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 就是傻子也明白了,这里头有猫腻。
吕雉阖起眼,大长秋意识到这是太后发怒的前兆。
吕雉环视一圈, 终是出声:“来人,去偏殿问一问郦二公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即有武士拱手, 遵循太后的命令。郦寄没有反抗,他似是放弃了反抗, 顺从地跟着武士离去,徒留震惊到极致, 沉默到极致的曲周侯。
他抹了把脸,内心已经不是苦涩,而是不知道想什么好,说什么好。他也不敢看一旁的建成侯的目光, 要是真和他猜想的那样, 从今往后, 两府就得结仇了……
郦寄啊郦寄,你爹我造了什么孽, 生了你这么个玩意。
这是要整个建成侯府去死!吕释之可是太后在世的唯一哥哥啊,又是吕氏一族的顶梁柱, 地位不言而喻,所有人都觉得, 一个半大少年能成什么事, 其背后定是有人指使,紧接着呢, 是不是要怀疑到他头上?
吕氏外戚, 功臣集团, 从来是个敏感的话题。
又有营陵侯这个刘氏宗室掺和,三方混战,一不小心就要点燃炸药桶的那种。
前殿的氛围令人窒息。等待真相的时刻可以用煎熬形容,终于,其中一个武士走了出来,完整地描述了前因后果。
所有人都惊呆了,游戏?这没影的事,就被郦寄告诉营陵侯之子,方便栽赃陷害??
郦寄这是吃定了吕禄脑子不好?——咳,换种说法,郦寄他就这么肯定吕禄会上当?看都不用看那土印一眼,就在背后开始煽风点火?
武士们没说自己运用了什么手段,只说郦二公子还算顺从。
提到“吕小公子终结了这场赌约,并说自己刻不出来”的时候,吕释之踉跄了一下,吕则连忙把父亲搀扶住,额角的冷汗也下来了。
不知是谁呼出一口气,接二连三的呼气声响起。唯独吕禄被撂在一旁,低着头,有看不见的黑气环绕在他身上。
仿佛一颗地里黄的小白菜,再也没了原先的温柔对待。
一颗颗眼泪掉下来,郦寄……是故意的……
刘越早早被剧透了结局,深藏功与名——那块刻了大半不伦不类的土印,也正是他毁的尸灭的迹,否则就要被吕禄带出宫,给最最要好的朋友查看了。他眨眨眼,又一次对营陵侯道:“不过是表哥和同辈之间的小游戏,道听途说要不得,营陵侯觉得呢?”
营陵侯:“……”
营陵侯老脸都要丢尽了。他嗫嚅片刻,抑制住痛殴逆子的杀心,同时,对罪魁祸首曲周侯一家升起恨意,仿佛梦回从前,又被吴王耍了一通:“梁王殿下说的是……”
曲周侯郦商面色灰败,猛地下拜在地:“太后!臣惭愧,实在不知还有这一出。”
他先代替儿子,给吕禄赔罪,给建成侯府赔罪,继而低声道:“臣明早就将郦寄送去封地,充作旁支,一辈子不能回到长安。”
吕雉轻嗯一声,似笑非笑道:“幸而郦寄没有真正地见到兵符土印,否则哀家的侄儿怕是洗不清了。”
又对营陵侯道:“吕禄住的地方,还用查么?”
一席话说得两人面红耳赤,连说不敢。
营陵侯不久之前,因为皇帝种田的事被禁止进宫,而今刚刚解禁又胡乱地告状,可谓是过了度。吕雉冷淡地对他道:“回府好好反省。做人如同做事,切不可一惊一乍,譬如弹劾检举,先查证了再来,你可明白?”
营陵侯恨不能打个地洞钻下去:“……诺。”
对于彻侯二代们而言,他们做错了事,万万没想到会进宫一回,也没想到竟是如此惊心动魄,更没想到从头至尾都被郦寄牵着鼻子走。恼羞成怒有,后悔也有,离开的时候,他们再次被摁头向吕禄道歉,一个个似斗败的落汤鸡,仿佛窥见了回到府中的命运。
——挨打。
所有人都告退了,只留下建成侯府的父子三人。
不必太后挽留,他们自觉地站在原地,回过神来才发现,背后早已被冷汗浸透了。
惊怒、后怕的情绪依旧留在骨子里,幸亏吕释之是儒将,而非樊哙那样的类型,否则还不得冲上去给郦商一拳。
只除了吕禄,他早已被泪水泡腌了,不能算。
回想方才的事,建成侯从心底浮现忧虑,连手边的浆水都不愿意喝了:“太后……”
刘越蹭回到母后身边,小手给她揉按太阳穴,态度专注又认真。
吕雉熨帖极了,心底的冷凝慢慢驱散,她轻声回:“我都知道。”
一个半大少年,想让她的哥哥侄儿去死,身后有没有曲周侯的影子,都不重要了。放眼朝中,乃至天下,又有多少这样的臣子?只会多,不会少,一开始就存在。
今日之事,谁都觉得荒唐,可何尝不是给她提醒。
可笑得悚然。
有些人尚需敲打,说来说去,不过是平衡之术罢了,否则叫人看轻了她。
见妹妹心下有数,吕释之便不再多言。吕雉斟酌片刻,嗓音和缓:“哀家以为,最要好好教的是禄儿。”
吕释之沉默了一小会:“太后英明,臣也这么认为。”
被黑气环绕的吕禄擦擦眼睛,心下一凉。
兄妹俩达成共识,更多的,吕雉也不欲再说。听了这么一场大戏,终是有惊无险,二哥想必也累了,她道:“先带禄儿回府吧,则儿明日再来宫中当值,不急于一时”
吕释之点头应是。
不必长子给他暗示,他看着刘越,眼神柔和了不止一点:“臣得感激梁王殿下对吕禄的关照……”
“瞧二哥说的,有什么关照不关照?若禄儿真的做错事,越儿会把他掰回来。”吕雉笑道,“你是越儿的舅父,称呼却听着生疏。”
刘越煞有介事地“嗯”了一声。
吕释之也笑,当即道:“不生疏,不生疏,舅舅要谢谢我们越儿。”
吕禄在一旁慢慢点头。方才他哭得太狠,如今还缓不过来,动作都有些机械化,转过身的时候,被门槛给绊倒了。
吕释之眉心一跳,当做没看见。吕则犹豫一瞬,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就见弟弟像不倒翁似的,摇摇晃晃站起来。
吕禄红肿着一双眼,跟着父兄回府了。
建成侯夫人心疼坏了,叫厨房做上丰盛的晚膳,正欲询问怎么回事,怎么踏秋踏到长乐宫去了,回头一看,丈夫和长子消失了踪影。
吕则心里七上八下,候在书房外面,只待揭开最后的“大奖”。
他暗暗保佑,希望父亲的猜测不会成真。保佑着保佑着,吕释之走出书房,面沉如水,儒雅面庞失了风度,罕见地狰狞起来:“他娘的,兵符变动了位置。”
吕则沉默了,他面庞一抽,升起同仇敌忾之心。
就差一点点,一家人就他娘的死一块了!
吕则抬脚冲向吕禄的卧房,阴沉沉地问:“土印到底雕没雕?最后去了哪里?你究竟向大哥隐瞒了多少,如实招来。”
吕禄一张自闭的脸,慢慢地,慢慢地化作惊恐。
当晚,无数彻侯府邸响起杀猪似的哭嚎,大半个戚里都惊动了。
其中,当数建成侯府哭得最响,粗略统计,下手者有男有女,而最让人记忆深刻的是挨打者的求救声,余音绕梁,延绵不绝,仔细听去竟是执念深重。
他哭嚎着:“大王……大王……呜呜我要大王——”
刘越夜半打了个喷嚏,睡意朦胧地坐起。
待胳膊肘的冷意散去,他皱起眉,翻身睡下,把被子拉高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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