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问薇从思想中清醒过来,因为她看见蒋情韵走到了收音机前。

    “大少奶奶可喜欢戏曲?”燕问薇扭动着腰肢走到蒋情韵身边。

    蒋情韵淡笑着看她一眼,回:“喜欢。”

    燕问薇在收音机上拧动了几下,悠婉回转的京剧唱腔从收音机里咿呀传来,“眼见得孤与你就要分离……”

    两人多看一眼,异口同声,“霸王别姬。”

    燕问薇:“好在这垓下之地,高冈绝岩——”

    蒋情韵惊喜地睁大了眼,燕问薇羞涩地收了口,本是双重的戏腔现在只留下收音机的独唱,兀地显得单薄了。

    蒋情韵期待她多唱几句。

    燕问薇笑,“经常听,也能唱上一两句了。”

    “很不错。”蒋情韵回味着燕问薇那细雅又略带凄苦的空幽唱腔,觉得很她的嗓音很缥缈,似云如梦,抓不住。

    可也正因如此,才让人着迷。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昏黄的小屋里,只有古老的唱曲忽高忽低拉长着回荡,余音绕梁,蒋情韵和燕问薇都入了迷。

    一曲罢,接着是说书,燕问薇回过神,转头掠过蒋情韵望了望阳台外的正坠夕阳,红火的日轮烧红了半边天,人世间遍地红花。

    “大少奶奶!”燕问薇兴奋地跑到阳台上。

    蒋情韵跟过去,落日的红让她冷白的肌肤看起来熠熠生辉。

    “真漂亮。”

    “我们就在这里吃玉兰花饭好不好?”

    “这里?”

    “嗯,我搬一个小木桌来,我们就坐在阳台上品食鉴景,日月做伴!”

    “好啊。”蒋情韵笑了。

    燕问薇神神秘秘的,只让蒋情韵坐在落日下等她,她搬来木凳和高脚小圆桌,再给蒋情韵泡上一杯玫瑰花茶,哄孩子似的拍了拍蒋情韵的肩,温柔地道:“大少奶奶坐在这里闲情雅致地喝茶就好,粗活累活包在小女子一人身上。”

    蒋情韵弯弯眼睛,柔声回:“也不要太累了,需要帮忙叫我。”

    燕问薇没想到蒋情韵会回答得如此柔情,稍微怔了一下,笑笑,什么也没说便转身去厨房了。

    她走之后,蒋情韵其实并没有独赏美景,而是闭上了眼睛,享受着晚春带有嫩叶芬芳的微风、古旧的书纸香气和沁人心脾的甜淡花香。

    这些味道都是在燕问薇这木制的小屋里才存在的,它就像一个独特的世外桃源。

    蒋情韵在自己的家里,虽然也有晚春的微风、古旧的书本和一花园的鲜花,可她从不曾发现它们散发过如此怡人的流香来。

    这清幽的香味抚慰般萦绕在蒋情韵的鼻尖,于是她工作的大脑便停止了一切费劲的思考,燕问薇端着大瓷碗过来时,看见蒋情韵正闭目眼神,嘴角挂着惬意的浅笑。

    真是,燕问薇笑嗔她一眼,好心留她在这里观赏美景,她倒好,干脆把眼睛闭上神游啦!枉费我一片心意!

    “科登——”燕问薇轻轻地将瓷碗放下,她是用毛巾包着瓷碗抱过来的,瓷碗那滚烫的温度把毛巾都捂热了。

    “哎呀!”蒋情韵听见一声吃痛的叫喊,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扭过头,看见对桌的燕问薇正轻含着手指,双眼委屈汪汪地望着自己。

    蒋情韵站起来走过去,心里直跳,问:“怎么了?”

    燕问薇将葱白纤细的手指从红唇里拿出来,可怜道:“想盛饭,发现碗放太远,便想着挪一下,结果没记起来那瓷碗才从蒸笼里拿出来……烫到了……”

    除了大拇指,她右手的漂亮指尖全都一截灼红,在她那比常人白好几倍的素白肌肤上显得尤其触目惊心。

    蒋情韵的心尖颤了颤。

    几乎是下意识,她像拿起一株受伤的鲜花那样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她看着那片刺目的红晕,没再说什么,她拉着她去厨房里冲凉水。

    “可能会起泡。”蒋情韵的话温依旧淡淡的。

    燕问薇的手被蒋情韵拉到凉水下汩汩地冲着,可她注视着她,却觉得那水是温热的,直流到她心田。

    她继续卖惨,“那可痛死啦,怎么办呀大少奶奶?我怕痛。”

    蒋情韵关了水,仍旧握着她的手,看向她,“家里有种芦荟吗?”

    “有。”燕问薇憋着嘴角,努力不让自己表现得太开心——她可是烫到手了诶,真的很痛。

    蒋情韵剪下一叶肥厚的芦荟,将其剥开,然后一手握着燕问薇受伤的手将其摊开,一手用里面凝胶似的叶肉细心地为燕问薇涂抹烫伤处,嘴里还柔柔地道:“芦荟很管用,应急地处理一下,是不是瞬间没那种灼伤的痛感了?”

    燕问薇乖巧的点头,不是巴结,而是那滑凉滋润的果肉涂抹过来,她的指尖真的没有那种烫伤后的刺痛了。

    “但还是得抹烫伤药,家里有吗?”蒋情韵换了叶肉的另一面。

    燕问薇想了想,摇头,撒谎道:“没有。”

    “那我明天给你送一瓶来。”蒋情韵将用完的芦荟弃料拾掇好,站了起来。

    燕问薇也跟着起身,她走到楼梯下的角落,指了指,“垃圾桶在这边。”

    到处搜寻的蒋情韵闻声望过去,对她笑了笑,拿着一手黏糊糊的垃圾走了过去,燕问薇盯着蒋情韵修长指尖上的莹润狼藉。

    她把芦荟扔到桶里,张着湿乎乎的手还在吩咐,“疼的话就冲凉水或者抹芦荟肉,可以缓解。”

    “可是芦荟肉我剪下来剥不开呀。”燕问薇说这话时,下意识地又想把手指含到嘴里,又痛起来了。

    蒋情韵眼疾手快地摁住了她的手腕,道:“我等下给你剥几张放在桌子上。”

    燕问薇抿着嘴笑起来。

    -

    她们折回阳台外的小木桌边,此时橘红的夕阳已在褪色,取而代之的是墨蓝色夜幕。

    两人坐在相对而坐,已不太能看清对方的表情。

    燕问薇伤的是右手,没法拿筷子,思来想去,蒋情韵说我喂你吧,燕问薇毫不推辞地答应了。

    蒋情韵把凳子搬到她侧边,她张嘴,笑盈盈地接过蒋情韵喂来的一勺又一勺清香的玉兰花饭。

    之前打开的收音机不知为何又咿呀开始唱起霸王别姬来,配合的是,楼下的收音机放的也是同曲,来了个一上一下的默契合唱,在那深蓝色的傍晚里,在那独有香味的世外小木屋里,蒋情韵坐在蔷薇花般的佳人旁,挖饭、伸勺、收勺,她不带思考地重复着这段极具母性和怜爱意味的动作,只感觉唱歌的是这整栋小楼,是小楼的地板,小楼的墙,小楼的灯。

    这是栋船一样的楼,漂浮在古旧音韵的海洋里,蒋情韵可能有点晕船。

    “虞姬和项王的感情真好。”燕问薇存了心让蒋情韵更晕。

    而她明明知道蒋情韵一发晕便神志不清。

    “我真羡慕——”燕问薇含住了饭勺,吞下去后她又笑意盎然地道,“我也想要找到一个相守数载而不渝的爱人,他要是——”

    她孩子似的话音又被饭打断,但她嚼完后却道了句无比痴狂的话:“死了,我也愿意为他殉情。”

    蒋情韵喂饭的手停顿了一下,心里想:那黎鸿卓不是死了么?

    说完,燕问薇自己的思绪也飘忽起来,她在想什么蒋情韵不知道,她只知道她要快点喂她饭了,因为这饭快凉了。

    喂完燕问薇,蒋情韵自己尝饭时,那玉兰花刚蒸出来的清香雾气已经没有了,燕问薇说她帮蒋情韵热一下,蒋情韵说不用。

    “别又伤到了。”蒋情韵语气安稳。

    燕问薇坐着没动,忽然跟着越来越浓的夜色沉默了下来。

    天是完全地黑了下来,街边黄晕的路灯亮了起来。

    燕问薇端坐在对面,安静地看着蒋情韵拿筷子挑着米饭一小堆一小堆地吃,有些出神,她在看灯光下蒋情韵被微弱照亮的红唇。

    她忽然站起来,再次折回来时,手里端着一杯红酒,她笑:“大少奶奶喝点水吧,冷饭吃着很噎吧?”

    蒋情韵微笑着摇了摇头,接过了红酒。

    她很喜欢酒的香醇,以前在家看书,她也总在闲暇之余小酌一杯。

    “抱歉,”装过小孩后她又成熟起来,“这次是我招待不周,说款待你,但我却让你照顾,下次好吗?下次我一定好好宴请大少奶奶。”

    蒋情韵笑笑说好,其实冷掉的玉兰花饭吃着也不错,非常诗意地,让蒋情韵吃出了一种清冷的情调,飘飘淡淡,像在吃被花瓣浸染过的溪水做出来的饭。

    蒋情韵偶尔啜饮一两口,燕问薇也阒然不语,端着酒杯,若有所思。

    在蒋情韵渐渐酒热时,她忽然问:“大少奶奶我有没有说过我喜欢你?”

    蒋情韵望她一眼,想起自己穿来的第一天,神情自若地回:“说过。”

    她又沉默了。

    待蒋情韵终于快要吃完,她忽而笑声妖媚地笑起来,“其实,我也是愿意为大少奶奶殉情的。”

    蒋情韵再次抬头望了望隐没在浓厚夜色中的她,默然着,只当她又像今日下午在黄包车上那样调皮地说着满嘴胡话。

    楼下的收音机已经关了。

    燕问薇深知这一点,于是她在黑暗里娇弱地道:“大少奶奶,疼。”

    蒋情韵立马放下碗筷走了过去。

    看不清,蒋情韵把她拉到屋里去,然而屋里那盏黄亮的灯此刻在厚压的夜色面前显得微薄不堪,那蒙着厚厚灰尘的灯泡,让整间屋子像笼罩在氤氲的妖雾中。

    蒋情韵刚进来便感觉微微目眩。

    “大王诶——”虞姬那江边的凄美呼喊,是殉情人对心上人的幽婉情诉,蒋情韵的耳边咿呀咿呀,她又感觉自己在船上了。

    “怎么这么红?”蒋情韵盯着燕问薇的指尖,眉头轻蹙。

    “是不是感染啦?”燕问薇一脸无辜。

    其实是她刚才偷摸掐的,疼得她眼泪打转。

    蒋情韵拿指腹轻轻碰了碰燕问薇红肿的指尖,轻声犹豫地道:“没有破皮,不应该感染呀……”

    “大少奶奶,痛。”燕问薇略带哭腔。

    是真的疼,掐的时候疼麻木了,现在松了手,指尖那肿辣的针刺般痛感直往心里涌,燕问薇瘦弱的手腕微微颤抖。

    蒋情韵也有点着急了,她牵着她,道:“去医院。”

    “不要。”燕问薇缩回了手,可怜巴巴,“我讨厌医院,他们每次拿针头扎我手背都不能一气呵成,还总怪我血管太细太浅,你说讲理不讲理?”

    “大少奶奶,我想起来家里好像有烫伤药,你帮我拿一下好吗?是我父亲放的,所以比较高。”

    蒋情韵说可以。

    燕问薇停顿着看了她一会儿,接而异常温柔地笑道:“跟我来。”

    她带着蒋情韵上了阁楼,那有比底楼更加昏暗的视野,逼仄、拥挤,但却没有许多狭小地方应有的霉味和潮湿,相反,它很干燥,散发出一股干花香。

    “就在这里面。”燕问薇打开了一扇门,里面应该是储物室。

    蒋情韵发誓,她真没有见过如此狭小的储物室,说它是室,倒更像个又高又长的柜子,可它又确实有墙有门,燕问薇走了进去,蒋情韵也根进去,她们站立那狭隘过道,也就刚刚够一个双臂放胸地平躺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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