,  成为长安街头巷尾都在谈论的热点,连带着郡守钱公被赞为“治世能臣”,凭此政绩,  未来九卿必定有他一席。

    刘越虽没听过什么钱公,但也听了一耳朵南阳的事,  据说粟豆组成的粮税交得最为齐整,不论母后还是皇兄都很高兴。

    仔细辨认密信上的字,  他霎那间反应过来,  原来审食其大张旗鼓地出游,  是奉了母后的命令吗?

    梁王殿下还遗憾不能见到代步车,  不能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以防败坏长信宫的名声,  没想到他升华了理想,  从暗中敛财变成奉命敛财。

    一箱金子,铜万钱……刘越想了想,在讹诈辟阳侯之前,  母后的私房都没有那么多,顶多半箱金子,  更别说皇兄了。

    郡守一年的俸禄两千石,这些贿赂从哪里来?

    暖融融的小身躯贴近,  他抱住吕雉的手:“阿娘不要生气。贪婪至极的官吏,就该好好治他!”

    奶音坚定又干脆,吕雉忍不住笑了,  抚着胖儿子的脊背,心绪慢慢平复。

    再看向密信的时候,  目光冰冷下来。私德有瑕,  如何治得好一郡,  可偏偏亩产三石的食粟,是大汉开国从未有过的盛景,叫她也有了为难。

    这封密信无法与外人道,谁叫审食其自个作的名声不好。加上钱武治下人人称赞的收成,若贸然擒他入长安问罪,恐引议论沸腾……

    许久,吕雉吩咐大长秋:“你去建成侯府一趟,借赏东西的名义,叫二哥派遣人手去南阳,暗中查探,把钱武的底给我掀了。”

    连带着对南阳郡长史公孙易也生了不虞,她问:“公孙长史依旧陪在皇帝身旁?”

    大长秋连忙出去,招来宦者耳语几句,片刻转身归来:“回太后,还在。”

    “让皇帝过来,陪哀家和表妹用膳。”吕雉淡淡道,“英儿自进宫以来,他见过她几回?”

    话音落下,一只小手高高举起,刘越自告奋勇:“我去。”

    母后讨厌的人,统统拉进黑名单,他要把皇兄从劳什子长史的魔爪中拯救出来。

    未央宫宣室殿,刘盈与一位青年相对而坐。

    青年面貌端正,浑身充斥着书卷气,却并不白皙,也并不瘦弱,身形瞧着高大挺拔。听闻陛下问起南阳郡守钱公,他恭敬地答:“钱公开明,并不以重权为傲,每逢决策都召衙署商议,上下皆是感念。”

    “钱公渴求贤良,南阳官吏多为征辟,天气炎热时,钱公自花钱财为我们送来粥水……”

    佐以南阳的收成,公孙易的话仿佛更添一层说服力,刘盈俊颜温和,觉得这才是上恤官吏,下恤百姓的好官,当即想称赞一声“能臣也”。

    就在这时,近侍匆匆走来,轻声唤道:“陛下。”

    公孙易停下了话。刘盈刚听到兴处,颇有被打搅的不愉:“什么事?”

    “梁王殿下非叫奴婢通报一声,说不愿意打搅您,奴婢也没法子。”近侍忙拜在地上。

    公孙易很快直面了陛下的“变脸”——陛下露出一个笑容,语气亲近得不得了:“还不快请进来?”

    他暗想,叔祖同他说梁王受宠,陛下和太后宠爱尤甚,这话果然不假。

    刘越哒哒哒地绕进里室,圆脸蛋浮着两片红晕。外头天冷,他穿得足有几层厚,进了宣室殿又觉得热,额头跑出了一层薄汗。刘盈起身上前,亲自把他的外裳脱下来:“抬手。”

    刘越乖乖抬手,不多时,衣料摩擦的声响消失,刘盈把外裳递给近侍:“收好,等大王出去的时候穿。”

    公孙易看得惊愕极了,等精致如仙童的梁王殿下望过来,避到一旁行礼:“臣拜见梁王。”

    刘越看他一眼,挥手免礼,被皇帝哥哥牵着坐到席上。

    刘盈温声问:“越儿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刘越想要回答,又慢吞吞憋了回去:“皇兄都在和公孙长史谈些什么?”

    公孙易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仿佛不是天子与诸侯王,而是平凡人家的兄弟俩相处。梁王问的自然,皇帝答的自然:“长史与朕说起南阳郡守钱公……”

    刘盈转过头,似想起什么,对公孙易欣然道:“卿还没有说完呢。”

    公孙易再一次被请入座,只不过对首多了一个梁王。梁王殿下的眼睛很亮,很透,倚在陛下身旁,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公孙易定了定神,挥散骤然诞生的凉意,还有浅浅的不安之感。

    他尽量拉回思绪,敬佩道:“钱公清廉,百姓之物一分不取,臣跟在钱公身边,实在感悟良多,明白从前的自己是多么浅显。而今南阳亩产均有三石,何尝不是钱公之能?钱公想要重现路不拾遗,鸡犬相闻之景,”说到最后有些动容,他撇过身久久不语,半晌揖手道:“还望陛下恕臣失仪。”

    路不拾遗,鸡犬相闻?

    此乃先贤书中描绘的画面,刘盈亦是动容,竟萌生出前往南阳郡看看的想法,若各郡的粮收都能达到三石,岂不是大治之世!

    他想扶起面前受他赏识的青年,袖口忽然被一只手扯了扯。刘越表达来意:“皇兄,母后喊你回宫吃饭。”

    刘盈:“……”

    气氛全没了,甚至有些微微的尴尬。

    公孙易身形一僵,将骤然产生的不快压了下去。他告诉自己,梁王年纪小,不懂逾越为何物,否则如何能在君臣奏对的时候插话?这并非是忠君。

    陛下便是再宽仁也忍不得,这般想着,刘盈摸摸刘越的小脑袋,说:“哥哥这就随你去。”

    又道:“卿先行出宫,朕改日传你。”

    “……”公孙易垂眼,恭敬地应诺,那厢,刘盈唤来近侍,接过幼弟脱下的外裳,准备给他穿上。

    眼见那什么长史即将告退,刘越扯扯皇兄的衣袖,飞快地跑到殿门处:“我有私话和南阳长史说。”

    公孙易脚步一停,就听梁王以软和的语气道:“低头。”

    所有人都有些怔愣,公孙易怔愣之余更有不解,眼神闪烁起来。他弯下腰,耳边很快靠近一团暖乎乎的温度——

    “犯下欺君之罪,要怎么罚?”刘越语调很轻,语气却是冷戾,“你该死。”

    刹那间如惊雷炸响,公孙易猛地一仰,脚步都踉跄起来。眼神交汇不过短短几瞬,他看见了梁王眼底的杀意,那不是五岁孩童应有的眼神,平静,酷烈,捎带着深深的厌恶!

    公孙易瞳孔一缩,下意识地沁出了冷汗。

    青天白日之下,他陷入恍惚又很快挣脱,眼睁睁看着梁王说完话,迈着短腿,重新回到陛下的身旁,乖乖张开手,让皇兄给他穿衣裳。

    ……

    欺君之罪?

    该死??

    这话来的毫无道理!

    所有的情绪化作屈辱与慨然,熊熊烈火冲上天灵盖,公孙易转回了身。

    他“砰”一声跪在了地上,当着披甲武士与所有宦者的面,怒声开口:“陛下,士可杀不可辱。与其让梁王侮辱臣,唾骂臣,造谣臣犯下欺君之罪,还意欲杀臣,臣宁愿一头撞死在柱上,以证自己的清白!”

    洪亮的嗓音传遍整个大殿,逐渐传播到宣室殿的玉阶,刘盈顿住了。

    刘越也顿住,扭头望去,刘盈已是震惊得大步朝外走:“卿何以出此言?”

    随即深吸一口气,尽量温和了嗓音:“还不把公孙长史扶起!”

    宫人急得蜂拥而上,偏偏扶不动公孙易,他扯出无畏的笑,像扎了根一般。眼底浮现丝丝怆然:“臣辅佐钱公已有两载,虽无贤名,却是立志为大汉尽忠,为陛下尽忠,如何会像那小人一般,给淮南公孙氏蒙羞?陛下,臣绝无欺君之意!”

    “朕却不知道前因后果,也从未怪你欺君。”刘盈道,“长史先行起来。”

    他回头看刘越,内心止不住地担忧,他也大致知道了越儿同公孙易说的“私话”。不论越儿因何说这些,当下要做的是揭过这一桩,不叫宣室殿前的跪谏闹大,否则梁王逼死贤才的名声便消不去了!

    公孙易摇头,嘶声道:“臣是罪臣,有什么资格起?”

    刘盈亲自上前,想要扶起他:“梁王年幼,不过童言无忌罢了,这话怎么好当真?”

    公孙易惨笑:“梁王殿下的聪颖传遍郡国,陛下不知,臣宁可自尽,也不愿被骂作该死的奸臣!”

    刘盈脸色变了。

    只听“噌”的一声,有宝剑出了鞘。

    刘越跨出殿门,右手扶着剑,抿着唇,拱着刘盈走到一旁,悄悄同他说了几句话。

    刘盈怔愣在原地,密报,黄金……他猛然看向自己看好的贤臣,那厢,刘越居高临下地站在公孙易面前,然后与他平视。

    怒意席卷心头,焚烧理智,烧得他呼吸沉了下来。要是没有辟阳侯的密报,母后皇兄就要做那被捂眼之人,不,恐怕不止。

    父皇在位的时候,他们就开始了。便宜爹没发现,不关他的事,但犯到母后身上不可以。

    如今还想威逼帝王——这些人比戚坪可恶一百倍。灰黑色的瞳仁化作了深黑,奶包子咬字清晰:“堂堂君子,儒门之光,像个小妇一样胡搅蛮缠,怎么,想叫皇兄给你赔罪吗。”

    “还是要孤给你磕头?”刘越问,“在长安街头给你认错?”

    原本想伸脚踹人,纠结一瞬又收回来,他嫌脏。

    刘越慢慢拔出迷你斩白蛇剑:“这是先帝赐我的剑,专斩奸佞,如何斩不得你。你与那钱公蛇鼠一窝,贪得满嘴流油不说,怕连亩产三石也有猫腻,还好意思夸清廉。刺死一了百了,别脏了天子寝宫,污了皇兄的地!”

    一石激起千层浪,公孙易浑身哆嗦着,鼻尖是近在咫尺的剑光。

    转眼望向陛下,陛下竟用复杂的目光看向他,没有对梁王说一句重话。

    胡搅蛮缠,蛇鼠一窝……没想到连钱公也受到了唾骂,他嘴唇发紫,实在不堪受辱,含泪喊了一声“陛下”,七尺高的男儿就这么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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