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寄雪喘了口气,血沫子被他吐出来。
他挣扎着还想狡辩上两句:“孟浮海…”
叫完名字他就疼得说不出话了,一抽一抽的,从骨髓里往外蔓延,唐寄雪艰难地吸着气。
“唐寄雪,你真的变得不像自己了。”孟浮海皱了皱眉,单手撑着他身子,按着他胸口的伤。
乌黑的鬼气就像是不要钱似的往唐寄雪伤处涌,冻得唐寄雪人都微微发颤,眼睫上覆了一层白霜。
“你怎么一碰上和他有关的事情就疯了一样。”孟浮海头疼道。
“唐寄雪,你知不知道魔教的新教主?”他神情凝重起来,秀气的眉横起。
唐寄雪本能般地缩了缩,避开孟浮海按他伤口的手:“知道。”
“知道疼了?”孟浮海抓住他不安分的手,“我说的话你好好听着。”
唐寄雪吃痛地呜咽了几声,惨白着一张脸,可怜兮兮地望着孟浮海。
花灯的蜡烛像是快要烧到底了,那点微弱的光线,被风一吹,腾地烧旺了,又很快地缩成小小一点。
“他也姓曲。”孟浮海圈着他,不让他挣扎,“他修为比你高上几个大境界,林声愁半步渡劫的时候跟他打过一场,就在北地打的,他和林声愁打了个平手。他修为那就绝对不在渡劫之下,你就算爬到了炼虚,对上他一点胜算也没有。”
唐寄雪又疼又冷,整个人都像要裂开了,只得抓着孟浮海干瘦的手臂,指甲嵌进去,流出两点粘稠的血。
孟浮海任他抓着,只道:“就连我也没有胜算。”
“我炼化整个陵都才步入炼虚。”鬼气在他指尖缠绕,没入唐寄雪胸口那道狰狞的伤口,便不见了,“那个疯子修杀戮道,不知杀了多少人,才能走到渡劫期的修为。”
“孟浮海,别渡了。”唐寄雪望着孟浮海,眼神涣散,“你的修为会往下掉。”
风吹得柳树歪歪斜斜,白绫像是要被风扯下来了。水珠子从孟浮海的发丝垂落,掉进唐寄雪眼睛里,冻得唐寄雪睁不开眼。
“闭嘴。”孟浮海道。
“你要快点滚回十二楼,那个疯子很快就会来找你。”孟浮海粗糙的掌心覆上去,“只有林声愁能护住你。不管你多恶心林声愁,如今你羽翼未丰,他是唯一能护住你的人。”
唐寄雪本该笑话他婆婆妈妈的。
以孟浮海的性子,一口气说上这么多话实在是很不容易了。孟浮海死的时候,万剑穿心,他好像都是一声不吭的。
就像是孟浮海真的对他掏出了一颗真心。唐寄雪反而感到不适应了,他能骗孟浮海,能偷走他的宝贝,但是孟浮海对他掏出一颗真心来的时候,他却感到无措了。
胸口的伤被鬼气冻结住了,已经没了那种密密麻麻针扎似的疼,孟浮海掌心的触感却还烙在上头。
“我将你伤势暂时封住,鬼气麻痹了你的痛感。”孟浮海的面上全是水,“到了十二楼记得找个医修来修你这把身子骨,可别散架了,连累到你给我的剑骨。”
剑骨被剥开来就没了和主人的连系,孟浮海说这话也不觉得好笑。
“孟浮海。”唐寄雪忽然对着他笑了笑。
唐寄雪生了一副好皮囊,水珠子顺着他的眼睫下滑,那双桃花眼里氤氲一层薄雾,像是吸人精魄的艳鬼。
孟浮海沉默了半晌,慌忙避开视线,手触了电似地抽走。
唐寄雪双膝一软,支持不住向下倒去,他以为又要栽个跟头了,一双枯瘦的大手忽然撑住他膝盖。
他听见孟浮海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青黑的鬼气收回他身子里。
柳树上的白绫不知道被吹到了哪儿去,柳枝也断了好几根,皮开肉绽地虚虚挂着。
“唐寄雪,我栽了行了吧。”孟浮海气息微弱,身形都有些不稳。
“你去找那些十二楼的弟子,赶快滚回你的十二楼去。”他没好气道,“到了那儿好好照看孟西洲,要是他修无情道修不下去了,叫他滚回来,陵都也不是养不起他这张嘴。”
北风卷着柳树叶子,有的叶子被虫咬了大半,飘在水上。
“孟浮海,你对你弟弟真好。”唐寄雪轻声说,“孟西洲要是知道了,心里会很高兴的。”
“呵呵。”孟浮海的后脑勺对着他,“他不是早就去修无情道了么?他哪明白什么喜怒哀乐?”
平日里都是唐寄雪噎孟浮海的,少有地被孟浮海噎住了一回。
唐寄雪干笑了两声:“可他的资质是最适合修无情道的。”
“要是我能修无情道,我估计也去了。”唐寄雪说,“但是我的恨太重了,一时半会还忘不掉。”
雨方才停了,风还是湿漉漉的,天上没有月亮,烛火在屋子里无声燃烧。
“快去找十二楼的人罢。”孟浮海催促道。
“殷涉川。”他踹了脚地上的殷涉川,“爬起来。”
殷涉川半边身子浸在水里,吃痛地睁开眼。
“你怎么踹人?”唐寄雪又开始装好人了。
“滚吧小子,去客栈找人,半个时辰内到城门口去。”孟浮海说了这句,又用力踹了殷涉川一脚,踹得他摔了个狗啃泥。
他张开结界,不打算让殷涉川再进来。
“你怎么不把我也赶出去啊?”唐寄雪问他。
“那你也滚?”孟浮海冷笑道。
“孟浮海,其实你和他挺像的。”唐寄雪没再打趣他,只轻声道。
“像什么?”孟浮海不太高兴了。
“你们都像缺爱的小孩子,很容易被骗,一被骗就对着人家掏心挖肺的。”唐寄雪轻笑着说,肺管子里满是淤堵住的血。
他忽然有些后悔将这事情弄成这样子。
他杀曲红绡,有他自己的谋算。他不敢告诉孟浮海,他就是想借着曲红绡试探魔教的。他甚至想过,要是他解决不了曲红绡,他会想法子让孟浮海和曲红绡斗得两败俱伤。
“我不缺爱。”孟浮海打断他。
“进去吧,你的幻境还能用么?”唐寄雪笑着扯过他的手。
他没让孟浮海展开幻境,学着孟浮海的样子打了个响指,但是没能打响。
唐寄雪不太会用幻术。
蜡烛又亮了起来,照得整个厅堂恍若白日。若是忽略了孟浮海身上的血迹,他就像个寻常的富家公子,唐寄雪想了想,他大概像孟浮海身边一个仙风道骨的侍卫。
说书人又捋着他的山羊胡子,讲起孟浮海他爹的故事。满座的人喝茶的喝茶,聊家常的聊家常。
“孟浮海,你娘是个怎样的人?”唐寄雪的身子有些发麻,连着动作也微微迟缓。
他拉开木头椅子,说:“坐罢。”
孟浮海拍了拍上面的灰,也就坐下了,明黄袍子上的龙垂下来,被桌子遮盖住。
这个幻境没有孟西洲,他和孟浮海二人坐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有一壶茶水,唐寄雪用术法热了茶,正腾腾地冒着白气。
“她是个很好的人。”孟浮海的手按着瓷杯上的红牡丹,“我没见过她,但我知道她是个很好的人。”
他喝茶的姿态娴熟得很,一看就是个行家,举手投足之中有种教人无法忽视的贵气。就连孟西洲也不比不上,孟浮海比他弟弟更像个上位者。
很难想到他过去是个仆役,给人端茶送水,主人家不高兴了,还要泼他一身热汤。
“噢。”唐寄雪拎起茶壶,掀开盖子看了看,“我娘也是,她对人很温柔。可惜生了我,还被我害死了。”
茶壶里只剩下一半深褐色的茶汤,茶叶碎成了渣滓,轻轻一摇就混进水里。
“不说这个了。”唐寄雪说,“魔教会不会来找你麻烦?”
孟浮海气定神闲啜了口茶水:“我倒是无所谓。”
“当真?”唐寄雪给他斟了杯茶,小心翼翼地,还是倒出了片半碎的茶叶。
说书人说得眉飞色舞,面色涨红,吐沫星子乱飞。
唐寄雪望着说书人。
“唐寄雪…”孟浮海的茶杯空了。
“嘘。让我听完这段。”
这段讲的是孟浮海当年的事。说书人说孟浮海是个大英雄,是陵都的恩人。
孟浮海神色淡淡,像是在听其他人的事。
“你说,要是你只是个富贵家的公子,我只是个练剑的,我们应当会成为很好很好的朋友。”唐寄雪苍白的唇染上了些茶汤的色,“陵都真的是个好地方。我没在别的地方听过书,我感觉这儿的东西都是很新奇的。”
“十二楼里不会有这种东西。”唐寄雪若有所思道,“十二楼外没有说书的,故事都是编的,大家都忙着做其他的事情,都不信这种事情。”
“真是的。”孟浮海用手指敲了敲空瓷杯,“你要是在陵都多留些时日……”
“那是。”唐寄雪又去为他倒茶,“等我快死了,就到陵都来等死,你到时候带我好好看看。”
唐寄雪在袖子里掏了掏,取出那块闪闪发光的金令牌。
他掰开孟浮海的手指,将令牌塞了进去:“这个还给你,它本来就是孟家的东西。”
孟浮海攥着令牌,没说话,指节泛白。
“我觉得我欠了你好多的东西。”唐寄雪遗憾地笑了笑,“多得都还不完了。”
说书先生恰好讲到什么精彩的地方,满座的人起哄,人声鼎沸,倒真像是唐寄雪当日与孟西洲听书。
“多少块剑骨都还不清。”唐寄雪叹了口气,“你将来要是有事,派人来找十二楼,就算我死了,也会有人来助你。”
这这茶回甘之后便有些苦涩了,苦到心里,前边的回甘只是微微的,苦却苦得人都说不出话。
“不必了。”孟浮海的茶喝了个干净,露出积慢茶垢的杯底,“也不要再折了桃花寄给我。再不要出现在我眼前。唐寄雪,能滚多远滚多远。”
“对不住。”唐寄雪想了很久,只说出这句话,“真的对不住。”
说书先生收了尾,烛火摇晃了两下,厅堂里又恢复成死寂,窗子外是无边的夜。
“滚吧,不然就来不及了。”孟浮海说。
唐寄雪收好不留行,起身向门口走去。
院子里还是下雨时落下的水,满到了石头台阶沿上。
他快要走到门口了,孟浮海叫住他。
唐寄雪听见他轻声说了句什么。
“唐寄雪,要是我和林声愁一样强,你会留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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