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寄雪说完这几句,觉得没必要再说下去了。

    孟浮海瘫倒在桌子上,杯子里的酒倒了一地,白色的瓷器碎片零零散散,就连白纱上也落了不少。

    他伸出手去拍了拍孟浮海的脑袋,孟浮海还是一副睡死过去了的模样,胸腔一点儿起伏也没有,就像是死了一样。

    孟西洲撺掇他去灌醉孟浮海的时候,唐寄雪记得自己对着孟西洲笑了笑。孟浮海的酒量真的很差,孟西洲唯一比得过他哥哥的地方就是酒量。但是孟西洲不想自己去烦他哥哥,就拉上了才认识几日、看起来特别好说话的唐寄雪。

    唐寄雪的酒量其实特别不好,这或许是遗传他娘的。他娘亲酒量也不好,稍微喝了两杯就头昏脑涨,喝了两杯就醉得不行,人也看不清了,竟然看上了他爹,生下唐寄雪来。

    孟西洲不动声色将他杯子里的苦茶换了酒。唐寄雪微微呡了一口就感到喉咙里有团火熊熊燃烧,烧得他想一股脑儿吐出心底那些隐秘腌臜的渴求。

    但是唐寄雪没有。

    他记得满座的人都在听说书人讲话,说书的老头在讲孟浮海怎么救陵都,怎么在废土上建造如今的陵都。孟西洲翘着二郎腿听,眼睛里都是不易察觉的笑意。

    唐寄雪装作不经意打碎了瓷杯。

    碎瓷片将他的手割的鲜血淋漓,酒顺着他的手掌心往下滑,流进他的血里,疼痛让唐寄雪一刹那就恢复了清明。

    孟浮海的长发垂在桌子上,口里还在还在念着他的名字。

    这个蠢东西对着唐寄雪压根不设防。唐寄雪轻巧捏了个诀,就讲他杯子里的茶换成了酒,孟浮海还一口气喝了下去。

    他用的这个拙劣的幻境,看起来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完全没打算将他给困住。

    要是换唐寄雪来做,他会折了孟浮海的腿,再挖掉孟浮海一双眼,将这个人都折腾得疯疯癫癫,那孟浮海就就再也走不掉了,除了唐寄雪就不会有人想要他。就连他的好弟弟一定也不会要这么一个被毁掉的垃圾货。

    孟浮海轻声呢喃道:“孟西洲,你不能喝了,还有你,唐寄雪,你这样喝酒是要把自己喝死过去。”

    唐寄雪将斗笠扣在他脑袋上,竹编斗笠遮着那张贵气的脸,只露出下巴上淡青的胡茬。

    风吹得唐寄雪的头发往眼前晃。

    “孟浮海,你这样真的好蠢。”唐寄雪摸了摸他的胡茬,喉咙管子里又涌起一阵铁锈味,“我还会从你这里骗走更多更多的东西,你这样就好像我真的是个很坏很坏的人,虽然我已经很坏很坏了。”

    雨声逐渐大了起来,敲得青瓦响个不停,有有点摇摇欲坠的味道,崩裂的水珠子在石板上溅开来,柳树被风压得折了腰,发了疯地在窗子外扭动。

    唐寄雪的手死死抓着桌子沿,待这阵钻心疼过去,才浑身冷汗地站起身子来。大概是殷涉川给他的那块护心鳞,让他的伤口好得格外地快。

    但是天道的压制还是如同附骨之蛆,让他魂魄上的伤口不断开裂,开裂,再流血化脓。

    孟浮海在梦里反反复复说着过去的事情。

    孟西洲和唐寄雪都在往前走,只有他被抛弃在陵都了,在原地反复踱步,还想拉着唐寄雪也和他一起往回走,和他一起做狗屁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唐寄雪也想一辈子做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但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最后只会被人踩进泥巴里面,会死掉,狗屁都不是。

    “唐寄雪,你不怕死么?”孟浮海抖了一下,还在说着梦话。

    他浑身鬼气不自觉外放,死掉的怨鬼缠绕在他周身,映照得孟浮海的面色从白里透着诡异的黑。

    真像是死尸。

    “还不如让我去死。”唐寄雪轻声道,将衣裳披在他肩上,好好地盖住他。

    唐寄雪在鬼气里闻到一缕腥臭的魔气。

    孟浮海身上至精至纯的鬼气,一旦失了控,很容易就引来这些邪门的玩意儿。

    唐寄雪勾出抹笑容,在孟浮海身上捏了个诀,便提着不留行走了出去。

    孟浮海睡得太死。

    唐寄雪的脚步还是有些虚浮,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但是他走得很快,从孟浮海身边走过带起了一阵风,吹得乌黑的鬼气都散乱了些。

    门外的雨下得很大。原本就昏暗的天色连一丝光也望不见,连风都是沉闷的。教人喘不过气。

    “好精纯的鬼气。”黑衣魔修一脚踹在木门上,木门应声倒下。

    唐寄雪一脚踩进水里,水溅得四处散乱,没过他的靴子。

    “小声点。”唐寄雪轻声道,“别吵着人家睡觉。”

    “小子,好大的口气。”魔修像是才注意到唐寄雪存在,猩红的眼睛望向唐寄雪,咧开嘴笑了笑。

    “十二楼的少主?”魔修笑道,重剑扛在他肩上,只显得意外娇小,“可惜受了伤,死在我手下,也没意思。我倒想看看你们这些名门正派吹到天上去的,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雨珠子顺着唐寄雪的长发往下流,他轻轻一晃手腕,抽出来不留行。

    眼前的魔修一身黑衣,身材魁梧,眉眼比陵都人要深邃许多,轻蔑一笑,便教人有一种极强的压迫感。

    “阁下是?”唐寄雪歪了歪脑袋,“死之前,留下名字罢。”

    “魔教右护法,曲红绡。”魔修扛着重剑的身子笑得发颤,猜得地面都裂了几道,“唐寄雪,你可真是好口气。”

    “我可是合体前期的修为,你不过半步炼虚。”曲红绡挥着重剑上前,一把重剑被他使得灵活无比。

    唐寄雪轻笑了两声,不留行向前一刺,在重剑上落了几痕。曲红绡那双兽瞳兴致勃勃地眯起来。

    雨噼里啪啦打在二人身上,他甚至能听见曲红绡粗壮的喘息。

    唐寄雪才站稳脚下,那重剑将他所立之处打得稀烂,唐寄雪忙向上一跃,攀上柳树,对着曲红绡的小腹一记猛踹,却只感到踹到了铜墙铁壁般,只踹得他半条腿发麻。

    “小子,你伤口流血了。”曲红绡重剑荡开,衣袂纷飞间不给他半分喘息余地,老柳树不堪重负,横倒在地。

    唐寄雪俯下身去避开重剑,剔去剑骨的伤又裂开来,血流在湿淋淋的石板上,手上动作慢了一刹。

    曲红绡狂笑着,腿下功夫不歇,合体期的威压一下子外放,压得唐寄雪膝盖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曲红绡叹了口气,收了重剑:“这就不行了?嗬,亏教主还以为你是个什么人物,今日一见…”

    唐寄雪的手撑着地,才不至于倒在地上。

    他跪坐在地。

    “真没用。”曲红绡居高临下望他。

    唐寄雪仰着头对着曲红绡笑了一下,随即反手出剑,直取他胸口,饶是曲红绡反应够快,重剑当即来挡,还是让不留行刺了进去。

    血溅了唐寄雪一身,他模模糊糊感受到手上传来的钝痛,曲红绡的重剑削了他手上一块肉,

    唐寄雪顾不得疼,握着剑用力顶,不知多久,忽地他肩上压迫一轻。

    曲红绡的重剑落在地上,小山般的身子倒后仰,眼中还是不可置信。

    “你竟使诈!”曲红绡倒在水洼里,浑身是泥巴,还挣扎着想站起来。

    “嗯,我使诈。”唐寄雪抽开长剑,血又从曲红绡胸口喷溅开来,和落下来的雨相撞,荡开一片艳丽的红。

    “你比魔修还像魔修!”曲红绡说完这话,腿一蹬,怒目圆睁地断了气。

    重剑被丢在一边,魔气似乎不知主人死了,还在源源不断从剑上冒出来。

    “你死了。”唐寄雪神情温和地笑了笑,从袖口里取出帕子,细细擦去他面上的血。

    雨还在下个不停,院子里的积水快要没过脚踝了,泥土和草根浮在水面上。

    唐寄雪看了眼曲红绡身子,手颤颤巍巍握着剑,又抵住他胸口。

    他的伤还在流血,他的血和曲红绡的血混在一起,整个世界都只剩下红这种颜色。

    “曲红绡。”唐寄雪念着这个名字,“是个很漂亮的名字。”

    “听起来很漂亮,我很喜欢。”唐寄雪捂着嘴咳了两声。

    喉咙里的血失了阻碍,往外涌了出来,沿着他的指尖往下流,流动他脏兮兮的青衫上。

    孟浮海特意给他找了身竹青色衣衫,同他当年来陵都时身着一般颜色。

    唐寄雪忽然觉得自己恶心透顶了。

    天道要他成为他自己最恶心,最看不上的人。他小时候想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杀掉所有罪恶的魔修,让这个世界上不要再有战争疾病这种痛苦的东西,所有人都能或者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如今他要魔修的心头血苟延残喘。

    战争和疾病他都有了,疾病常伴他身,剩下一个战争,名门正派不知道每年要和魔教打多少场,每年孟西洲算出来的死人都有很多,长长的几卷纸也写不完,很多都没有坟茕。

    不留行白色的剑上全是血渍。

    曲红绡也是寻常魔修,心脏没有埋在很深的地方。

    唐寄雪轻轻一挖,破开皮肉,就挖出那团青筋缠绕的心脏,还有微弱的跳动,被唐寄雪一扯,血就顺着他的手往下流,掉在地上,恶心得让人作呕。

    唐寄雪干呕起来,他胃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孟浮海给他灌进去的药汤,被他呕出来。

    “师尊。”

    雨声太大了,唐寄雪听着水流,恍惚间听闻有人叫他。

    “师尊。”那人又叫了一声。

    唐寄雪提着剑转过身去,手上还抓着曲红绡的心脏。

    殷涉川的衣裳破破烂烂,鼻尖还有一道擦痕。

    他的金眼睛望着唐寄雪,亮得像要烧起来,唐寄雪读不出里面翻涌的情绪。

    唐寄雪对着他露了个温和的笑,觉得自己浑身是血,不太妥当:“乖孩子,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记住了,你什么都没看见。”唐寄雪对着殷涉川笑着说“你要是说出去了,我就将你的心脏挖出来,再把你的皮扒了,长多少次就扒多少次,将你做成人彘。”

    殷涉川往前走了一步,全是血的水洼被他踩得水花四溅。唐寄雪看见他的脖颈被不留行划破了皮,流出来的血很快就被雨冲刷了去,只剩下一道浅红的口子。

    “听话。”唐寄雪说,“不然我要将你杀了。”

    他这才发觉到殷涉川头上的角已经长得很长了,是那种成熟蛟龙的健壮的角,上面一点血迹也没有。

    很漂亮。

    “师尊。”殷涉川低下脑袋。

    雨掉进唐寄雪眼睛里,他的视野里一片模糊,唐寄雪感觉自己被吻住了。

    殷涉川的眼睛里全都是他的影子。

    他口里一阵苦涩,混在血腥味里。

    殷涉川是不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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