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没有穿甘棠两次见他时穿过的粉红色,而是裹着一身雪白的曲领襦里衣,外面披着一身同样白的没有杂色的宽衣博带的大袖,整个人的气质和之前的花枝招展大不一样了……
如果说甘棠之前见到的梅品崖是茶楼酒肆里供尘俗褒贬评价的观赏花卉、精修的梅株,那么现在的梅品崖就是那“窗含西岭千秋雪”,一层一层的白,一层一层的冷。
甘棠这第一眼觉得梅品崖还是有点长辈架子的,至少在他这一众“上房揭瓦”的熊宝儿徒弟面前。
这第二眼,甘棠反复对比了一脸阴郁诡异的门主和他的两个其乐融融的倒霉门徒,两个极富冲击力和对比度的画面,让甘棠不由得为后者捏一把冷汗。
甘棠努力地冲那两个还在“鉴宝”的倒霉蛋儿使眼色,让他们好好感受一下身后是不是突然多了一道来自门主大大的强势威压。
方补瑕就不信了,他把粉雾色的名牌对着光、对着空气、甚至对着马头看了个遍儿,竟然真的看不出这块名牌有啥瑕疵,可以证明它是赝品仿品的。
一旁的王步寥也束手无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唉,要不算了补瑕,我们直接把这块名牌拿给门主,让他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也是,正好让门主也欣赏一下这个人的超强仿制技能。”方补瑕遗憾道,一抬头看见甘棠在冲他拼命眨眼睛,他很不解,拉了拉一拍王步寥的袖子,道:“师兄,这人眼睛怎么了?羊癫疯犯了?”
王步寥摸着下巴朝甘棠看过去,思索道:“我刚观察到旁边的那匹马也有相同的症状,不会是什么家族遗传的隐疾吧?”
甘棠感觉她都要把自己的眼珠子挤出来了,这两人竟然还没幡然醒悟,她只能在心中无能呐喊:我的天神哦!这两个人是一点眼力见儿都不长的吗?怎么活这么大的?是拿续命丹当糖豆吃吗?
这时王、方氏的难兄难弟身后,只见梅品崖把大袖拢起,往身后一背,轻轻启口,道:“补瑕?什么仿制技能啊?不妨现在就拿给我瞧上一瞧?”
方补瑕和王步寥二人当即噤了声,互相僵硬转头,对视,眼神示意。
方:刚刚是谁在说话?是我听错了,还是风声?
王:你没听错,我也听到了,好像是门……门主?
方:我,靠?完犊子了!!
甘棠不知道,万花门的门主,隐藏气息的能力可是一顶一的强,如果梅品崖走在人的后面,没有一双眼睛看着他,只要他想,任谁都很难发现他,更别说梅品崖的这两个“菜鸡”徒弟了。
王步寥和方补瑕杵在原地,风干成了两块发青、发白的缩皮地瓜干儿,在风中在花香中憔悴、麻木,恨不得也原地表演一段“擅闯自家师门”,然后也被缚香网缠成两块面目皆非的“龙须酥”,才好缓解此番窘迫之困境。
甘棠见指望不上他俩,只好一抬首,冲略远处的梅品崖微微一笑,亮声道:“梅门主!还晓得我不?我是甘府的阿唐啊,花朝节的时候在杨柳岸和你比赛过跳绳!你瞧瞧你徒弟手里的牌子,你在星月斋给我的!”
她这几句话废了不少肢体语言,又是指那名牌,又是抬头动嘴的,那些刚刚快要褪尽的“香丝”又要“”返场”不屈不挠地缠上她的手脚来。
梅品崖注意到甘棠,背在身后的大袖往前一扫,卷起流动的空气将张扬起来的“香丝”拂去,这些“香丝”认主,碰到了梅品崖的袖袍便开始大面积退散,缠绕在甘棠身上的“香丝”也尽数消失,身上的束缚感松快下来。
“阿嚏!”
白龙马很是痛苦地再次接触到空气,耷拉着脑袋,整个马都憔悴了。
“门主……”
方补瑕和王步寥自觉躲不过,恭恭敬敬地行礼向梅品崖请罪,齐声道:“弟子无能,没能认出阿唐公子,请门主恕罪。”
梅品崖瞥了他俩一眼,淡淡地道:“你们两个,在门里拉帮结派,搞乐风对立,搞的全门上下不是火药味儿重,就是浮躁的玩性子重,我懒得管你们,但不代表我是在纵容你们……”
他俩面面相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门主不是应该说他们认错阿唐的事情吗?怎么说起来他们搞乐风对立、搞派别之间对线的事情了?
梅品崖继续道:“你们……平时有巡演的时候日上三竿都死活不起床,一到了休演闲时,就起的比万花门的鸡都精神,敲锣打鼓,大声吵嚷,惹人清闲,别忘了我们万花门可是对着市里的,要是被人告进了衙门,说我们违规扰民,然后撤销了万花门在这儿办讲学的营业执照,我第一个拿你俩质问!!照我说来,你们就是欠管教!等我招一个严厉的夫子好生教导你们!”
梅品崖平时对门里的弟子都很和蔼可亲,心情好的时候,还能和一群弟子打成一片,是个数一数二的“孩子王”,即使有人犯浑摆懒偷奸耍滑、该出去磨砺的时候打退堂鼓、说风凉话,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们去了,然后再亲自叫个比他们年长一些的“长辈”去开导。
今天对着这两位说了这么多“责备”性质的话很是少见,可以算是相当“严厉”的训诫了。
方补瑕努努嘴,刚想狡辩一下,就被一旁的王步寥一把拽住袖子,他咬牙切齿地道:“王师兄!你干嘛?我觉得我们应该在门主大大面前争取一下个人权利!”
王步寥简直想一巴掌呼上去,扇灭他那一张嘎嘎叫唤的鸟嘴,他低着头,压住嗓子道:“方师弟!你忘了你一大早砸鼓唱嗓的事儿了嘛?今天门主在红招台题画呢!全听见了!”
红招台是万花门门主休憩的一处地方,没有门主亲自传唤基本上是“生人勿近”,所以,平日里没有什么人去,还算是清净。
但是这个“清净”却持续了没多久,几年前,梅品崖手下的徒弟突然多了几倍,为了让他们平日里多多交流、增进感情,梅品崖花了点钱在夜都城里找了一个专门做这种建筑的“施工队”头头,在万花门里建了一个可以在户外聚集、举办活动的“广场”。
梅品崖专门找了个熟人做这件事,还是个比较信得过的熟人,专业技能是杠杠的没的说,但是梅品崖这个人比较“懒”,熟人问了他对“广场”有什么特殊要求没,他想了想好像没有,便甩了两个字“纳川”做广场名,别的尽数交给“施工队”自由发挥去了。
结果,三个月后,纳川广场建成了,白玉砖石平地铺起,每一块都雕刻了不同样式的花团,整个广场场地,会台、戏台、就连给观众坐的桌椅都一应俱全,个个都是匠人良作,极尽风华,十分点题“万花”,但唯独那广场的位置,离他的“清净之地”不出十里。
如此这般,本来是想让四海归一的徒弟们多多交流、增进感情,这个目的完美地完成了,反倒让自己成了这锅底下被火点燃的柴禾———水是烧开了,他也被掏空了。
徒弟们在新广场上撒欢聚会,吹拉弹唱,他则在红招台拉紧自己的小被子,辗转反侧,寝食难安。
这边儿是熟人朋友———确实是梅品崖一开始就没说明白红招台附近不能动土———他骂不得,就只好给那边儿的徒弟们下规矩,给纳川广场设了一个有始有终的开场时间,即能给自己划一个清净的时段,又能不让徒弟们过分撒欢,忘了学业,一举两得。
然而,这几天正好逢上了个花朝节和一系列大大小小的出门汇演,梅品崖常常在外面住宿,不回万花,门里的徒弟们没了人管束,就开始大清早、大晚上地在广场聚堆,聚着聚着,就忘了“门主的规矩”这回事儿,直到今早正好碰上梅品崖在红招台,才露了馅儿。
方补瑕这才如蒙大赦。
天啊,我竟然在门主耳膜外面敲锣打鼓,我是不想活够了吗?
本来想反驳的话被他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梅品崖看着他俩就想起早上还得他差点把画砸坏的噪音,直觉得脑壳子又开始疼得发麻,便招了招手懒得修理他们,道:“你们俩,等我得闲,再和你们好好算算账,没看见那匹白马有点花粉过敏吗?快把它牵到清净地方去。”
“是,门主!”
他俩忙不迭领命退场,一人扯缰绳,一人推马尾,将白龙马连拖带拽地弄进了万花门。
他们走净后,梅品崖则几步向前,走到了甘棠的面前,抬手扫了扫落在甘棠肩膀上残留的“香丝”,道:“阿唐阿阿唐,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甘棠算是看明白了,这以演奏乐器出名的“万花门”,简直就是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空架子嘛,还有这万花门门主当的真窝囊,被两个徒弟气得不轻。
这梅品崖亲手送名牌给我,让我来教他们武术,不会是想把这块“烫手的山芋”转手给我,让我替他做这个“受气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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