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宫里,  德妃端坐在梳妆台前,仔细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陈皮,这钗子我用着是不是太年轻了?”华丽精致的累丝寿桃蝈蝈嵌玉珊瑚簪,  色彩亮丽缤纷,在小两把头上越发显得各色宝石熠熠生辉,德妃靠近镜子再瞅瞅,  还是犹豫不决。伸手摸摸,  瞅着自己脸上还没瘦下去的微胖,  明显的衬不起来这对簪子了,更担心。

    大宫女陈皮瞅着娘娘,疑惑:“娘娘,  这对簪子很好看。您的皮肤白,  气质好,  衬得出来。”

    “还是用那对荷叶纹簪,  素雅大方。”

    银镀金质地,造型为一朵正在盛开的荷花,  花蕾之上嵌假珠、碧玺等,荷花在清新自然又显出艳丽娇美。荷花之下衬以点翠荷叶。确实是大方,  可,陈皮看着娘娘又凝眉,  揣度道:“娘娘,  今儿喜庆一点?”

    德妃点点头,犹豫不决:“试试戴五尾凤珠钗,花鸟纹步摇?”

    陈皮犹豫,给娘娘摘下来荷叶纹簪,换上五尾凤珠钗和花鸟纹步摇,钗上的金凤红宝石硕大华艳,  步摇上的流苏一直垂到耳垂,衬托的德妃端庄大气,雍容典雅。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一瞬间的恍惚:我是妃子了,我不是一个小贵人了。

    可是随即她又小小的苦恼:“陈皮,这是正式打扮了。是不是显得太过严肃?”

    身后的另一个大宫女笑道:“娘娘,要不您试试那对点翠嵌宝石蝴蝶纹簪?搭配点翠穿珠流苏?再加一朵宫花,前儿内务府新作的茶花硕大美丽。”

    德妃:“按照桂花说的看看。”

    蝴蝶纹簪活泼鲜亮又不显得华贵,穿珠流苏用点翠挑杆,坠珊瑚双喜字,串饰珍珠。结牌两个为点翠福至眼前,嵌烧红石。双喜字珊瑚腰结,坠红宝石坠角,喜庆中带着素雅。搭配一朵茶花,正应着季节。

    德妃对着镜子前后左右照照,勉强满意。可时间不多了。

    “快,拿几个旗袍我来看看。”

    德妃站起来,三个宫女猜测娘娘的意思,一人抱来一件旗袍立起来,德妃一眼看中这件浅藕荷绸镶边百摺棉袍,袍身织传统的万字纹,下摆制成百摺式,新颖别致。只是:“采用这么多道镶边工艺,繁缛和奢华,不合适。”

    她自己走到里间衣柜前,挨个旗袍打量,找出来一件宝蓝色的江绸暗团花镶缂丝边棉袍。

    “这件宝蓝,和钗环上的点翠蓝呼应。”

    陈皮和桂枝赶紧地给娘娘穿好,婉约精致,清雅中一点华贵,秀丽中一点喜庆,齐齐惊艳。德妃望着长身镜,不由地一乐。

    主仆一起笑了出来。

    桂枝道:“娘娘您平时不打扮自己,这一简单收拾,就是大不一样了。”

    德妃再看一眼镜子里的自己,仿佛间是刚进宫的自己,身上充满了生命的活力,朝气蓬勃。

    主要的都选好了,其余的压襟、项链、指甲套等等,都好搭配了。德妃正在试穿一双新花盆底的时候,六阿哥进来,后面追着他的宫女嬷嬷。

    德妃一抬头,看见六阿哥嘟着嘴,皱着漂亮的小眉毛,脸上挂着委屈和愤怒进来。

    “额涅,为什么要儿子打扮?儿子不喜欢这件大红的棉袍,儿子要穿紫色的貂皮端罩。”

    六阿哥很不情愿地摸着身上的衣服,德妃打眼一瞧,六阿哥小小的漂亮孩子,穿棉袍更能衬托他的秀气,红色的还衬肤色。顿时笑了:“端罩是出门穿的,你在屋子里烧着暖炕,不需要穿端罩,这样正好。”

    “可是四哥就穿端罩,毛茸茸的,像天上的紫色云彩。”

    德妃一愣,习惯性的皱眉,随即又松开:不一样了,今天四阿哥来见他,以后就是光明正大的,是她的儿子,六阿哥的亲哥哥。她面容舒展带着一抹大愿得偿的舒爽,示意宫人给她穿好花盆底,站起来走两步,很是合适。

    鞋面上的蓝色红色瑞草绣花,和龙华上面的刺绣搭配正好。

    “什么时辰了?”

    “娘娘,刚过了丑时。”

    “还有两刻钟。主子爷爱用的茶,点心都准备好了吗?”听到宫女说“准备好了。”德妃微微弯腰面对犹自气恼的六阿哥,精致的妆容上笑容温雅慈爱,示意嬷嬷抱着,和自己到偏殿里预备茶点的地方挨道点心仔细检查一遍,试吃一口,放了心,回来梳妆房间,笑道:“胤祚喜欢四阿哥吗?”

    “喜欢。”六阿哥脱口而出,紧接着又苦恼失落:“儿子知道,自己身体不大好,不能出去和五哥、八弟一样玩耍。”

    “不一样。”德妃脱口而出,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今儿要你打扮呀,是因为你汗阿玛和四哥来。你四哥,是你的亲哥,叫哥子。”

    六阿哥眨巴乌黑的漂亮眼睛,懵懂:“额涅,哥哥们都是胤祚的哥哥。”

    “噗嗤”,德妃笑了出来,眉眼间欢乐闪动。“你还小,不懂。不管是你的五哥还是八弟,七弟、九弟……你四哥呀,最疼你了。”

    六阿哥的眼睛亮了。

    伸手抓住额涅的白色龙华,不信地确认:“真的?”

    “真的。你汗阿玛和你四哥马上来了,你是不是要好好打扮啊?”

    “要。额涅,你给儿子打扮。”

    康熙领着四阿哥来到永和宫,德妃殷勤地给父子俩个脱去貂皮端罩挂好,指尖留恋地摩挲着带有儿子身上奶香味的大衣服,带着六阿哥,一群宫人请安行礼。

    “给皇上请安。”德妃的声音克制不住地发颤。

    “起。”康熙唤了一声,因为德妃今天的打扮眼前一亮,夸道:“旗装丽女显窈窕,地仰天倾山水娇。德妃啊,这一身好看。要多打扮打扮。六阿哥也好看,红通通的,小脸儿都红了。”

    康熙笑着,一转身,示意身边的四阿哥:“胤禛,和你额涅请安。”

    四爷两手打着马蹄袖,“啪啪”地利索,动作标准地单膝跪地打千儿行礼:“胤禛给额涅请安。”

    声音清朗,带着孩子独有的奶气,德妃的眼泪“刷”地出来,这一刻,她忘记了所有的礼仪规矩,忘记了所有的利益算计,她哭着,哭花了精心收拾的妆容,泪眼朦胧中望着请安行礼的孩子,喊自己“额涅”的孩子,猛地上前一步要扶起来,身形一晃,差点没有站稳。

    两个宫女扶着她,她的一滴泪滴在地面上,双手扶起来四阿哥,想要伸手摸摸孩子的脸,又怕唐突了他,她哭着看着,四阿哥长得真好,集中了皇上和自己的优点,这么胖气还是宫里最俊秀的孩子。

    “胤禛……”德妃艰难地呼唤一声,所有的情感压在心口,要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一把抱住孩子在怀里,抱的紧紧的。

    “胤禛,禛儿,我是你额涅,我是你额涅……”

    “额涅……”四爷喊一声,德妃大声地答应这:“哎。”紧接着就抱着他嚎啕大哭。

    德妃哭着,抱着四阿哥,双手死死地搂着他的后背,脖颈贴着他的脑袋摩挲着,宛若他是小婴儿,刚出生的小婴儿,在她的肚子里十个月,从她肠子里生出来。

    德妃抱着四阿哥哭,一声一声肝肠寸断,似乎是要哭出来这五年多的所有思念和委屈:“禛儿,禛儿……”

    她哭着,什么也没说,理智稍稍回来,她知道,当着皇上的面儿,她一句抱怨也不能有。

    四爷站着,脑袋闷在母亲的怀抱里,鼻端有德妃身上衣服熏的兰花香,混着一种母亲独有的香气,一时间情绪上涌,不知今夕何夕。

    康熙面容复杂,看一眼一边呆住的六阿哥,发现她因为德妃的模样吓得要哭出来,赶紧地抱着他在怀里,接过来宫人手里的拨浪鼓哄着。

    拨浪鼓“叮咚”作响,六阿哥的心神被吸引,康熙笑道:“胤祚看看,拨浪鼓上面的白石头,喜欢吗?”

    六阿哥犹豫了一下,双手抱住汗阿玛的脖子,回头看看母亲抱住四哥起身了,在擦眼泪,自己的眼泪收回去,又因为汗阿玛抱着自己的亲近,欢喜地回答:“汗阿玛,儿子喜欢。汗阿玛,白石头和其他的石头不一样。”

    “不一样。这是印度产的石头,我们这里没有。你看你四哥脚上,也是。”

    六阿哥忙探头,听了一耳朵的四爷,抬脚给他看:“喜欢明儿也用它做鞋子。”

    德妃又哭又笑的:“他喜欢他四哥的端罩,宝石,只是我一直认为他穿不出来,没给穿。”

    “儿子能穿出来。”六阿哥不服气地喊一声,紧张地望着汗阿玛和四哥:“胤祚能穿出来。和四哥一样好看。”

    康熙乐呵呵地笑:“好,你能穿出来。赶明儿给你做。你四哥比一般人胖,他穿的衣服花样,和一般人的不一样,要人给你画不一样的花样子。”

    “谢谢汗阿玛。”两三岁的六阿哥没有听出来康熙的话中之意,单纯的以为汗阿玛答应,眼睛发亮,瞅着四哥身姿挺拔标杆一样的身形,面孔都发亮。

    “哥子。”六阿哥清晰地喊了一声。

    抱着他的康熙一愣,因为德妃满足惊喜的笑容,眼睛微合。

    四爷一眨眼:“哎。六弟给,四哥的礼物。”

    四爷弯腰从腰上荷包里摸出来紫檀套印,小心地捧在手里给他看:“四哥刚学木刻,这个送给六弟。”

    说着话,他一边解释一边演示:“多面嵌套的紫檀木套印,作为私印正好有趣儿,四哥做的山本祥云刻,边款是‘祥云阁主清嘱,甲子年冬正月。’,印文‘祥云阁主人’、‘卧龙堂主人’、‘无奇但率真’、‘囗浮云’、‘见一少佳趣’,斋号、别号、吉语……全部集于一套之中,出门只须带一套,诸印俱备,看,四哥是不是匠心独运,构思精巧?”

    六阿哥看得眼睛越睁越大,伸手就要接过来,却是一缩,望着四哥眼里小委屈地问:“这个是兄弟们都有的?还是单独给胤祚的?”

    四爷:“兄弟们都有。”

    “我就知道,别人选剩下的,才是我的。哇……额涅说四哥是胤祚的哥子,最疼胤祚,哇,骗人!四哥最疼六姐和八弟。哇哇哇……”

    六阿哥突然哭了出来。

    德妃着急。康熙皱眉。六阿哥窥着汗阿玛和额涅的表情,更是伤心大哭:“四哥带着六姐姐玩,四哥疼八弟,哇哇哇……”似乎是他早就有此心结,此刻一起爆发出来。德妃被他哭得心酸勾起来心肠,眼泪花花哄着:“不哭啊,以后你四哥就疼你……”

    “我不信!我不信!我要四哥给胤祚刻一个给胤祚的。哇哇……”

    “不许哭!”

    “嗝儿。”

    六阿哥吓得两眼含泪又不敢哭,怯生生的。康熙和德妃都愣怔。

    四爷挑着俊秀的眉毛,教训道:“哭的什么?四哥以前不见你几次,但东西也不是别人挑剩下的给你,都是按照次序给的,”顿了顿,“你排序六,是前面哥哥们挑剩下的也对。但这是应该的。”

    瞧着六阿哥憋着嘴又要大哭的样子,看一眼德妃,这一眼直接吓得德妃一哆嗦。

    四爷:“那不是别人,也是你的哥哥。对哥哥姐姐们要尊重,你是弟弟。对弟弟妹妹要顾着,你是哥哥。记得?兄弟姐妹们都一样。”

    “不一样。”六阿哥眼含热泪地大吼一嗓子,说实话,康熙和德妃都钦佩六阿哥的勇气。

    四爷望着六阿哥消瘦小脸上的倔强,愤怒地看自己半眼吓得一缩,眼前浮现的是蠢十四被圈禁的时候还大喊着“你是我哥子,亲哥哥,你这样对我……”深呼吸一口,不气不气朕不气。

    “我是你哥子,就要最疼你,这话也对。那你知道什么是最疼你的表现吗?你会做什么?你给汗阿玛老祖宗哥哥姐姐额涅做了什么?四哥越疼你越是要求你,你能做到吗?”

    六阿哥模糊听懂,更不懂了,趴在汗阿玛的肩膀上小声呜咽地哭着,伤心至极:“额涅是额涅,最疼胤祚。哥子是亲哥哥,为什么不是最疼胤祚?”

    “下来。汗阿玛,您将六弟给儿子抱着。”四爷伸胳膊。

    在康熙看着德妃,德妃一脸为难羞愧地低头,身上却难掩愤怒不甘的时候。

    康熙将怀里的六阿哥递给胖儿子。四爷个头长了也有力气,六阿哥消瘦骨架也小,抱着倒也不费力气。四爷望着害怕偷瞄的六阿哥,抱着他走到绣墩上坐下来,一只手护着,一只手接过来宫人手里的毛巾给他擦眼泪。

    四哥好温和!吓得六阿哥又打了一个哭隔儿,整个人朝四哥怀里缩了缩,小猫崽地一般试探地哭着:“四哥……”

    小孩子都挺聪明,尤其身体弱的人心思最是敏感,四爷:“四哥不打你,不怕。”

    六阿哥更害怕了,却又小小的欢喜起来:“四哥最疼胤祚。胤祚记得,去年五哥在乾清宫大声哭闹,四哥打他屁股。‘啪啪’好响。”

    “嗯。记得清楚,挺好。可记得,那是你五哥?”

    六阿哥脖子一缩,果然……委屈巴巴地应着:“记得,五哥是哥哥,要尊重。……记得四哥教导五哥不能任性哭闹。”眉眼间还带着被教训的可怜巴巴,夹杂着被偏疼的欢喜,偷偷地瞄着四哥,发现四哥没有继续教训,两只小手抓住四哥棉袍袖子,一低头偷偷地乐。

    康熙一抹脸,转头看德妃。

    德妃低着头,双手绞着手里的帕子,牙齿咬着嘴唇出了血。

    康熙落座,德妃照顾康熙用茶,大宫女领着小宫女端着托盘上来,几样点心,一份放在康熙的茶几上,一份特意放在四阿哥身边的茶几上。

    六阿哥热情地招呼着:“四哥,吃龙须酥。”

    千丝万缕,入口即化,色泽如雪,甜香四溢,可能是形容龙须糖最好的也是最贴切的用词,龙翔凤舞,一根根细的头发丝一般,龙须糖包裹着各式各样的蜜脯坚果,有坚果的香气,果脯的酸甜,口感层次丰富。四爷喜欢在休息的时候吃上几块,人生的幸福感翻倍。

    “好。谢谢额涅和六弟。”

    四爷用小银叉子叉起来一块,自己用一口,喂着六阿哥尝一口。

    六阿哥品着嘴里的甜味儿,显摆道:“四哥喜欢吃,弟弟知道。额涅也知道。”

    四爷懒懒地笑:“嗯。谢谢额涅和六弟,很好吃,甜度正好。”

    六阿哥骄傲地仰着脸,催着:“羊糕和枣泥糕,额涅喜欢吃的。驴打滚和茯苓夹饼汗阿玛喜欢吃的。四哥都吃。”

    好似他四哥吃了汗阿玛和额涅喜欢的点心,就是占了大便宜一般。

    四爷笑笑,谁喜欢吃什么,一般人不知道,但聚餐的时候有心人都能察觉一二。他伸手捏捏六弟的小脸颊。六阿哥的体弱和聪慧,都要他不由地想起福惠阿哥。

    “待会儿要做什么?外头太阳正好,出去逛逛?”

    “和四哥一起吗?……”话语一顿,反应过来自己差点又犯了“不尊重哥哥姐姐们”的忌讳,快速改口:“四哥,弟弟和你去无逸斋上学,弟弟不打扰你。”

    “好。四哥带你去。把你五哥、你七弟都喊上,你们在一起玩。”

    六阿哥张口就要反驳,还要忍住了:四哥要上课,五哥和七弟也要顾着。到底是心里头不利索,闷着脑袋憋着嘴巴。

    四哥的手指头戳戳他的脸颊,扭扭他的小耳朵:“要嬷嬷宫女照顾好你,和哥哥弟弟好好地玩。等你生日的时候,四哥给你单独刻一个印章,写着你的名字。”

    小耳朵动动,不一会儿红了。

    “只有弟弟的?”

    “你过生日的时候还有其他兄弟?”

    “没有没有。”

    六阿哥抬头,嬉笑地窝在四哥的怀里,一脸幸福。

    康熙不忍直视。德妃看得傻了眼。

    可怜的六阿哥没反应过来,兄弟姐妹们过生日的时候,他四哥都会单独送一份礼物。

    四爷和康熙、德妃告退,抱着六阿哥去偏殿穿大衣服,准备出门。

    德妃眼巴巴地望着兄弟两个的身影,听到康熙笑话她:“脖子成大雁了?”

    德妃又哭又笑的:“皇上打趣妾不成?皇上哪里知道……?”

    她记忆里,上一次和四阿哥这样亲近,还是四阿哥出生的时候,红通通皱巴巴的,就能要人看出来,他哭也懒得哭的小无赖样儿。四阿哥在她的怀里吃了第一口奶,乖乖的模样要她万般疼爱,怎么疼爱也不够。

    那是她第一次为人母,一腔母爱无法形容,怀孕的艰难、生产的疼痛,都变成了幸福。四阿哥被抱走后,哭得撕心裂肺,皇上急得喊太医,她听着,嬷嬷一直说月子里不能哭,可她停不住眼泪,胸口宛若被掏空了,血淋淋的一个大窟窿。

    德妃脸上的笑容淡去,恍恍惚惚的,右手捂着心口,清晰地感受那一丝丝地抽着疼,刀绞的一般。

    康熙轻轻一叹。

    德妃一个激灵。

    擦擦泪水,嘴唇扬起一抹笑,德妃笑道:“是妾一时忘情了。”

    康熙摇头。他出生的时候,也不是养在生母面前。皇家的孩子都这样独立地长大,皇家的母亲们都这样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孩子的背影。

    “六阿哥心思敏感,平时说话不要惯着他,你自己也不能一直宠着他,一点东西得不到就情绪剧烈变化,这如何使得?日常多听听心静平和的书和曲子,慢慢地养着性情。……这两年养着身体壮实一点儿,和五阿哥、七阿哥、八阿哥一样去无逸斋玩耍。”

    德妃的心一沉。

    教养六阿哥方面,她却是宠溺居多,生怕他闹情绪要什么给什么,反而要他越发地闹腾。可是,送去无逸斋玩耍?皇上是要六阿哥也和她不亲近不成?

    可是她什么也不能说。

    “皇上……妾知道了。”

    康熙满意:“他身体弱,也是皇子阿哥,不能这般娇气。”

    德妃:“……”只能继续哭,无声地流泪。

    康熙:“不要说和六阿哥、七公主说,四阿哥就该最疼着,你要孩子们天生地排斥其他兄弟姐妹?”

    德妃哭也不能哭了,赶紧起身请罪:“皇上,妾的错。”

    “德妃啊,你作为母亲,也不能最疼任何一个,更何况小四胖当哥哥的?朕知道当父母的都有偏心,朕也偏心。可日常上,你要一碗水端平,以身作则,这才是做父母的道理。你更不能要求小四胖最疼哪一个,你想想,你的父母要求你总顾着你二哥,你的心情?”

    康熙语重心长,语带威胁的一番话,真要德妃吓到了。

    “皇上,妾,我没有……”她要解释,她的六阿哥怎么和那只会花银子捧戏子的二哥一样那?六阿哥体弱,是四阿哥唯一的亲弟弟,不是应该最疼吗?德妃攥着帕子手握紧,指尖掐进肉里:难道皇上要四阿哥最疼八公主?!

    凭什么!

    康熙实在忍不住,脸一沉:“德妃,你入了魔障不成?”

    他因为德妃的浑身戾气,喝问里带着不忍和提醒,宛若佛家狮子吼。德妃心里一震,愣愣地抬头,目光呆滞,一声哭诉的“皇上……”泪水汩汩而出。

    康熙领着四阿哥离开,四阿哥抱着六阿哥,六阿哥在四哥怀里,开心地对着德妃挥着小手:“额涅,儿子和四哥去玩儿。”

    德妃手捂着胸口,身体摇摇欲坠。

    锦绣旗袍,簇花绸底,韵味幽深。

    她上一次这样紧张地梳妆,还是皇上宠幸她的第一个晚上。

    可是皇上来了一趟,不光没有送来她的四阿哥,还带走了她的六阿哥。

    大宫女陈皮和桂花扶着娘娘,陈皮面带不忍:“娘娘,六阿哥是男孩子……”桂花忙道:“娘娘,您给七公主做的肚兜,还差了几针,昨儿您还说要今天补上。”

    德妃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儿。长子养在皇贵妃身边,长女养在皇太后身边,满以为能养着六阿哥贴心贴肺的,原来也是奢望。

    身边的老嬷嬷道:“娘娘,这是好兆头。四阿哥喜欢六阿哥,四阿哥明儿来给您请安……”

    来日方长。您不能要四阿哥一下子和您多么亲近,今天这样已经很好了。

    “我知道……”我知道他和我不熟悉,可我忍不住。德妃哭着,自己擦擦眼泪,带头朝回走:“去把绣筐拿出来,我给七公主做肚兜。”

    “哎!”

    宫女大声答应着,宫人们收拾桌椅各自做活儿。德妃坐在窗户底下,一针一线地给七公主做肚兜:一心养着六阿哥,对七公主没怎么上心,七公主会不会疏远自己?

    德妃专心针线。

    四爷抱着六弟来到无逸斋,五阿哥和七阿哥也来了,连同趴着大门框时刻张望等候的八阿哥,一起扭着屁股小跑上来围着四哥撒欢儿。

    “四哥,弟弟要玩老鹰捉小鸡。”

    “四哥,弟弟要画画儿,按手指印。”

    “四哥,抱着六哥累不累?坐下来休息。”

    六阿哥瞪眼,想要大喊:“四哥是我的。”不敢。

    四爷放下来六阿哥,嘱咐道:“你们哥四个一起玩。老鹰捉小鸡、画画儿,玩累了就休息。”

    一转头,环视一圈跟着的嬷嬷宫女,吩咐道:“照顾好他们。玩一会儿就休息。吃奶用辅食去更衣,时辰都记得。玩得热了不要给脱衣服,免得受凉。”

    宫人们一起答应着:“奴婢们遵命。”

    四爷挨个瞪一眼撅小嘴巴的弟弟们:“乖乖的。”

    “知道了~~~”

    奶声奶气的四重奏,带着小小的不甘和委屈,老师们和宫人们看着心疼、乐呵,四爷却是一挑眉:“犯错要挨打,挨打要立正。”

    四个小阿哥一起低了头。

    四爷抬脚进去演武场。

    潇洒的背影,要哥四个一起眼里含泪,七阿哥直接哭道:“四哥正式进学了,越来越忙了。我讨厌‘进学’。”宛若“进学”是个人,是他的大仇人。

    五阿哥重重点头:“我最讨厌。”

    五阿哥说话是蒙古话,六阿哥和七阿哥都听不懂,但感情类似,不妨碍他们叽哩哇啦地交流。

    八爷听着三个哥哥手脚比划的说话争吵,看一眼六哥。他对上辈子的六哥没有印象,但是这辈子嘛,六阿哥身上这种我是四哥亲弟弟的暗搓搓优越感,和十四弟一样要人讨厌,要人忍不住地要分化离间他们。

    ……真是魔障了。八爷瞧着身体羸弱、两三岁的六阿哥,伸手拍拍头,面带自嘲。不过……

    四个孩子玩在一起,累了吃,饱了睡,都不敢闹起来叫四哥打屁股。

    演武场上,四爷脱掉大衣服,完成十组骑射训练,出了一身汗,心情散发一些好了很多。

    皇额涅、额涅,如此年轻的两个母亲,尽管他还是不懂她们的小心思,但他一颗老鬼的心,实在不能当他们是母亲一般敬着。

    就,当是女儿宠着吧。

    这是一个孝道大过天的时代。

    重视名声的时代。

    不管是为人子的身份,还是一个十月怀胎生了他的恩情,一个五年日日养着他的恩情,他和上辈子一样,该做的就要做。即使还是不能做的要她们都满意开心,越做越糟糕,也只能尽心论迹了。

    四爷深呼吸一口,吐出来胸中一口浊气,望着蓝天白云,神清气爽心胸开阔,所有的烦恼都消了。

    再做完十组练习,一身一头汗地爬下小马驹慢慢走着,自己接过来毛巾擦汗。正在树下休息的太子瞅着胖弟弟,上前给他递上一个皮囊,思及胖弟弟去见德妃,眯眼笑:“小弟弟们都来无逸斋,这是以后都带着?”

    四爷仰着脖子用了一气水,冒烟的嗓子舒服一些了,一擦嘴:“小孩子有玩伴更好。”

    大阿哥走过来,抓过来一个皮囊壶大口喝水,“咕咚咕咚”的一气,一抹脸,习惯地反驳太子:“民间的孩子都是一群一群地玩在一起,没有玩伴的童年是不完整的童年。”

    “孤一直和四弟一起玩。”太子一瞪眼,“你以为外头陪着你的是玩伴?都是下面人家的孩子,讨好你罢了。”

    “身为皇子阿哥要人讨好,不是很正常?你难道要人和你平等玩耍?”大阿哥冷哼:“你有四弟一起玩,五弟、六弟、七弟、八弟有谁?连讨好一起玩的玩伴都没有,不来无逸斋去哪里?”

    “你!”

    “你!”

    两个哥哥斗鸡眼一般的又要打起来了。三阿哥更鹌鹑了。四爷喊一声:“汗阿玛来了。”

    大阿哥一转头,太子脱口而出:“小四胖你以为你和上次一样欺骗二哥说汗阿玛来了……”

    赶紧地领着弟弟们请安行礼。

    “儿子们给汗阿玛请安。”

    “起。”康熙望着青葱小树苗一般的儿子们心情大好,笑道:“胤礽啊,在说什么看小四胖乐得?”

    四爷:“汗阿玛,儿子看见您来了,提醒太子二哥和大哥,太子二哥以为儿子哄骗于他。”

    康熙笑:“一听就是你小子有前科。怎么样,今天的练习都做完了吗?”

    四爷嬉笑:“做完了。”

    “好。休息一会儿,一人做一组,朕来看看。”

    “是!”

    四个天家孩子瞬间抖擞起来精神,喝水擦汗去更衣间,准备妥当后有太子先开始。

    康熙举着望远镜看着。

    太子的弓马骑射都标准,优秀。火铳射击、布库摔跤也有了模样。

    大阿哥在演武场上一贯是超出常人优秀的,要康熙很是满意。

    三阿哥对几何数学等方面不灵光,但文化课好,弓马骑射也灵,文武双全。

    四阿哥……是真的要康熙惊讶。小四胖练习武功有毅力和恒心,弓马骑射也是进步大。咳咳,先天的臂力不足拖了老大的后腿,这方面不讲究勤能补拙,但他悟性高,下盘稳眼神好准头高补上。

    康熙望着四阿哥在马背上发出的最后一箭,“咻”的一声,直直地射中靶心,高兴地叫好。

    “小子不错。这一箭马背颠簸,几乎看不清靶心,却准头十足。难得难得。”

    四爷眯着眼睛看一眼箭头上的红穗子,轻拍打马头要它停下来,对着康熙摇头大喊:“汗阿玛,这不算。这是儿子已经记住了靶心的位置,如果是移动靶,儿子就不灵了。”

    康熙无奈:小子从来对自己要求严格,也不知道哪里学来的小毛病。

    康熙大喊一声:“试验你的火铳。胤禔,给你四弟举着移动靶。”

    四爷:“……”

    大阿哥敢举着移动靶跑,四爷举着火铳不敢射击啊。

    “汗阿玛,换稻草人。”

    “不换。打到你大哥身上,你服侍你大哥。”

    大阿哥也喊:“四弟尽管打,大哥跑慢点。”

    大阿哥很自信,就四弟学的这一点武功,能打到他身上?

    四爷咬牙。这真刀实枪的,他就是几百年的老鬼他也只是一个刚学的孩子啊。一拍马屁股开始慢跑加速,四爷举着火铳眯着一只眼睛对准星子,不停地搜索大哥奔跑的规律。

    马在跑,大阿哥在跑,手里的火铳还是打火绳的,要拉绳点火才能射击。

    所有人都在看着四阿哥。

    心里模糊明白,皇上可能在犹豫,去打仗要不要带着四阿哥,都屏住了呼吸望着马背上的孩子。

    四爷全神贯注,这一刻,他的世界里只有跑动的大阿哥,大阿哥扛着的摇晃的靶心。

    那个靶心不断地放大,放大,整个瞳孔都是它!

    “砰”的一声!

    一枪射出去。

    大阿哥愣了一下,忙举下来靶子查看,大喜过望。

    “汗阿玛,四弟打中了!您来看。”大阿哥呼喊着,人很快跑到康熙的面前,给他看靶子上的huo药的痕迹。

    康熙闻着huo药冒烟的味道,哈哈哈哈地豪迈大笑。

    太子和三阿哥都欢呼出来:“四弟棒棒哒。四弟巴图鲁。”

    四爷眯眼望天,再低头看一眼自己手里的火铳,有点不敢信:真打中了?

    康熙也没管他,笑哈哈地面前的三个儿子道:“不错!小四胖打枪灵光。既然如此,你们兄弟四个明天休息大半天,朕带你们出门。明天穿戴的衣服,会给你们送去。”

    !!!

    “嗷!”的一声,太子第一个蹦起来。

    三阿哥第二个。

    大阿哥哈哈哈哈大笑,扔掉靶子,跑到四弟身边,从马上抱下来他,举着高高。

    四爷:“……”

    可不必如此激动,就出宫而已……可他也忍不住大笑出来。

    康熙说话算话。第二天上午忙完政务和军务,真带着哥四个出宫。

    一身民间年轻公子的打扮,大冬天的手里还摇着扇子,迈着矜持悠闲的八字步,身边跟着四个面容都有几分相似的小少爷,街上的人看一眼就知道,这是父子四个出街。

    一家子有这样的四个儿子,是大福气。街上的人冲康熙友好羡慕地笑,一看那最小的一个胖胖的,一身蓝绸缎棉袄的,那真是胖,偏偏不是肥胖,而是大气的胖。一手糖葫芦,一手烤红薯,一张嘴巴不够,这手吃一口,那手吃一口……真真是,好胃口。

    太子、大阿哥、三阿哥跟在老父亲的身上,护着贪吃的弟弟不要人碰着,眼睛望着街上的人,那两只眼睛都不够使唤,听着小摊贩吆喝着:“糖炒栗子出锅了哎,又甜又糯米的糖炒栗子……”都觉得韵味十足,亲切万分。

    四九城的人不管认识不认识,都有一种别样的豪情,有人主动说话,康熙就拉家常地聊着。

    满洲人重视礼节,路上见面行礼,不管认识不认识。一群在街头玩空竹响转陀螺的孩子,听小公子喊“阿玛”,赶紧地跑上前来行礼。

    身体弯到头碰到膝盖,两手在膝盖边一兜,这是平辈礼。

    太子/大阿哥/三阿哥都有点懵。

    四爷笑着,学着他的样子弯下去胖腰,双手一兜,他们看见了,齐齐地笑,却没有起来。

    看着小公子就格外喜欢,果然是好教养。望着这明显年长的三个,明显的不满意。

    长辈在说话不打扰,孩子们先互相行礼玩耍,这是基本的礼节,居然不知道吗?

    太子嘴角抽抽。

    大阿哥/三阿哥好点儿,哥俩凑合着给小孩子回礼,三阿哥勉强笑道:“二哥腰杆太直了,弯不……”

    他刚要说太子不弯腰,四爷空出来一只手跳起来在太子后背一拍,拍的他猛地咳嗽出来,气得一回头待要发火,四爷比他还气:“快回礼。”

    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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