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叔听了梅品崖的话,眼神游移,尴尬地松开了握住梅品崖的手。
他能被梅品崖记住,并且记了好多年,还不是仗着当年给皇子棠当武术夫子的那些经历,要不然,梅品崖自开始注意到他的气息时,就能一记毒针夺了他的命穴,当场让他归西。
“时隔六年,你终于舍得露脸了?”
梅品崖身材挺拔高大,银装素裹,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肃杀感,而年过半百的山叔早已不是几年前风华正茂的样子了,他用布条缠起的头发里掺了一数就数不尽的银丝,光滑的皮肤也早已被岁月磋磨得剩下一道儿一道儿的细纹,斑驳的胡子渣永远也刮不干净,留下一圈儿呲牙咧嘴的胡青,尽管他还尚且有些气力,但时间带给他的代价是谁也不能淡化的。
“梅公子,六年前的那件事,山某这辈子都忘不了,太……当年棠小皇子费心竭力组织起来的十步军,雄踞着天下各方爱国爱民的能人奇才、能人巧匠,为的就是彻底打破南国纸乱金迷的黄粱梦境,还给南国百姓一个太平盛世,这一切都是那么水到渠成,谁能想到半路水渠变成了水坝,杀出来了一个皇子优……他不知道在哪里结识了苗疆的巫女,还把那苗疆女子带进了宫,唬出了世间无人可解的能使人癫狂的‘狂犬香散’……”
南国的前太子博学强识,风华绝代,小小年纪就对很多事有独特的见解,不管是“陈谷子烂芝麻”还是“阳春白雪不可多得”都能融会贯通,尽数涉猎,从不偏颇。
宫里的人明地里都对她赞美有加,夸她聪明机灵、英姿飒爽,背地里都默默地替南国出了一口长气。
因为当时的皇帝昏庸无道,是个十足十的酒囊饭袋、饭桶纸老虎,日日笙歌,深爱酒池肉林,铺张浪费,喜欢流连花丛,从不过问政务。
那些从血拼的前朝沙场留下来的太阁元老、心系国家的大臣士卒为了南国的根基和基脉,强撑着一口气儿,死都不敢死,生怕两眼一闭,好不容易和先皇抛头颅洒热血保下来的南国疆土都将付之一炬,和自己的一具微不足道的枯骨一起化为一抔虚无缥缈的细灰儿。
那可是江山啊,是一片血染红的江山,他们几乎将全身的血与泪与汗将这片土地浇灌。
江河湖海他们是“为有源头活水来”的“活水”,山川丘陵他们是“英雄有幸埋忠骨”的“忠骨”,红花绿柳他们是“狼藉满山飞血肉”的“血肉”,这整块不大不小的土地就像用自己的骨肉血脉组成的“新生儿”,血浓于水,情深义重,又怎么能忍心让它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毁在一个脑袋不清醒的昏君头上。
这不光愧对列祖列宗,还愧对自己的初心抱负,生之价值。
但是,彼时英雄尚且年幼。
他们都在等,等一个在没有战火纷扰血肉模糊、没有“悲欢离合事事多”的时代长大的皇子,等她学有所成、胸怀大志、贤政爱民,能够接下南国这个“烫手的山芋”。
皇子棠就是在众人的期待中长大的,小皇子不知是不是天降紫徽星,出生的前几天整个皇城阴云密布、闷雷滚滚,一到了她诞生哭喊,霎时云开雾散,晴空万里,喜鹊高鸣,萱华娘娘以及一众老臣乐开了花,直道上天给南国降下了“大救星”,小皇子更是人超所值,在满月宴抓阄,一手抓皇帝的十二旒,一手抓传国玉玺,妥妥的天潢贵胄的架势。
同时,她还饱读诗书名人传记,博览各种经文古籍,虽然有时候比较叛逆不听劝,不喜欢被别人耳提面命,但总体而言,是个不容置喙的“明君胚子”。
然而,好景不长,就在皇子棠到了可以穿上官服随着百官大臣进朝听政的年纪,她突然得了“失心疯”,整日做癫狂之态,动不动就要杀人嗜血,八个人都摁不住,好不吓人,太医说她得了恶疾,三魂七魄只剩了一魂一魄,痴傻狂躁因此而起,很难再救回来了。
本以为抓住了救过“浮木”的大臣们,霎时间再度陷入混乱,恰逢老皇帝因为常年酒肉穿肠过,吃多了发物熬坏了身子,已经日薄西山奄奄一息,南国即将陷入“群龙无首”的境地,当初本以为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局面没达到,没想到最后熬没了“泥瓦”,竟然连期待了好久的“璞玉”也碎了去。
朝廷上下,窃窃私语者常有之,暗涛汹涌,正在酝酿着一场血雨腥风。
就在这时,名不见经传的皇子优站了出来,快刀斩乱麻地暗中解决了老皇帝,夺下了他脑袋上的十二旒黄金冠,龙纹黄袍一裹,大马金刀地坐上了龙椅,闪电战似的夺下了皇位,刹那间满朝皆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只有梅品崖知道,皇子优并不是偶然捡漏,而是筹划了很久,他也一直害怕这个结果会应验,他千防万防,唯独对棠身边的武术夫子松了一根弦儿。
山叔,本名山尔广,是借着萱华娘娘的福气才得以进宫谋职的,是萱华娘家那边的人,是个小有名气的渔夫,早年在江上摆渡钓鱼时练了不少功夫,有两把刷子,皇子棠自幼跟着他习武,跟他相当的亲近,可谁曾想,这“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真挚感情,抵不过皇子优的两句话,以及他自己深藏在肚子里的滔天欲念。
“你帮我把这个香和棠姐姐屋子里的香换个个儿。”
“你不用多管,我答应你,等我成功后,留萱华一条命,你大可带着她远走高飞,百山游历,赛比神仙。”
山尔广信了他的邪,毕竟他当初能和萱华来到京城,就是为了和萱华比翼双飞,喜结连理,谁知道明艳动人的萱华竟然被那个大腹便便的老皇帝看中了,成了他的妃子。
他无法只好化身武术夫子潜伏在萱华的身边,时时刻刻保护她,机缘巧合成了她和狗皇帝女儿皇子棠的老师。
皇子优和他说,想要他帮忙杀狗皇帝时,山尔广很爽快地答应了,他巴不得狗皇帝的其他皇子快点出息,然后登上皇位呢。
这样,萱华的女儿,这个在职的太子,就不用顺理成章地成了皇帝,他的萱华就不用成为太后,就不用被一根“皇家苦命锁”从头锁到尾,他就能带她走了。
所以,他很问心无愧地换了皇子棠房里的熏香,但是他只以为,这是皇子优讨好太子的手段,是个有待揭晓的“惊喜”,谁曾想,他换上的竟然是使人狂乱癫魔的苗疆无解之毒“狂犬香散”,这是让他承受不起的“惊吓”,皇子优不仅要杀老皇帝,还要杀皇子棠。
山尔广恍然大悟时,已经彻底晚了,皇子棠开始疑神疑鬼,见人杀人,见狗杀狗,已经到了必须靠药物才能压制狂躁的地步,而他的萱华为了皇子棠的事情,日日夜夜茶不思饭不想,日渐消瘦,久病成疾,身上的几大筋脉血管被消耗衰竭了大半,一次气血虚亏晕倒跌下椅子,尽数崩断,撒手人寰。
瞬间,他追逐了十多年的美梦碎了,他在这个梦里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渴望修成正果,只羡鸳鸯不羡仙,到头来,竟然亲手成了将美梦断头的“侩子手”。
“美梦”的脑壳儿嘀哩咕噜地滚向他的脚边,不着力道儿地磕了一下,却仿佛给他来了重若泰山的致命一击。
山尔广他悔不当初啊!他恨啊,恨自己傻得天真,蠢得可恶!
直到他听说,梅品崖在夜都城的甘府安置了一个女孩,和皇子棠生得一模一样,他猜测,梅品崖一定是用计救了只剩一魂一魄的皇子棠。
山尔广也跟着梅品崖的脚步上了甘府,凭着自己伺候过几年皇家主子的经验,在甘府里当起了做苦力的下人,顺便保护那个叫“甘棠”的三小姐。
他突然发现,自己其实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安安静静地陪在“她”身边,默默提供帮助就很能让自己满足,让自己的“爱”得到最充分的展现了,他明明这么一个容易知足的人,为什么会受了皇子优的蛊惑,酿成如此大祸呢?
“呵呵呵……你这马后炮的良心来的比狗都轻贱,你以为在甘府陪了棠儿这几年,在棠儿面前若有若无地晃荡了几下,就能让萱华的在天之灵原谅你的恶行吗?可笑!”梅品崖愤愤地甩甩袖子,他也永远也不会原谅这个伤害了棠儿的人。
山尔广悲哀地叹了口气,道:“梅公子,我知道我此生罪孽太甚,害了心爱之人和她的宝贝女儿,这些够我用几辈子苦行来化解………”
梅品崖:“我可懒得听你在这里耍嘴皮子。”
“不过,我还是想在死之前多做点善事……”山尔广眼神沉下来,正色道:“我前几日路过柳医阁,那里有黑衣刺客和一个万花门的白衣士交战,想来万花门不会平白无故派出白衣士,即使派也断断不会被杀到只剩下一个人,那人必然是旁人假扮,而且十有八九是皇子优的人……”
闻言,梅品崖蹙起眉头。
山尔广接着道:“皇子优可能知道皇子棠魂魄回归的事情了……梅公子要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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