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下一点儿雪也飘不进,连风都涌不进。林声愁给的伞自然不是凡物,说是一条千年白蛇取了骨制的,伞面又是赤练蛇的皮。
唐寄雪这时候才想起那不是把油纸伞,只是抽骨剥皮仿了这样式,听起来有些残忍。
“走吧。”殷涉川说。
他的步子放得很慢,时不时抬起头来看几眼唐寄雪,身后两串脚印在雪上,被雪一点一点遮蔽掉。
尸骨堆上早被殷涉川设好了结界。唐寄雪听见几声刺耳叫声。
殷涉川掐了个诀,指尖冒出团青焰,他借着火才看清是几只黑鸟低低地盘旋着,长喙对着尸骨堆。
殷涉川一走过去,这些黑色的大鸟受惊飞起,不敢上前。
尸骨堆上也覆了雪,只隐隐看得见被掩盖的红。殷涉川的火在尸骨堆边静静燃烧,照得整个尸骨堆都是诡异的青。
“埋了吧。”殷涉川说。
他单膝跪在地上,伸出手去挖雪。
唐寄雪看着他的手被冻得通红,虽然没破皮。被刨开的雪堆在一旁。
原来村头那个埋白骨的坑,就是殷涉川用手一寸寸挖出来的啊。
唐寄雪站在他身后,望着殷涉川的指甲缝里都是雪。
他就像感受不到疼似的,双手不停挖着。雪地被他挖出了个小小的缺口,还远远不够埋下个人。
他的手还很小,比同年岁的少年要修长一点儿,一看就很适合拿剑。唐寄雪多希望这手被折断,被踩进污泥里。
殷涉川面上一点神情也没有,眼睛里只剩下那些白的雪。
“殷涉川。”唐寄雪叫他。
“我来吧。”唐寄雪道,“等你慢慢挖,挖到明日也葬不完。要是他们在黄泉下,见你这样折腾自己,心里也好受不了。”
殷涉川挖得太慢,他看得有些不耐烦了。
“他们不是要上奈何桥,喝孟婆汤么?”殷涉川抬起头看他,金眸里翻涌着他看不懂的情绪。
“上奈何桥前还要过黄泉路啊。”唐寄雪随口扯道,“黄泉路长得很。你要是让他们心里有愧,万一他们不愿喝孟婆汤了,那就投不了胎了。”
“若是不喝孟婆汤呢?”殷涉川忽然问。
唐寄雪想了想,很快就圆上了:“那就成了孤魂野鬼,在人间飘荡,消散了就再也凝不了。
殷涉川闷闷地回应道:“是这样么?”
唐寄雪没回答他,撑着伞在殷涉川身后站着,雪顺着伞沿往下飘,没落在殷涉川身上。
唐寄雪不信来生这种事。
活一辈子就让人足够辛苦,耗尽全身气力,遭受无数磨难,浑身伤,还有压在身上的担子,教人连口气也喘不过。
“这辈子好好过就行。”唐寄雪轻声道,“少想这些东西,想得让人头疼。”
“不留行,去。”唐寄雪对他的剑命令道。
他那柄通体透白,闪着寒光的长剑跃在空中,剑风掀起他的长发。
长剑剑气一荡,一阵狂风忽起,风停后,雪上被荡出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坑。
唐寄雪提着剑,左手持着夜明珠,倒真像是是个仙人。
“好了。”他收剑入鞘,“这样方便些。”
殷涉川还在呆呆望着他,鼻尖上被溅了一点雪。
唐寄雪叹了口气,索性向那尸骨堆走去。上头堆着的尸体,有个小姑娘。那个布老虎说不定就是为她做的。
唐寄雪伸出手,想擦去她面上霜雪时,殷涉川抓住了他的手。
“怎么?”唐寄雪望着他,“我帮着你,让他们早些入土为安。”
“怕脏了你的手。”殷涉川的喉结动了动,目光落在唐寄雪的手上。
唐寄雪的手格外修长,指甲修剪得平,握剑的地方有一层薄茧,指甲缝里夹着些血块,掌心的位置却有一道狰狞伤痕。这只手被他握在手里。
殷涉川脑子里闪过许多不该有的东西。
这只手,是不是夜里也紧紧抓着林声愁的手背,取悦着林声愁?
“轻点。”唐寄雪吃痛道。
“抱歉。”殷涉川低着头,没敢看他眼睛。
殷涉川用手一点一点细细擦去他手上的血痕,连那指甲缝里的都清理得一点不剩。
“你过来。”唐寄雪的手反握住他指尖。
唐寄雪没让他抽出来,殷涉川抽了两下,反让唐寄雪在他手心轻轻挠了挠。
“别动。”唐寄雪皱了皱眉。
他摸着殷涉川的掌心,指尖轻轻描画,用仙术缓慢愈合他的伤痕。
要是他抬起头,就能看见殷涉川热切得吓人的目光,比方才盯上他的魔修还要疯狂上太多。
唐寄雪心里却在想其他的事。殷涉川的手看得他心里没由头地有些难过。
“好了。”唐寄雪收回手,问他,“你手上怎么那么多伤?”
“以前跟着阿姐躲仇人,留了不少疤,在北地讨生活,又留了一手疤。”殷涉川将左手递过去,“这只手也要。”
他们妖物明明以伤疤为荣耀,他也不知怎么就鬼使神差地想缠着唐寄雪去抚摸他的疤痕。
唐寄雪好脾气地握着他的手,只道:“这些伤,当时一定很疼吧?”
“不…”殷涉川顿了顿,见着唐寄雪眼中的担忧之色,转口道,“很疼,师尊。”
“我们涉川是个很厉害的孩子。”唐寄雪笑拍了拍他的肩,说了句极敷衍的安慰。
殷涉川的脸又红了,唐寄雪都不知道他在羞些什么。
“师尊。”殷涉川叫住他,“你在一边看着就行,不用再动手了。”
唐寄雪太倦了,迟钝地打了个哈欠:“怎么了?这样不是要更快些么?”
殷涉川摇了摇脑袋:“不一样。”
“他们都死了,只有我还活着。”殷涉川说,“他们对我有恩。这事应当我来做,不然太对不起他们。你挖好坟墓,已经仁至义尽了。”
唐寄雪这会儿实在倦得很,便也不勉强殷涉川,在一旁找了块雪地坐下,一面温习剑法,一面看着殷涉川。
殷涉川笨拙地搬着个头比他还大的尸体,尸体的衣服挂在他衣角。他艰难地把他们放成一个平躺的姿势,又给他脑袋下枕个块石头。
他蹲在坑外头看了好一会儿。唐寄雪以为他是累着了。
殷涉川收回目光,回去扛了具尸骨,这具是个年轻姑娘,面色发青。
他把她也放入这个洞,丝毫不见疲态。
殷涉川挪了挪男尸的手,让他握着那姑娘。
“他们是一对么?”唐寄雪撑着脑袋。
“是。”殷涉川还在摆弄着两只手。
雪在他眼角融化,如眼泪滑落。
殷涉川心里好像不太好过。
唐寄雪想了想,要是平日里帮着他的长辈死了,他自己心里也一定不好过。
就像上辈子他快死的时候,那些名门正派对他口诛笔伐,只有玄女宗的老玄女为他说过话。
老玄女一生唯一的污点就是为他开脱,这位老前辈经历过上个时代的天劫,庇护下了不知多少生灵,最后却由于为唐寄雪求了一句情,被殷涉川的狂热追随者刺死。
殷涉川的追随者要取他一块剑骨来为殷涉川补剑。唐寄雪的天生剑骨,是顶好的补剑料子。
那时候他的剑骨早就伤痕累累,根本连剑都提不起。这群仙门弟子把他吊在祭天坛上暴晒了好几日,用捆仙绳捆成一个极丑陋的姿态,下头万丈深渊。他偶尔掉滴血下去,一点声响也听不见。
他疼痛得几乎麻木了,整个身体都不像是自己,只凭着本能小口呼吸。
路过的十二楼的弟子穿戴整齐,见他被吊在半空,嘲讽道:“哟,这不是少主么?怎么成了这个狗样?”
唐寄雪以前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黑的能说成白的。但他被毒哑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嘶嘶”地吐着气。
那弟子反被他激怒了:“你这贱人,真活该剁碎了喂狗!”
唐寄雪辨出他是赵师弟,反而松了口气。
他撑着重伤扛住雷劫,还是救下了人的。
“你为什么要引下天雷?为什么劈死那么多师兄弟?”那弟子咬牙切齿道,“二师姐肚子里还有孩子!你满意了?她死了,她道侣疯了!魂飞魄散!”
唐寄雪的识海疼得快要炸裂开来,被捆着的手颤抖起来。
唐寄雪没明白为什么说他引来了雷劫。
那个叫“二师姐”的小姑娘,唐寄雪记得她。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总是水盈盈的,极亲切地跟在他身后喊他少主。他教这个小姑娘用剑,她学得快,夜里还追着他问白日里学的剑谱。
如今他的剑被天雷劈碎了,他再也拿不起剑了,小姑娘也被天雷劈死了。唐寄雪后知后觉她不是小姑娘了,她都嫁人了。
天雷是殷涉川的渡劫雷,方圆里百里内的生灵本来都该被它劈死。殷涉川要步入大乘,天道将九重天雷都引来了。
唐寄雪鼎盛时期也拦不下,何况他魂魄不稳,剑骨上又被殷涉川烙下个缺口,这样的状态硬扛下天雷,险些魂飞魄散,还是没护住所有人。
“她死了啊!”赵姓弟子说到这里哭喊起来,“唐寄雪!唐寄雪!你为什么要引下那道天劫啊!天雷为什么不把你给劈死!”
唐寄雪双眼一阵剧痛,他奋力睁开双眼,眼前只剩一片黑。他扯着嗓子想说几句话,都被堵在了喉咙里,只有气血上涌。
“赵师弟,你同这贱人讲什么?”友有一道男声响起。
“啊!他怎么流血泪了!”赵姓弟子惊叫道。
唐寄雪什么也看不见,识海还在开裂,但他不感到这么疼。
“这时候会装了?要不是他引来天雷,二师姐会死么?”那弟子嗤笑一声,“他流眼泪,我看,他就算把眼珠子挖出来,也是活该!”
他对着唐寄雪狠狠啐了一口,离得太远,没吐到唐寄雪面上。
“殷师兄还没回来?”那弟子又道,“真不知道殷师兄留他一命做什么!我真想将他千刀万剐了!”
“老玄女吃错了什么药,为这东西求饶!”赵姓弟子恨不得杀了他,“害得自己身死道消!这笔债也该划在他头上!”
“你害死了多少人!”
唐寄雪稍稍动了动指尖,捆仙索上便勒得更紧,嵌进他血肉模糊的身躯,勒得他五脏六腑似乎都要被挤出来。
“唐寄雪!”赵姓弟子愤愤道,你怎么不去死!装什么清高!以为自己还是高高在上的仙门少主么?”
“嘶…”唐寄雪只能发出嘶嘶声。
他想说声对不住。
是他这个少主太没用,护不住十二楼。也对不住老前辈。
他说不出来。他的嗓子被毒哑了,舌头也在他上次自尽时被砍了。
“呸!”那弟子又啐了一口,“晦气东西!”
唐寄雪忽然开始挣扎起来,不顾捆仙绳带来钻心般的疼痛,手用力往外撑开。
“他干什么!”
他听见一声抽剑声,原以为是那弟子的,又听见一声“不留行!是不留行!”
不留行是他本命剑。
唐寄雪手脚并用地挣扎起来,捆仙绳勒得越来越紧,连呼吸都艰难起来。
他不愿让不留行看见他这幅糟透了的模样。
“妖剑!”赵姓弟子喝道。
“把这剑留下!这可是把好剑,捉了给殷师兄处理!”另一弟子道。
唐寄雪的骨骼被捆仙绳勒出嘎吱响声,有几处估计已经碎了,不知道有没有出血。
他周身压制忽地一轻,感到一股熟悉的力量斩开它周身束缚。
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他手上,有些扎手。
“不留行碎了!”
这是唐寄雪坠入深渊前听过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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