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正式进学,  早上晨读,一篇文章读200遍,上午在课室上课,  下午在演武场学习,  晚上下学后还有功课,  每天时间安排紧紧的。

    他的课程和三位哥哥的进度都不一样,也是单独的一个课室。老师和哥哥姐姐们的一样,  康熙给安排的,主要负责他的老师是,来自盛京的满洲文学大家顾八代。

    这一天,康熙傍晚来检查功课,  查到每一个孩子的功课,都很满意,最后到了四阿哥课室,  发现胖儿子头顶一个大瓷碗,  靠墙站成标杆。

    康熙顿时怒了:“怎么回事?胤禛你在做什么?”

    四爷倒是平静:“汗阿玛,  儿子在挨罚。”

    康熙:“!!!”

    康熙沉沉的目光扫视课室里的每一个人,胖儿子的两个哈哈珠子缩成一团跪了下来,两个小太监苦着脸也跪了下来,  来自山东的经学大家张谦宜老师,也就是之前那个古板的史官,也跪了下来,  脊背挺直。

    课室里空气凝固,气氛死寂。一般主子读书不好顽皮,老师打手板打的是哈哈珠子,这是常识。更何况康熙护犊子的性格,自己的儿子自己怎么嫌弃都成,  别人,在他眼里的臣子,哪个敢动他儿子一根头发丝他都不让的。

    他饱含怒意的目光落在张谦宜的身上,极力克制脾气问道:“四阿哥犯了什么错?”

    张谦宜道:“回皇上,四阿哥进学迟到是小错,但就因为是小错,臣才要罚他。四阿哥读书不需要用功就会背,琴棋书画天生有灵性,可越是如此,越应该尊重知识,苦学不倦。臣读书五十载,最大的感触是学的越多,越是知道自己的浅薄,臣希望四阿哥珍惜时光,有紧迫感地学习。”

    康熙听了气得胸膛一起一伏的,什么叫“就因为是小错才要罚?”这是骂自己溺爱孩子不成?

    康熙龙颜大怒,望着胖儿子顶着大瓷碗挨罚的小样儿,越看越是心疼,怒斥道:“会背了还要怎么学习?琴棋书画有灵性就要死读书?他是朕的儿子!朕的儿子学为天子,不学亦为天子!”

    怒极的康熙龙爪子拍打桌子,“啪啪”作响,外头围观的人都吓得不敢吱声,里头四个更是趴伏在地上。四爷静等自己这位只认死理老师的反应。

    果然,张谦宜吓得脸白生生的,好似一瞬间被抽走了全身血液一般。可他的眼睛落下的地方,是桌子上的砚台里翻到,墨汁儿淌出来,黑乎乎的一团。

    “皇上,这是上等的徽墨,可惜了可惜了。”

    康熙气得一脚踹出去:“一条墨你来可惜,你罚了朕的儿子,朕的心情如何!”

    张谦宜被踹的倒在地上,却是麻利地爬起来,伏地磕头。康熙和所有人都以为他要讨饶,但见这位来自山东胶州的老先生,竟挺直了腰板抬起了头,梗着脖子,不惜触龙颜大声反驳道:

    “皇上,四阿哥是您的儿子,更要端正态度!学为尧舜之君,不学为纣桀之君!”

    !!

    康熙剧烈地喘着气,深呼吸再深呼吸,他眯着眼睛,死死地盯着张谦宜,张谦宜吓得浑身发抖全身发软。好一会儿,康熙压制住那股子怒火,心里虽然恼火,虽然万分恐惧小四胖的灵慧是害处,但又不得不承认这个老学究说的不无道理,心疼地看一眼胖儿子,瞪一眼门口围观的人,抬脚拂袖而去。

    皇上的身影看不见了,跟来的人的身影也看不见了,脚步声也听不见了,课室里的人身体一软,摊到在地上。课室外的人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一擦脑门,全是汗。

    天老爷啊。张谦宜这是不要命了,和皇上死倔。

    顾八代老师第一个窜进来,招呼着最年轻的容若:“年轻人和我扶起来这老头。”

    纳兰容若笑着进来,和顾八代一起扶起来身体瘫软成泥巴的张谦宜,取笑道:“张老师啊,您还知道害怕啊?”

    张谦宜全身还在小幅度地哆嗦着,听到这话笑骂道:“我,我,我当,当然害怕。”

    得嘞,这是给吓成结巴了。

    课室外的人都进来,其他皇子的哈哈珠子扶起来四阿哥的哈哈珠子,小太监扶起来四阿哥的小太监,一起深有感触苦哈哈地笑。

    太子道:“四弟,看你还顽皮,还不快和张老师求饶?”

    四爷冲老师眨巴着眼睛求饶:“张老师,爷错了,爷一定端正态度,好好学习。”发现张老师气得不搭理自己,嬉笑地喊:“张老师,快整理爷的书桌,墨汁儿污了爷的书本。”

    张老师听到书本要染上墨汁,果然着急,胳膊要动,身体没力气。容若扶着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笑道:“阿哥爷故意吓唬您那。书桌要小子们整理,您坐着。”

    张谦宜死里逃生,此刻才是堪堪缓过来一丝丝,眼泪花花的:“你们这些看热闹的……我,我,我容易吗?徽墨啊,徽……”

    四爷:“徽墨啊,多么珍贵啊,一条墨就写了三幅大字,全浪费了。”

    张老师气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气,扭头看着气死人不偿命的熊孩子皇阿哥,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背过去。

    大阿哥在他背上怕打一下,要他这口气续上,嫌弃道:“就这点胆子,还敢招惹汗阿玛?”

    张谦宜白眼一翻,身体一软朝后一歪真气晕了。

    容若赶紧一把扶住了。

    大阿哥冷哼一声:“不光是胆子小,气性更小。”

    众人:“……”

    四爷:“……”

    但见大阿哥有条有理地指挥小太监,抬着张老师出去课室在地上平躺着,去请太医,收拾桌椅……几个老师互看一眼,得嘞,皇家的几个孩子,那真是……哎。太子高高在上端着太子威仪不可亲近,大阿哥一张嘴直来直去毒死人,三阿哥胆小怕事文人心性清高眼高,四阿哥?提起来就是一把辛酸泪啊。

    四爷眼见大多数都出去围观张老师了,头上还老实地顶着个大瓷碗,劝说道:“哥哥姐姐们先回去用饭,弟弟还有半个时辰。”

    三公主皱眉,想说张老师都晕了,不用老实挨罚了,不能说,只心疼道:“半个时辰,我们在这里等你。”一个人挨罚多孤单啊,三公主不能扔下胖弟弟。

    三阿哥殷勤:“四弟,你要吃什么吗?喝水会尿尿,三哥给你找吃的。”

    八阿哥抱着一个小碗跑来:“四哥,弟弟给你准备了石榴、冬枣、橘子、苹果。”

    石榴和橘子剥好了,枣子洗干净了,苹果切好了,摆在青花小碗里特别鲜艳,八阿哥小脸红扑扑的,一看就是在康熙来之前就去准备了,三阿哥夸道:“八弟心思周全,不错。不过你个头不高,小碗给我,我来喂四弟。”

    八阿哥眼睁睁地看着,三哥抢走他的小碗,用小银叉子殷勤地喂着四哥,气得眼泪花花的。

    混蛋三哥!

    六公主从外头跑进来一眼看到,气道:“不许哭。”

    八爷冷不防地吓得眼泪一收,脸白生生地望着她。

    六公主因为他这些日子对四哥的讨好,很有拿他当半个自己人的架势,训斥道:“哭什么哭?你个头矮喂不到四哥是事实,你对四哥的心意四哥都知道,动不动就哭,成什么样子?”

    八爷:“……六姐姐教训的是,弟弟知错了。”

    “这才对了。”六公主拍拍他的小肩膀以示安慰,小跑到亲亲四哥跟前,双手比划着:“四哥,张老师好可爱,他醒过来刚喘口气就伸手指着课室,担心你因为他不在,不老实地受罚,哈哈哈。”

    六公主铃铛一样的笑声响在课室里,四爷微笑。三阿哥给四弟喂一口不乐意道:“这张老头真讨厌,四弟都会背了,还挨罚。”

    六公主朝他张大嘴巴,他笑着喂了妹妹一口橘子。六公主吃着橘子吐糟他:“张老师不讨厌,是可爱。”

    “是是是,可爱。”三阿哥宠溺地附和着,脸上笑着,喂一口四弟,喂一口六妹妹,清秀小脸上的表情,比四阿哥和六公主还享受。

    三公主对三阿哥的行为哭笑不得不管不问。

    八爷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拿他无可奈何:敢在三阿哥面前装可怜哭眼泪?三阿哥比他还会。

    太子和大阿哥在外头忙乎完,派人送张老师回家,还附送一些笔墨纸砚的礼物,进来课室里一看,好嘛,真是会享受的四弟!

    四爷是真的不担心,上辈子张谦宜就是这样罚了他一顿,康熙气得狠了,却也没罚张谦宜。

    上辈子他为什么被罚?一个橘子瓣送到嘴巴里,四爷体会嘴里酸酸甜甜的味道,转眼就不想了。

    八爷乖乖地坐到一边,听着哥哥姐姐妹妹们说话,瞅着陆续离开的老师们,打扫课室的小太监,陷入思考中。

    上辈子的四哥性格自律得很,对自己要求严格,对其他人也要求严格,但这也不是天生的。他在皇贵妃有孕,自己搬到东三所后,经受了一种天上地下的落差,宫人们不再和往常一样讨好他,小厨房做饭不再一天三次地问他的口味,新出的布料宝石笔墨等等他不是头一份儿……最刺心的是大阿哥的嘴巴,取笑他:“麻雀就是麻雀,飞到天上也不是凤凰……”

    当时四阿哥宛若克制到的洪水爆发,他猛地推大阿哥一把,怒吼着:“我胤禛就是胤禛,到了哪里都是我自己!”

    大阿哥哪里能让?兄弟两个打起来,四阿哥虽小但打架有一种勇劲儿,大阿哥哪能真打他?两个人在地上翻滚着倒也打个平手。康熙知道后大怒,不管谁对谁错兄弟打架就是错,罚了一夜禁闭,第二天还要照常上课,四阿哥精神不振昨天的功课也没做,张老师生气地罚他:“该你做的功课必须要做。臣作为老师,这个时候如果体谅你纵容你,这是对你的不负责,站到墙边去,顶着碗,一个时辰!”

    四阿哥被罚,康熙也是震怒:自己捧在手心里的四阿哥,你一个小小的老师居然敢罚?但到底康熙知道张老师罚的有道理。四阿哥需要认知到,他冲动的后果,不光是一夜禁闭,还有耽误的功课。

    那个时候,八爷还在翊坤宫天天给惠妃逗趣儿,也是后来听说了这个事情。雍正登基后派人去山东奖赏退休在家的张老师,不少人都惊讶,还以为雍正会记仇要借机报复一下那,哪知道是真奖励。

    那样小气冷酷刻薄的雍正,谁能想到他也有大度记恩的一面?八爷趴在桌子上,瞅着四哥的宋荦款东坡笠屐图砚,笑一笑。

    乾清宫里,康熙高居座上,顾八代恭恭敬敬跪在下手,双手捧着四阿哥的功课本子,康熙叫了起,梁九功接过来功课本子送上来,康熙一边漫不经心地一页页翻起来,一面思考着四阿哥的教育问题,翻着翻着,龙脸上逐渐认真起来,现出几分惊喜颜色,眼里浮现一抹担忧,不过也很快敛去了。

    “就初学而言,字还尚可。”

    “皇上,臣以为,并非尚可,四阿哥于书法一道极有天赋,握笔稚嫩,但风骨精神气却俱在了的,可不知为何,阿哥爷自己倒像是很不满意。”顾八代并非要给四阿哥说话,而是他性格耿直,直接将康熙的话顶了回去。

    “哦?”康熙当然知道胖儿子的天赋,但他面对儿子的灵慧越是骄傲欢喜,越是担忧恐惧。可他的心思岂能和一个臣子言说?脸上淡淡的,似乎是要停止这个话题。

    但顾八代不是索额图这样的人,他完全领悟不到皇上的心思,尽职尽责地汇报学生的学习情况。

    “皇上,……阿哥爷每每写完字总是口中念叨着还用手捂着脸,嗯……臣也不甚清楚,似是有羞惭意。”顾八代语气疑惑。

    康熙眼中闪过几分暗芒,知道胖儿子对自己要求高,别人认为他的字好,他自己不满意。康熙面对一点不会察言观色的顾八代,龙脸上不动声色,索性直接揭过这一页去。

    “你好生教导就是,要他开开心心地学习。其他方面如何?”

    “回皇上,阿哥爷读书上……有如神授,举一反三……臣从未见过如此天赋。”康熙闻言不可抑制的心里一跳,又莫名地泛上怒气来,他不想承认儿子是天才的现实,更是久居高位惯于疑心的,当下就硬了语气:“如何此言?他一个小儿,惯于顽皮,哪里来的什么天赋?”

    康熙以为顾八代变了,变得和其他人一样,得到亲近皇子们的机会就没了正直和操守,一心讨好地在他面前说好话,要小主子开心觉得亲近,这是他最为痛恨的。

    他正要发火,却瞥见顾八代脸上还有些游移之色,似有难言,便沉着声音道:“还有什么,一并说了!”

    皇上无端地生气了,顾八代不知道原因,连忙撩袍子跪了,不敢说了,但到底是顾着学生的学习,肚子里斟酌着词句回话:“回皇上,四阿哥天赋极高,却似乎……不太上心……是真的不上心。今天张谦宜处罚四阿哥,臣,臣斗胆,给张谦宜求情。”

    顾八代低了头,似乎是难以启齿:“皇上,臣知道四阿哥的问题,一直是顾忌许多,不敢直说。臣有罪。四阿哥灵慧,更应该好生教导,这才是为人师者。”

    康熙听明白了,胸腔里一团无名业火慢慢燃烧,要他不觉得痛,却又实实在在地存在丝丝地疼着。

    臣工们说话,十分话说三分,不太上心就是太不上心了!康熙本因为担心儿子的灵慧,不要他怎么辛苦学习,迟到早退都随着他的性子来,可这太不上心了,也不行啊。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再好的天赋也要勤学苦读不倦。”康熙语气慢吞吞的,似乎是为难,似乎是不忍,更是气恼自己的思虑不周。

    气恼的表情太过明显,顾八代看见了,以为皇上生气四阿哥了,觉得他不学无术,还仗着聪明不尊重老师,连忙说道:“皇上息怒。”大着胆子抬头看他脸色沉着,外头还有小太监进来通报:“皇上,靳辅、陈潢请见。”知道是河道上的大事,不敢耽误,语速极快地解释:“皇上,您别处罚四阿哥,四阿哥是好孩子,您要因为臣的一两句话处罚四阿哥,臣以后有什么颜面做四阿哥的老师?四阿哥于学问上十分功夫确是只用了一分,可并不是荒唐玩闹,也最是尊重人的,可能是他聪明,老师教导的,他很快就会了,和一般孩子不一样。而且四阿哥喜欢练习弓马骑射,功夫上进步很快,皇上,四阿哥真的很好。”

    顾八代看康熙似乎听了进去,算是放下一颗心来,他出身盛京满八旗,在满人里面文化功课好,但功夫也是打小练习的,痛声道:“皇上,八旗子弟进关后,不少人都天天无所事事斗鸡遛鸟走狗,臣甚为心痛,四阿哥不耽误文化课,喜欢弓马骑射,是好事啊。”

    康熙眯着眼睛盯他看一会儿,确定都是实话,有点不敢信:惫懒的小四胖,真的喜欢练习弓马骑射?康熙以为胖儿子就是一时新鲜,也没在意。

    靳辅、陈潢等人,是大清朝廷的治水大臣。其中以靳辅为主,晚上,四爷跟着太子,大阿哥、三阿哥一起,一起见到靳辅、陈潢。听他二人陈诉冤屈,告状他们的崔维雅和于成龙也在,索额图、明珠、佟国维、徐乾学、陈廷敬……都在。

    九龙灯上粗壮的蜡烛燃烧,晕开整个偏殿的黑暗亮如白昼,四爷因为被张老师罚了,闷头做今天的功课,力求明天哄着老师开心,并没有仔细听。

    对峙的两方人互不相让、唾沫横飞,小太监送茶上来好歹喘口气歇一歇再吵。康熙刚只听着,此刻用着茶点,一转头,呵呵,胖小子今儿真乖,瞧瞧这写作业的模样,坐在小桌上姿态端正表情认真的,真像乖孩子。

    初冬的天气里乾清宫还没有烧火炕,晚上的冷不比白天,康熙瞧着他的实地纱红缎子马褂薄薄的,知道里面没有棉花,吩咐梁九功:“去给四阿哥拿一个披风。”

    听到胖小子欢喜地喊:“谢谢汗阿玛。”嘴上嫌弃道:“小子爱美,以为少穿点就显得高了?还是要瘦下来。”

    四爷:“儿子凭实力长得肉肉,儿子不要瘦下来也美得很。”

    康熙:“……”

    太子抿唇笑道:“四弟,你瘦下来也是凭实力。”

    “太子二哥说得对。可是弟弟为什么要瘦下来?美和丑有什么标准?为什么说瘦瘦的就是美?靳辅瘦,一把骨头了,靳辅最美?弟弟还是以为容若和子清最美,这是天生的,别人羡慕不来。”

    太子:“……”

    大阿哥一挑眉,故意大声附和道:“四弟说得对。四弟的骨架一看就是长得高的,怕什么?汗阿玛,儿子认为,胖好,有福气。”瞄一眼靳辅,“像靳辅这样,赶紧回家好好养养。”

    太子张嘴就反驳:“靳辅在地方上治水,是非功过,自然有定论。也要给人评论,要不怕质疑。没有问题,皆大欢喜。有问题,早发现,早解决,不是很好?”

    大阿哥粗声道:“哪里好?要他们和靳辅一样,下去地方,风吹日晒、用脚步丈量黄河,再来说话。”

    太子气得噎住,一转头:“四弟你说。”

    大阿哥一瞪眼:“四弟你说。”

    四爷:“……”眼巴巴地望着康熙:汗阿玛,儿子冤枉啊,儿子今天真的是好学生在写作业来着。

    康熙气笑了:“既然你两个哥哥都问你,胤禛你说说。你们都听听,朕也听听。”

    众人:好想笑,不能笑,忍住。忍住。

    没看见我们四阿哥一张福气的胖脸都垮了下来,眉眼耷拉着,哎吆吆,真要人心疼。

    四爷生气,扫视一圈,气鼓着脸颊:“汗阿玛,儿子刚没有仔细听。儿子只知道,靳辅是先皇时为内阁中书,康熙初年自郎中迁内阁学士,康熙十年授安徽巡抚,参与平定三藩。康熙十六年调任河道总督。有关于治河,儿子大约确定,靳辅在今年以前,基本上解决了黄河、淮河复归故道的问题。儿臣观靳辅治河的方法,是继承明朝潘季驯。至于建减水坝的对和错,……”

    四爷瞧着众人都屏气凝听,一眨眼:“汗阿玛,儿臣认为,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太子二哥认为,治理黄河事关重大,有人提出来质疑就要解决,不能枉自尊大,这是对的。大哥认为,不走访地方,不实地考察就没有发言权,也是对的。儿臣也心疼靳辅啊,汗阿玛,瞧瞧靳辅瘦的,不管对错,身体是本钱啊靳辅。你还想不想再活五百年给汗阿玛治理黄河了?”

    靳辅硬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阿哥爷,臣一定好好保养身体,好好地给皇上效力五百年。”

    话音一落,靳辅忍不住地笑,康熙也笑,在座的人都憋着脸闷着笑。

    康熙伸手扑棱扑棱他的小脑门,哭笑不得:“小子还挺会拍马屁?靳辅再活五百年给朕干活,朕要活五百年,不是成老妖怪了?”

    又气道:“说了半天车轱辘,没说到重点。说说,不是对和错的事情,是什么事情?”

    四爷板着脸做严肃状:“汗阿玛,我们坐在讨论一天,也分辨不出来。要根据具体情况,要尊重客观事实,到底该怎么治水最好。儿子记得以前,有关于天文历法传统的好,还是西洋的更先进,先皇和汗阿玛都曾经组织大辩论,要懂的人都来辩论啊,嘴巴不利索用模型演示。”

    “当然,靳辅真的要好好补补,靳辅,多吃鱼和肉啊,和爷一样,心宽体胖。”

    靳辅一眨眼,眨去眼里的湿润,起身行礼道:“臣感谢太子爷、大爷、四爷的关心,臣一定保重自己。”

    康熙摸着胡子,环视一圈,脸上带着笑儿:“就按照你们四阿哥说的办吧,找一个好天气,大学士、学士、九卿、詹事、科、道官员一起开大会,靳辅、陈潢你们也参加,共同讨论治河事宜。朕相信,诸位卿家都是为了治河,观点有不同没有关系,多沟通交流。”

    康熙二十二年十一月十三日,早朝过后稍作休息,朝廷的大学士、学士、九卿、詹事、科、道官员在文华殿开大会,在靳辅本人参加的情况下,讨论他的治河事宜,包括他这些年治理黄河淮河花下去的费用,到底有没有贪污。

    课间休息的时候,太子拉着四弟到一个偏僻的亭子里,小声教导四弟:“二哥知道,弟弟单纯认为靳辅干了活,反而被人诬告丢了官,不得不从黄河回来北京,类似受审,不乐意。可是这是必然的。汗阿玛支持靳辅,重用他治理黄河,在国家经费万般困难,军费都要发不下去的时候,太皇太后发动宫里人和福晋命妇们捐银子,一定要保证治河大事。”

    “靳辅有功,还有汗阿玛的信任,更有才华。要人眼红,要人想要诬陷他,要人嫉妒他。这很正常。我们要允许这样事情的存在。安知靳辅没有了监督,不会变了?他在黄河上,我们在紫禁城,治河这么大的事情,不能光听他一个人说。明白?”

    四爷乖乖点头:“太子二哥,我知道。我就是不乐意,他们总是浪费时间呀,这样的大事在汗阿玛面前告来告去的,骂来骂去的,都不做实际的事情了。”

    太子了然地笑,摸着弟弟的光脑门笑了笑:“你还小那。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四爷不服气地乜太子一眼表示:我还小,但我都知道。

    太子只是宠溺地笑。

    靳辅是一个能臣,但他不善于交际,官场上人际关系极差,他一心治河,也没有时间花费在人情来往上。他偏偏又是一个严格的人,严禁手底下的河官们伸手拿治河银子,导致上面下面的官员们都不喜欢他。

    太子学了帝王之术,认为这很正常。

    大阿哥看不惯,认为你们这些京官天天逼逼叨叨的净是惹麻烦,既然没有本事去黄河走走看看,吃不了那个苦头,那就闭嘴。不会闭嘴,打的你们闭嘴。

    治理黄河是类同三藩战争、小琉球战争的大事。四爷隐约记得,现在崔维雅和于成龙告状靳辅治河,浪费银子毫无作为。等到他们打压下去靳辅,靳辅病逝黄河,他们自己去治河,最后采用的,也是靳辅现在提出来的方法。

    崔维雅和于成龙也是好官,意气重被人利用站出来告状。是非曲直,实际情况如何,去辩论一番,四爷相信,只要有机会发表治水心得,就凭靳辅这么多年的实际经验,京城里头这些黄河都没见过的书生官们,一定会大开眼界乖乖地认错。

    当然,这也是康熙顾念靳辅信任靳辅。只是他本来还想着再磨一磨靳辅的锐气,胖儿子说靳辅都瘦成这样了,他也就顺水推舟:跟着他的老臣们,都年龄大了,身体大不如以前了,周培公、姚启圣、曹玺……靳辅也老了。

    文华殿内,靳辅听了康熙对他六年治水的肯定和鼓励,以及期许,大为感动。面对乌泱泱的官员们,大声地表示自己的看法。

    “黄河为患最大,为功最艰,目前急务,不得不治其大而略其小,故借减水诸坝,使决口水分势弱,人力易施。待黄河尽复故道之后,臣当更议筑塞减水诸坝……”

    靳辅沉下心来,不论对错,没有抱怨,把问题引到更实际的地方,指出他从事治河的艰难性质,说明先用减水坝解决迫切的大水患,然后再图长远,塞住减水坝。下面的官员们听得茅塞顿开连连点头,不管利益立场如何,靳辅值得尊重,黄河治理好了,利国利民,对他们自己也有利益。

    康熙面对崔维雅和于成龙面红紫涨的模样,笑哈哈的,当场写诗说:“防河纡旰食,六御出深宫。缓辔求民隐,临流叹俗穷。何年乐稼穑?此日是疏通。已著勤劳意,安澜早奏功。靳辅啊,朕的四个儿子都说你瘦了,朕心里愧疚啊,你要好好地保养自己,等朕去南巡,等着朕去亲眼目睹你治水的成果!”

    靳辅得到皇上赠诗,受宠若惊,听了这番话,感动的泪流满面。

    “皇上,臣一定效犬马之报。”

    这是康熙第一次正式在群臣面前表示,他要去南巡,体擦民情,视察黄河,祭祀孔庙,祭祀南京的明孝陵朱元璋。

    靳辅得官复原职,临出发离京前,和太子、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辞行,说话间感激涕零。

    太子端着太子的威仪,大阿哥冷着脸,三阿哥习惯性地听哥哥弟弟们的,四爷拉着靳辅弯腰,拍着他的肩膀嬉笑:“靳辅呀,爷听说汗阿玛要南巡,你要和汗阿玛多多地上折子,说长江的鱼多么好吃,江南的美人儿多么好看,要爷也跟去呀。”

    靳辅瞧着面前顽皮的胖孩子,真真是哭笑不得:“阿哥爷,臣一定给您说话。”

    “这才对,记得回去后好好吃饭,乖乖的吃睡长,等爷在江南见到你,一定要长胖哦。”

    “臣谨遵四阿哥吩咐。”

    靳辅怀着一腔热血离开了,康熙在晚上教导太子和四阿哥:“靳辅有才,但他不擅长人事。岂不知人事是做成事情的根本?下面的人都不了解他的治水方针,负责拨款运送银子的京官也不了解他,他的事情怎么做?不说贪官们的利益熏心,就是崔维雅和于成龙也不支持他,这就是问题了。”

    “今年四月份,靳辅上疏报告萧家渡合龙,河归故道,同时提出大滔直下,清口附近的七里沟等四十余处出现险情,天妃坝、王公堤及运河闸座,均应修筑。另疏请求让河南巡抚修筑开封、归德两府境内河堤,防止上流壅滞。京官们议论纷纷,朕还是决议,凡所请钱粮都要迅速解给,不惜问你们老祖宗要银子给他。七月份,朕亲自督促户部送银子。一直到户部尚书伊桑阿、学士胡简敬派人去亲眼看到河归故道,船只往来无阻,漕运恢复,朕才放心。靳辅有才华,有才华的人很容易为人轻躁,恐其难以成功。河流得归故道,良可喜也。但用人方面,你们要好好学着,这样的人才适当地打压打压,才是对他好。”

    太子若有所思地受教。

    四爷伸手扒着眼睛对康熙“噜噜噜”地做小鬼脸。

    康熙一脚踹出去。

    他身形一变化,利索地躲开了。

    康熙笑道:“不错。学的轻功,倒是有了几分模样。”

    四爷跳起来地显摆:“汗阿玛放心,儿子一定努力练功,保证弓马骑射不拖后腿。”

    太子无奈地摇头:“尽心就成。”四弟你先天上不是大哥那样的大力士,真不要强求。

    那怎么能行?这辈子一定要摆脱四力半的称呼。四爷昂首挺胸气哼哼的:“不成。一定要好好练习。”

    太子:“……好~~好好练习。”

    康熙摸着胡子笑。他倒是要看看,小四胖能坚持练功多久。

    演武场上,今年的第一场大雪刚停,大阿哥和三阿哥都离开了,四爷立在雪人身边一刻不停的把箭洒出去,脑门的汗水像小溪一样汇下来还乐此不疲。

    太子陪着加练,练完自己的加练,眼看着弟弟还是一副拼命的模样,疲惫地跟在他身后,忒是无奈:“四弟,你休息一会儿可好……”太子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倦怠地拖着音。

    “二哥你去休息,你前儿风寒才好呢。”

    四爷摩挲扳指,放下小号的弓箭,关切地看着脸上苍白的太子。“好,你再练习两刻钟。二哥先去休息。”太子自去树下坐着,擦着汗,用着水,笑吟吟地看弟弟站的像杆标枪一样。

    不知怎的,四阿哥说话,懒懒的,平常的,可每每有种不容反驳,只不过,说的人听的人都不曾发现。几个武场老师模糊感知到了,看看太子爷,看看四阿哥,怀疑自己幻听了想多了。

    四阿哥眼睛亮亮的,一招一式动作标准,绝对不糊弄自己也不糊弄手里的弓箭,再累也不觉得辛苦,这是遇到自己钟爱的事儿的精神气。武场师父都倍感幸福:遇到这样的学生,是当老师的福气啊,赶紧的好好用心地教导着。

    四爷跟着老师练习的专注认真,发誓一定要打破四力半的魔咒,不求和大哥一样,至少五力半啊。他告诉靳辅要好好保养身体,是真心的理解靳辅的心情。没有人比他更知道,想做的事业没有做完就倒在御案上的不甘,这辈子一定要有一个好身体。

    康熙站在远处看着小小的孩子一板一眼毫不走样地练箭,满心都是忍俊不禁的笑,和为人父的自豪,再看见他射完一轮箭跑到太子的面前,接过来水壶仰着脖子“咕咚”地喝水,太子拿着毛巾仔细给他擦汗,温和地叮嘱:“喝慢点儿。”他还嘻嘻笑。

    康熙一脸嫌弃地走开,却不由地想起自己的兄弟们:儿子们长大了,不围着老父亲转了,朕也不是没有兄弟!康熙性子上来,黑着脸吩咐梁九功:“要裕亲王和恭亲王有空进宫一趟。”梁九功赶紧地安排小太监去传话。

    树下,太子发现他热的要脱大衣服,连忙制止:“这么冷的天,不能脱。刚练习的多了,也不能直接停下来,去走走动动。”又叮嘱:“大哥是直性子,人人都知道,毒舌一下别人也不敢吱声。你不一样,长大了,在和大臣们商议事情的时候,说话要注意,安知你心大不放心上,别人会不会?”

    “知道~~知道~~”四爷嬉皮笑脸,“反正我也不怕他们记在心上,反正有汗阿玛和太子二哥和大哥,三哥。”

    “你呀。”太子小小的烦恼,真心感觉自己肩膀上的责任重大:这样惫懒心大的弟弟,一天天地长大了,不护着万一被人玩阴的欺负了可怎么办呀。

    冬天来临,大清国的朝野上下都有不一样的精神气。打仗赢了啊,朝廷人心稳定,老百姓与有荣焉的底气十足,抬头挺胸。

    康熙在冬至这日,收到小琉球的第一批贡品,喜而赋诗:“海隅久念苍生困,耕凿从今九壤同”。加授施琅为靖海将军,封靖海候,世袭罔替。过几天,琢磨一番不对劲的地方,反应过来,再命四阿哥作画一副,送给姚启圣。

    八月初八,清军进驻小琉球岛。十九日,施琅严肃军纪,分别颁布不准官兵占用民居和地方派办军资等具体规定。二十日,姚启圣作为福建巡抚,颁布《谕台湾安民生示》,希望百姓毋荒农务,照常贸易。规定本年纳谷十减其四,其他一切杂派差徭,尽行蠲免。两个人比赛一般,姚启圣正因为康熙对施琅的册封落在下风,收到画儿乐得哈哈哈大笑,利索地给康熙上折子。

    小琉球收复了,西北在打仗,后面还有几次硬仗,可国家实在是没有银子了,康熙又不想给老百姓加税,正是恢复生产的时候,朝廷今年还免了大部分省份的税赋。

    银子从哪里来?

    小琉球收复了,海禁不需要了,开海啊。

    抱着各种目的人纷纷上折子,要开海,尤其沿海的官员们,或者出身沿海的官员们。姚启圣本不想再参与这轮争斗,但康熙的一副画儿,要他再次熄灭的斗志又燃烧起来,皇上都没嫌弃他老了不中用了,他怎么也要给沿海乡亲们多做一点事情。

    康熙再次召开小型会议,特意在晚上下学后,要四个儿子跟着学。四爷正一心二用,一边做作业一面听着几方人的争吵,一个小太监进来,贴着康熙的耳朵说了一句,康熙愣了一下,站起来就朝外走,步子大大的面带急躁。

    刚走几步又回头吩咐道:“胤禛你今晚上不要去承乾宫请安,直接回去东三所。”

    四爷立即看向前来汇报的小太监:“什么事情?”

    小太监吓得转身就跑。

    四爷也起身就跑。

    太子和大阿哥都去抓他,居然没抓住。

    皇贵妃生产了。

    四爷跑到承乾宫院子门口,就看到匆匆赶来的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太皇太后吩咐嬷嬷抓住他,气恼道:“你来做什么?你汗阿玛没告诉你不要来?”瞧着他急得一头汗还在挣扎的样子,更气:“小孩子不能在这里,不去乾清宫,就回去东三所。”

    “我不要。老祖宗,你要我也在这里。皇额涅很害怕,胤禛知道。”

    “你在这里她更害怕。”太皇太后不通融:“胤禛乖,要相信你皇额涅,相信你汗阿玛。”

    “老祖宗……”四爷的眼泪出来。皇贵妃的双胎要他担心,他怕汗阿玛说“保小”,他怕见不到皇额涅的最后一面。不管怎么样的母子情,他想要皇额涅好好的,哪怕只有上辈子的寿命,不要倒在生产上。

    太皇太后叹息,面对重情的孩子,不忍心,和他保证道:“胤禛放心。老祖宗在那。”

    “老祖宗,您问问皇额涅的意愿,好不好。您问问她。”胳膊腿给嬷嬷钳制动弹不得,四爷只能求助于太皇太后。

    “好,老祖宗问问她,不管如何,一定按照她自己的意愿来。”

    “胤禛谢谢老祖宗。胤禛回去乾清宫做功课。”

    四阿哥回去乾清宫,太皇太后欣慰,骄傲。她知道,四阿哥一定会定下来心做功课,和大臣们学着处理政务。太皇太后来到承乾宫,听见里头皇贵妃的呼喊,看见康熙急得团团转的样子,宫人们进进出出的忙碌,示意康熙安静下来。

    “皇祖母?”康熙急得一头汗,惶恐不安,他害怕,赫舍里皇后难产时候的抉择再次落在他的身上。

    “你要定下来。皇帝。刚刚我在门口遇到胤禛,他一个孩子,都知道,如果真的难产,皇贵妃要保孩子,他伤心,但也尊重。但如果皇贵妃有求生的意志,他希望,皇贵妃能坚强地活下来。皇帝,你明白了吗?”

    “有人母爱如山,这要人感动和悲痛。但没有人规定,一个女子必须为了孩子舍去性命。她有自己的选择,如果……你去问问她。”

    太皇太后声音沉着冷静,要康熙也镇定下来。

    现在不是三藩战乱,大清急需一个皇子,一个嫡子的时候了。他可以不用做出不得不做出的决定。康熙站在产房门口熬到半夜,听说还有一个孩子生不出来,皇贵妃没有力气了,自己进去产房,将太皇太后的话复述一遍。

    皇贵妃气若游丝,听到是胤禛的话,眼泪咕咕而出。

    “表哥,我想活着。你要女医科的人来,用西洋医术,我不怕有疤痕。我尽力生下这个孩子,能生,是我的命。不能生,也是我的命。”

    皇贵妃大胆地表示,她要活着。她会为了孩子拼搏一次,不怕留下丑陋的疤痕,但她的选择是:保大。

    不知道怎么的,康熙居然很钦佩皇贵妃的决断。

    屋子里血腥气浓郁,男子本不应该进来产房。康熙安排女医科的人前来,给皇贵妃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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