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仗,  炮火轰鸣、硝烟弥漫、遮云蔽日,敌方被打的措手不及,人类的肢体在烟雾里和血肉齐飞。

    康熙发了大怒,  不再顾忌这里头的前朝遗老遗少们,更不顾这是在江南,靠近南京城的地方,  大开杀戒。

    对面的领头人,杨起隆,  传说中不辨真假的朱三太子之一,  眼见康熙不再留手的架势,  大声呼喊:“我们撤!快撤!”

    “轰隆”一声,  一个大炮炸在他的身侧,  他人被气流冲出去,  护卫接住了他,还是被炸的右腿受伤了。他顾不得伤势,大声喊着:“快撤,传达命令,快撤!”

    “来不及了。”一个武林人劲装打扮的中年人走过来,面容死寂:“我们已经被包围了。”

    他惊骇地转头四望,四面八方都是马蹄声,这是驻扎南京的八旗骑兵!

    “快跑快跑!”杨起隆催着侍卫们,  一个侍卫上前背着他就要跑,  几个清兵出现,手持火铳站成两排连连扫射。

    身边的人都倒下,  背着杨起隆的侍卫倒地,杨起隆吓得失去反应,大声呼喊:“救命,  快来人救我!”

    “快来救杨起隆,快来人救杨起隆。”没想到清兵们也跟着大声地喊。

    杨起隆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想说“不要过来……”生死关头,他说不出来。

    耳边传来同伴们的脚步声,倒在地上还有一口气的中年人,朦胧地望着他屁滚尿流的样子,右手腕一抖,一道流光闪过,射中了杨起隆的胸口要害,他大喊着:“快跑!杨起隆死了!”最后一口气气绝。

    隆科多冲进来,扶着倒地的杨起隆高声大喊:“杨起隆没死!受伤了,快来人救他!”

    杨起隆被吊装一口气,越来越多的清兵围住了所有在场的叛军,展开杀戮,一个不留!

    康熙坐在马背上,举着望远镜望着进展,明珠刚被那只飞镖吓得还没回神,着急地劝说:“皇上,小小的叛军,马上清缴,不需要您亲自指挥。”

    康熙不说话,望远镜里,驻守在江南的满汉蒙八旗军和绿营军四位将军一起赶来,将士们争抢着人头,嘶声问:“我们的人有伤亡吗?”

    “十个受伤的,都是轻伤。”

    “四阿哥的那个小太监,受伤了?”

    “是的。”明珠一抹额头的汗水,喘口气:“当时没敢要四阿哥知道,那只飞镖射向您的时候,另有一直飞镖射向四阿哥,四阿哥因为看见您的危险,从马背上跳起来,隆科多和其他侍卫太监们争着扑向四阿哥,眼见四阿哥躲了过去,怕自己人受伤,受不住冲势一起滚下来,压倒了那小太监。”

    都是忠心的。康熙有了判断,点头道:“好好救治。所有受伤的人,都给朕好好救治,不许留下任何后遗症。梁九功,你亲自去看望刚那个侍卫,一定不要有任何余毒留下。”

    “皇上,奴才这就去。”

    梁九功翻身下马,小跑着去队伍后方。

    明珠脸上冒出来更多的汗水,四阿哥那一扑,扑到了皇上的一颗心了,身边的一个小太监受伤了,皇上都担心四阿哥知道了伤心,要好好地救治。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越发敬畏忌惮四阿哥的同时,也真心的钦佩四阿哥。

    康熙带来的都是最精锐的亲卫,江南的驻军都是刚打完三藩战事的虎狼之师,汇合后一通围杀,曹寅跟着八旗军一边杀一边收拢包围圈,几方人见面,就是基本结束了,眼见尸体遍地,血流成河,他着急地抓住一个侍卫问道:“主子爷和四阿哥那?我们的伤亡怎么样?”

    那侍卫说:“曹侍卫不用担心,主子爷和四爷都好着,我们的人伤了几个,没有死亡。”

    他长长地松口气。

    一个小太监跑来喊着:“皇上宣见。”

    赶紧稍稍打理一下自己,跟着小太监来见皇上。

    眼见皇上果然安好,狠狠地放了心。再见皇上身上的尘土,乱掉的服饰,眼睛血红,面上却是平静,“刷”地提起来心。

    “臣等给皇上请安!”

    “起来。”康熙的嗓子还是哑的。

    没有人敢起来。两江总督王新命脑袋伏地磕头:“臣治下出来如此叛军,臣有罪。救驾来迟,臣有罪。”

    “起来。”康熙不耐烦,“罪不罪朕自有定论。抓紧安排人打扫道路,不要妨碍老百姓来往。”

    这个时候,隆科多快步上前,打千儿行礼:“报皇上,找到两个偷偷来围观御驾的老百姓受了小伤,目前无法确认身份。”

    康熙一愣,快速反应过来,眼里一抹狠厉:“先救治。后面再确认身份。”

    “……嗻!”

    隆科多跑走了,康熙面对这些还在请罪的人,怒道:“还不起来?要朕扶你们起来?”

    “不敢不敢。”一个个的麻利地爬起来,也知道这个时候不是论罪的时候,胆战心惊地抓紧时间表现。

    清理尸体,确认无人生还,就地一把火烧了。探望中毒的侍卫、受伤的将士,打扫道路,泼水填土平整官路,要人和车马如常行走……康熙这才有空去收拾自己。

    刚被胖儿子扑下来,还有一个侍卫,康熙垫在底下,这身上衣服都脏了乱了,再加上炮火轰炸烟雾弥漫的,脸上都脏兮兮的,小太监们端着水盆毛巾上来,他净了面,到后头马车里换了衣服,问跟进来的曹寅:“去见过四阿哥了?”

    “……见过了。”曹寅一抿唇,眉眼一抹凌厉:“臣刚去确认,四阿哥射击的那个刺客,死了。”

    “……容若一直陪着,胖小子要是问起来,就说没打中要害,被跑了。”

    “臣明白。”

    君臣两个一时沉默。到如今训练太子还只是要他参与刑讯,四阿哥却是杀了人。

    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滋味儿,他们两个都要忘记了,却又永生难忘。

    康熙接过来汤碗,一仰脖子灌了下去,深呼吸一口,望着蓝天白云缓和脸上的表情、眼里的血腥杀戮,康熙领着人慢慢地踱步,朝自己的马车走去。

    做长辈的,既要和老鹰一样推着小鹰下悬崖,要他学会自己飞;又想着保护他,永远护着在自己的羽翼下,永远不长大。可亲眼看着他学会自己飞了,又是骄傲又是失落说不清的复杂。

    他慢慢地走着,冬日傍晚的夕阳落在他的身上,一点点洗刷掉刚心里升起的杀机魔障。他伸手,望着自己的手掌,无声地笑。

    六七岁的胖儿子为了救自己杀了人,康熙的一颗心怎么也无法平静。那是怎么样的感动和激荡?一腔骄傲,满腹暖流,都在胸腔里流淌,要他的四肢百骸,浑身每一个毛孔都是伸展的,翱翔的,幸福的冒泡泡。

    子女们平时信誓旦旦的说着孝顺,生死关头有几个能不要命地扑上来的?而他有一个好儿子!

    康熙的眼睛亮亮的,血腥之色慢慢褪去,脸上也舒展开来,脚步轻轻的,浑身都轻了好几斤一般地放松。

    曹寅察觉到皇上的情绪变化,知道是因为四阿哥,放心地笑了笑。

    四爷在马车里,一直听着震耳欲聋的轰打声,叛军们的哀嚎声呼救声,想要去看。可是容若紧紧地抱着他,脸上的汗珠子一颗一颗的流到脖子上,流到四爷的身上,吓得他真不敢动了。

    四爷的小胖手拍拍他的胳膊,安慰道:“容若,不怕不怕。爷在这里保护你们。”

    纳兰容若张张嘴巴,“四爷,臣担心你害怕……”“四爷,臣刚真的吓到了……”都说不出来,抱着孩子,第一次突破君臣之礼大胆地揉揉他的脑袋,苦笑道:“阿哥爷,臣不怕。臣感激阿哥爷的保护,可是阿哥爷要乖乖长大啊。”

    “爷这不是乖乖地呆在马车里了吗?”四爷还是想看看,他担心因为自己的重生,改变一些事情,万一汗阿玛今儿受伤,他万死都不够赎罪的。“容若,炮火这么猛,叛军会自己造大炮了吗?”

    容若正好也想说一些事情转移他的注意力,略犹豫一下道:“应该是从沙俄买的。我们和沙俄的谈判要开始了,双方都在争取更大的谈判筹码和利益。将士们围困雅克萨后,沙俄军负隅顽抗,彭春都统带着将士们加强围困,断了水源食物供给,攻克雅克萨后投降的俘虏五百个,至今没有归还。”

    四爷张口就来:“要他们拿银子拿土地来赎啊,留在大清做俘虏还要看管,还要给吃的。”

    “……阿哥爷说得对。”容若眼里带着笑儿,因为小孩子言语里的孩子气,“沙俄人说大清是仁义大国,应该直接归还俘虏再谈判,尤其其中一个他们的大将军。皇上不答应,沙俄威胁说要和准格尔联合出兵大清,不谈判。皇上命臣给回信说:要打就打!”

    “汗阿玛英武!”四爷大喜,明亮澄澈的大眼睛忽闪着,望着容若:“爷猜,沙俄一定不敢出兵。”

    “那是。”容若也笑:“沙俄要是敢出兵,早动用大军了。哪里等到现在?沙俄和准格尔的联和同样为了利益争斗,准格尔和xi藏的联盟也受到青海蒙古的钳制。上次臣跟理藩院去喀尔喀,绕路去了伏尔加河的和硕特蒙古部落,一旦沙俄境内的蒙古部落反叛沙俄,就是我们主动出兵的机会。”

    “哇哇!容若棒棒哒!”四爷拿出来星星眼,容若就看着四爷的眼里夜空一般,小星星一闪一闪亮晶晶,差点陷在里面。

    “容若,可是之前统治沙俄的金帐汗国旧部?他们若是打起来,大清就有机会了,容若真聪明。”

    胖孩子宛若一枚小太阳亮亮的璀璨。平时这懒怠好似浸透了他的灵魂,天生的一般,倒是难得的这般情绪高着。容若稍稍放心,失笑:“阿哥爷,不是容若聪明。是皇上聪明。皇上本来采取保守的计划,打算和沙俄妥协尽快谈判的,后来计划变了,臣等的行动自然要变。”

    “万事万物一环扣着一环。大清的态度变了,沙俄预感到他们无法从大清获得利益,自然要更多地联合准格尔、大清内部的叛军,搅合的大清着急谈判。”

    四爷一眨眼:果然是因为自己引起的变故。

    “那大清内部的叛军都有谁啊?好多个朱三太子吗?”

    “都是打着‘朱三太子’的名义的野心家。”容若面容一冷。“这次的叛军杨起隆,康熙十二年与黄吉、陈益和北京一些有二心的小臣小民密谋反清复明,自称‘朱三太子’,后家父、图海率兵镇压,他逃走了,黄吉与陈益被杀。这几年他在江南招揽一些人,白布裹头,身披赤装,装神弄鬼,朝廷早有消息,只是没想到,郑家旧部也会联合沙俄人。”

    “万能的‘反清复明’。容若,真正的朱三太子还活着吗?”

    “可能活着,但估计也是垂垂老矣,改名换姓隐居乡间了。皇上之前并不想去找出来他,毕竟都是过去了……”

    四爷目光一闪,静听外头的打炮声要小了,面上一喜,大喊:“容若你听快要结束了,爷要去看看,就在窗户里看。”

    容若哪里能答应?

    “等他们收拾好的再看。要不要听杨起隆的故事?”

    四爷鼓着脸:“……好吧,好吧,爷听故事。”

    “他天天聚集一群人反叛朝廷,其实,他也只是被人利用的棋子。他四处对人说,他的母亲是被清兵凌ru致死,他的父亲被多尔衮活埋。活埋是真的,当时大清进关,命令投降的大臣写招降纳叛的诏书,他的父亲作为明朝的翰林院编修,拒绝写,这也是骨气了,多尔衮活埋了他的父亲,并没有牵连到其家人。但是他的母亲,乃是被闯王部下奸污自尽,杨起隆移花接木给了大清军队……”容若脸上露出来一抹嘲笑,“谎话说的久了,身边的人信了一心报仇,他自己也信了,真当自己姓朱的了。”

    “康熙十二年他的反叛,也远没有他自己说的英雄。鼓动人说种地到死也只是一个农民,读书到死也只是一个秀才,其实他读书不成,种地也不会,只有野心。刚要闹事,就被正黄旗周公直举报,他本人极其自负,也最是贪生怕死,都没和同伴说一声就自己跑了。”

    四爷:“……”

    这些皇家内档里都有记载,但四爷哪里去关注这样的小人物?可是现在他急迫地要知道更多。当下就抓住重点。

    “容若,利用他的人,是谁?”

    纳兰容若语气悠悠:“臣担心,可能是真正的朱三太子,也可能是真正的朱家旧部。”

    “是洪武门?”

    “洪武门是其一。是明朝一个将军建立的,收拢一些江湖中人。”

    两个人说着话,纳兰容若听着外头的动静,一心要四阿哥不去关注,更担心他想起来刚刚打的那一枪,一直引着话题。

    曹寅上来马车,给四阿哥请安,简单说了几句话,发现四阿哥情绪良好,容若眼神带着暗示,立即退了出来,去询问隆科多,去找皇上。

    此时此刻,康熙满心激动欢喜地来到这明黄的马车御驾前,脚步一顿,也是担心四阿哥刚打出去的那一枪,担心他受不住第一次打真人的痛苦。

    曹寅打开马车门,康熙抬脚进来,恰好听到胖儿子高呼出来:“哇,汗阿玛派人去瑞士,去联合沙俄另外一边的敌人,汗阿玛好聪明!”

    康熙一愣,容若也回神,扶起来四阿哥请安行礼。

    “儿子给汗阿玛请安。”“臣给皇上请安。”

    “起来。”康熙脸上笑着,瞧着胖儿子眼睛亮亮,一副听故事听得入了迷的小样儿,一掀袍子坐在首位,笑道:“你们在说什么这么开心?”

    容若道:“在讲皇上派人从陆路出使北欧各国,联合瑞士波兰一起对敌沙俄。”

    四爷瞪大眼睛,拉着汗阿玛的胳膊摇晃:“汗阿玛,是不是瑞士之前来给大清送音乐盒,就是要联合大清啊?”

    “那倒不是。”康熙搂过来胖儿子,微笑道:“沙俄刚崛起,对比瑞士还处于弱势,根本不拿沙俄当敌人。”

    曹寅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容若接过来,摆在小桌上。四爷一转头,唤道:“子清,梁九功那?子清你过来,爷想你呀,刚刚都没和你说话。”

    容若和曹寅喷笑。康熙端起来茶盏,右手刮着茶叶沫子脸上笑哈哈的:“子清你赶紧过来,看把我们的四阿哥想的。”

    曹寅弯腰走过来,行礼笑道:“皇上,阿哥爷,子清也想你们。”

    四爷双手扶起来他,拉过来曹寅的手学着汗阿玛的样子拍一拍:“子清啊,爷对你是思之如狂啊。”

    “噗嗤”“噗嗤”康熙一口茶差点喷出来,猛烈地咳嗽。容若稳住手里的茶盏,哭笑不得:“阿哥爷,您这样想曹子清,臣出门的时候,怎么没有想念臣?”

    四爷不偏心,伸手拍拍他的手,一脸安慰:“容若,爷也想你呀。但是不一样。你去喀尔喀危险,爷天天担心你,夜不能寐啊。”

    容若:“!!!”

    “哈哈哈哈!”康熙放声大笑,伸手指着他笑骂:“好一个无赖的小子!”

    四爷不服气,瞪圆了大眼睛,愤怒道:“儿子说的都是真的。”

    “阿哥爷,臣知道。”曹寅是真感动,“臣每次收到北京的信件,就感觉到满心满身的温暖,每一个字都慢慢地看,想要永远看不完。”

    四爷哼哼地告状:“子清你不知道,爷和容若给你写信,汗阿玛嘲笑我们说我们是写书那,说你每次看信都嫌弃字儿多。”

    曹寅:“……”使劲地给阿哥爷挤眼睛。

    四爷也挤眼睛,猛地脑门上挨了一下。

    “臭小子!”康熙骂道:“事情过去那么久了,还记得?”

    四爷伸手捂着脑门,瞅着黑脸的汗阿玛眉眼耷拉:“欺负人的当然擅长忘记了。”

    噗哈哈哈。康熙,容若、曹寅痛快大笑。容若一边笑一边道:“阿哥爷这句话太对了,哈哈哈哈。”

    康熙还似真似假地关心他道:“胤禛原来是被欺负的记得久了,朕心疼,来,到朕这里给抱一抱,疼一疼你。”

    四爷:“……”

    四爷气恼地扑到他的怀里闹着喊着:“儿子不是那么好哄的,哼!”迎来的是三个大人一起前仰后合的大笑声。

    儿子的心神被转移,暂时忘记自己开的那一枪。康熙略略放了心,所有受伤中毒的人都医治好了,康熙更是放了心,修整片刻,在午时的时候,带着大队人马进入古老的金陵城。

    全城的百姓,全江南的文人都来迎接。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那辆明黄马车。

    康熙公告天下,他要祭祀明孝陵,亲自祭拜朱元璋,经过今天的刺杀,他还会吗?

    康熙会。

    进来金陵的第五天,就在所有江南人要失去希望的时候,半夜里,衙役们清理道路,天还没亮,三声炮响,仪仗队的鼓乐声跟着响了起来。

    康熙盛装,坐在一顶明黄的帝王五辂龙舆内,在容若、曹寅、隆科多及其他贝子贝勒亲卫们的簇拥下,威武的前行。

    四爷肃着脸,一身十几斤的盛装打扮,坐在一顶十多人所抬的大轿上,四周有侍卫保护和大臣簇拥,沿街缓缓行进。在如此壮观的游行中,切身感受江南人对于天家父子此行的热切渴盼。

    群众们你推我挤,叫着,嚷着,人人兴奋着。大家的欢呼不断,吼声震天: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四阿哥千岁千岁千干岁!”

    一路有无数乌泱泱的群众匍匐于地。

    四爷听到群众的欢呼,眼里浮现一抹笑儿,浅浅的,淡淡的,却是存在的。以前,大清朝廷对于江南人是鞑子蛮夷政权;现在,是继承明朝大业,定鼎中原的正统政权。

    他听着人群的叩拜和欢呼,在轿夫的晃动下,在乐队的吹奏中,渐渐的要打瞌睡了,又有点儿饿了。

    摸摸肚子,起来的太早,又因为起来的太早不太饿吃的太少,此刻就觉得饿了。

    从南京行馆到明孝陵,二十多里路,这个走法儿要走一个时辰。到了明孝陵,还有六里的神路要步行。四爷闭眼睡一会儿饿的受不住了,临下马车之前,从座位边的柜子里摸出来几块点心抱着啃了,差点儿噎住,忙再拿出来水囊喝了一口水。

    漱口净手,清理干净痕迹。

    再摸出来怀表看一眼时间,四爷从轿子里探头出来看一眼。

    前面是鼓乐队和仪仗队,走在仪仗队后面的是6头大象,背上设置木质莲花座、金蕉盘。每头大象悠悠晃晃,慢慢踏来,叮咚的铜铃声,把长达十里的宏大队伍源源地引入大街。

    后面是六名文武大臣,他们一身隆重的大礼服,都在各自的仪仗队簇拥下,昂首而过。

    各种大小、行制不同的伞盖、寿扇、祭祀法器……各种幢和幡,各种式样的旌、金节、氅和麾,各种八旗的纛和有不同代表的旗帜,钺、星、卧瓜、立瓜、吾杖、御杖、引杖……

    旗帜飘飘,遮天蔽日。庄严肃穆的祭祀大乐响遍金陵城。大驾卤薄从导盖到红灯等仪仗、法器的排列,各等大臣和侍卫,天子乘的车辂,整个场面逶迤数里,前后不能相望,浩浩荡荡。

    近两万人迎着凛冽寒风,行走在这红毯铺就的路面上。

    全程十多万的百姓跪在地上,哭着他们的精神信仰,悼念前朝,迎接新朝。

    四爷轻轻一叹,都不容易。

    轿子停下,坚持带伤也要参加祭祀的苏培盛,恭敬地上前扶着四阿哥下来。

    四爷来到康熙的身边,康熙一眼看到他吃了东西的小样儿,暗暗瞪他一眼,牵着他的手,一步一步地走进明孝陵。

    一步,在战争之外进一步收拢江南民心,逢场作戏有之。

    一步,巩固清朝统治,收复江南士子之心,强调满汉一家亲。

    一步,惺惺相惜有之:站在同样的帝王角度,康熙发自内心地佩服洪武大帝。

    一步,大清平定三藩叛乱,收复小琉球,对战沙俄,休养生息恢复生产,大清承天命,入主中原!

    六里的神路,康熙带着儿子一步一步地走完,金陵城里头哭声震天。

    “雄武之略,同符高祖。六师屡出,漠北尘清。至其季年,威德遐被,四方宾服,受朝命入贡者殆三十国。幅员之广,远迈汉唐……”

    这是康熙亲笔给洪武皇帝写的祭文。

    明孝陵正门有五个门洞,按理皇帝应该走中间,但康熙走旁边甬道,在孝陵的享殿三跪九叩,又于宝城前三奠酒。

    一个城的父老百姓数万人在场,痛哭于地。

    康熙说:“从今日起,明朝所有的皇陵修整,朕派五千人守陵。”

    康熙又说:“从今日起,重金寻找前朝朱家宗室后人,前来给他们的祖先们上柱香。”

    金陵城的老百姓欢呼,又哭又笑的跳起来:“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江南文坛领袖之一著名士人顾炎武先生,在抗清失败后在明孝陵脚下的钟山南边隐居好几年,以表哀思。

    松江士人夏完淳从小跟着父亲、老师抗清,被押往南京路过紫金山,说自己得见高皇帝孝陵一死无憾。

    大明亡了,明孝陵演变为非常重要的象征符号,无数遗老遗少借此表达对前朝之思。

    不管康熙在修订《明史》的时候有多少其他心思,他依然在这里留下了“治隆唐宋”的石碑和《明史》中“远迈汉唐”的结论。

    这一天,康熙和四阿哥和两万扈从累得人仰马翻,两眼冒金星两腿打颤。

    金陵城里哭声此起彼伏,有人大醉,有人高叫呐喊。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哭哭笑笑的,醉醺醺地拎起酒壶灌下去一口酒,疯疯癫癫地笑:

    “大清啊哈哈哈,大清出来一个康熙,康熙有几个好儿子,老天爷你都安排好了,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可能人间真的有命运气运一说。大清危急之时,康熙一个奶娃娃皇帝成长起来,冒着被打回去东北老家的危险削藩,他还在几乎没有胜算的情况下,打赢了。

    他还能弯下腰,亲自来南京,三跪九叩地祭拜洪武大帝。

    告诉天下人,改朝换代,大清朝真正地来临了。

    康熙在南京待了十天,一直住在曹家。这一天浙江巡抚于成龙来请见,进来书房等了大半天过去了,但见康熙接见大臣,处理朝政,和南京的士绅们交谈,忙得不可开交,他坐在一旁喝茶继续等候,一位老太太柱着拐杖进来,颤颤巍巍地请安行礼。于成龙知道,这必定是皇上的乳母曹老夫人。果然不错。

    自从曹老夫人听到消息,说皇上要住在曹家,老太太就没睡过一个安生觉。康熙是她一手奶大的,对于康熙,老太太比亲儿子还疼呢。皇上南巡住到曹家,可把她高兴坏了。可是康熙太忙了她见不到,一着急,便拄了拐杖到书房来了。

    康熙和她说了几句话,又开始忙碌。老太太和于成龙坐一块儿喝茶等候,说说话儿倒也不寂寞。来进见奏事的官员,一拨连着一拨,康熙竟一刻分不开身来。曹嬷嬷不是那种不通情理的人,坐在一边看着皇上活忙,也就心满意足了。自鸣钟“铛铛”地响了十五下,康熙抽个空儿,写了一副字,拿起来,吹了一下,走到曹嬷嬷面前:“嬷嬷,这是朕特意为你写的‘福海寿山’四个字。你把它挂在房里,见了这字,就如见了朕一样。朕这趟南巡,住到这里,就是想和你多说几次话。可是这一回朕在这儿一住,恐怕要把你们家花个底朝天了。”

    曹嬷嬷颤巍巍地起身,就要跪下谢恩,却被康熙拦住了。老太太涕泪纵横地说:“谢主子恩典。我们家盼来了主子爷,有了这么大的体面,就是花个倾家荡产,也是心甘情愿的。只怕我们这小门小户的,委屈了主子。”

    康熙含笑点头:“朕住在这里,排场这么大,花钱这么多,家里可怎么办呢?说不定明儿就有人上本弹劾南京织造局亏空了。这样吧——”康熙一抬头,肃着脸道:“胤禛,你来想办法,把窟窿补上。嬷嬷,这是朕的老四,顽皮得紧却也能办点儿事情,交给他你放心。时辰不早了,朕还要和于成龙说话。嬷嬷,你回去歇着吧。”

    老太太听到这里,流着泪谢恩,给四阿哥行礼,拉着四阿哥的手怎么也看不够,又叮嘱了好多生活小事,这才拄着拐杖走了。

    四爷傻眼。

    难道这是汗阿玛对他抄家曹家的惩罚?

    什么叫“你来想办法,把窟窿补上?”

    四爷回头就要找汗阿玛论理。可是康熙已经在和于成龙说话了。

    “国家大部分地方休养生息,军饷方面朕来想办法,可是粮食那?还是要靠江南。……每年要向朝廷多交五百万石粮食,你能办到吗?”

    于成龙吓得脸一白:“皇上明鉴,江南鱼米之乡,但江南百姓们苦于赋税过重,已是怨声载道。三藩平定,小琉球收复,内忧外患,俱已消除,全国各地方减税轻赋,与民休养。圣上下旨让臣加税加赋,臣不敢奉诏。”

    四爷正一肚子火气那,当即踢他一脚,训斥道:“五年之内,朝廷将在西部用兵,没有几千万石粮食,这个仗怎么去打?你只看到江南困难,看不到葛尔丹在西域作乱,沙俄虎视东北?广阔西域,生灵涂炭,百姓纷纷向关内逃难,若拖延下去,有朝一日,闹到和前朝一样政令不出嘉峪关,你们这班‘清官’又去哪里去哭?”

    于成龙傻眼了,四阿哥这话问得突然,也问得很有分量,江南士绅们不交税,闹得现在哭明孝陵,将来哭哪里?

    于成龙“扑通”跪下,四爷接着骂:“汗阿玛交给你,就是因为你是清官,这事情只能你和汤斌两个巡抚来办,你以为为什么派你们来江南?换个贪官来借机盘剥百姓,那才是祸国殃民。爱财的因财误,图名的因名误,于成龙啊,你这点都想不透?”

    于成龙第一次经历四爷的“毒舌”,吓得只管磕头。

    康熙摸着胡子,乐得哈哈哈大笑:小子的嘴巴不错!

    四爷冷哼一声:“爷要汤斌在江苏帮爷做点事情,你在浙江也是。爷给了汤斌五十万两银子备用,也给你五十万两,记得,这银子可不能给汗阿玛要去花了……”

    气得康熙抬脚就踹。

    四爷闪身躲开,哼哼着跑走了:“儿子去帮汗阿玛还债去了,噜噜噜~~”

    康熙:“!!!”气得对目瞪口呆的于成龙发泄:“你听听这小子,什么帮朕还债?”

    于成龙心想这不就是吗?四爷给我五十万两银子,您问我要五百万石粮食,我当然向着四爷。

    康熙:“……”康熙对他抬脚就踹!

    十天,康熙在南京的事情办完,圣驾回鸾,金陵城里万人空巷,齐集街头,欢送皇上,喊着:“皇上再来南京,皇上再来南京!”

    康熙在龙撵里,透过窗户伸胳膊不停地挥手。

    四爷恍惚间好像看到顾炎武老头的身影,人太多了挤挤挨挨的,那老头那么大岁数应该挤不进来,他和老父亲一起,不停地挥手致谢乡亲们的热情。

    这次回去,不走山西,走山东,祭拜华夏人的老师,孔圣人。

    江南的大雪下来,纷纷扬扬,果然是四爷记忆里那样柔软的,奶油蛋糕的模样。

    一路北上,山东也是大雪纷纷扬扬。在山东,康熙病了,四爷代替老父亲,在大雪中一路走着孔圣人的神路,领着两万人曲阜所有的百姓,天下赶来的文人士子,完成一场大祭司。

    站在孔圣人的祭祀大殿里,闻着沉香袅袅,面对孔圣人的画像,面对两边一个个圣人的灵牌,沉默。

    昨天晚上临睡前,康熙在病中醒来,拉着他的手对他谆谆教导说:“理学黄昏,儒家文化已经不适应这片土地。可是现在,大清的北方有沙俄,西边有准格尔,在必须稳固好江南这个大后方的情况下,这是必须的形式。”

    四爷望着老父亲蜡黄的脸,哭着:“汗阿玛,儿子担心,等打完准格尔,我们还能改回来吗?现在是最好的机会。不去祭拜孔圣人。”

    康熙用尽全身力气握住他的手,喘着气:“胤禛,我们现在只能这样做。你要记住,有的时候,你只能什么也不去想,只做你该做的,去生存好。”忍不住又笑:“你就知道我们一定能打赢?你知道准格尔明知道我们在拖延,为什么不直接挥兵南下?”

    “因为葛尔丹汗王在打大清之前,要先去打下来哈萨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等地盘,尽可能地扩充实力。”

    “是啊,他在扩充实力,这是我们休养的机会,也会要我们将要赢来一场硬仗。有信心是第一,有充足的准备是第二。记住!”

    “汗阿玛,儿子记住!”

    四爷记住了,可他闻着这里那无数香料也遮掩不住的,腐朽的木头味道,他握紧了拳头,强烈地不甘心。

    孔圣人知道,他死后有这样的荣光吗?知道他的后人以每天祭祀他为业,头顶着孔家人的名头奸杀四十多名妇女,也无罪吗?

    可是,自己的后人,又如何那?

    四爷眼睫半垂,一半看天,一半看地,这是第一次,他望着曲阜的天空,有勇气去回忆那些要他痛彻心扉的一幕一幕。

    乾隆、嘉庆、道光……光绪、溥仪。

    山河破碎,西洋入侵,国都没了,人能怎么样那?四爷站在曲阜的蓝天下心想,如果能永远不长大多好?汗阿玛永远年轻,太子二哥贤明,大哥武功……他也不要娶妻纳妾。

    历代君王来拜孔庙,行的都是学生之礼,两跪六叩首,可是四爷却代替康熙说:“汗阿玛昨天晚上说,为了民心归附,社稷安定,要亲儿子多磕几个头,难道他就不是皇上了吗?”群臣拗不过他,只好由他以臣子之礼,像对朱元璋那样给孔老夫子,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

    按常规,祭了孔庙,就要去泰山封禅,以昭示大皇帝的文治武功。可是康熙病着,四爷也不想去爬泰山日出都看不到,一眨眼有了回答:“汗阿玛昨儿特意交代说,他的计划,还远远没有完成,怎么敢去泰山封禅夸功?”

    一个谦虚、谨慎,励精图治的明君圣主形象,随着康熙的回京,传遍全大清。人人称赞康熙不愧是英明之主。“南巡”这篇大文章,圆圆满满,全始全终地收场。

    康熙人一高兴,病好了,回来北京,精神头十足,面色红润。北京的大雪天里,太子领着文武群臣跑到郊外等候,远远地看到御驾的身影,兴奋地跳起来,翻身上马就自己打马跑来。

    “汗阿玛!汗阿玛!四弟!四弟!”太子一边打着马屁股,一遍大声呼喊着。

    四爷在马车里隐隐地听见了,看一眼康熙,发现他明明想得慌,却又矜持得紧,也不管了,出来马车跨上小马驹,一拍马屁股跑起来。

    “二哥!二哥!”四爷大声地喊着,热情地挥着手。

    太子看见四弟跑上前来,高兴坏了,拉着马缰绳停了马,一把抱住同样下马的胖弟弟,大声地笑着:“四弟,想死哥哥了。”

    四爷开心大笑:“呸呸呸!二哥说什么那!二哥,弟弟可想你了!”

    “哈哈哈哈。”兄弟两个抱在一起,额头贴着额头,互相用力地拍打对方的肩膀,眼睛亮亮的,快乐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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