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音大师的话音一落,  一声朗笑响起来:“爷一进来,大堂一个人没有,都在吃饭?”

    所有人都猛地起身,  这么年轻的声音,  敢直接进来县衙后院,还在钱大人面前自称“爷”,是,“十爷!”钱大人惊呼一声,  和施世纶对看一眼,那真是惊喜过望,领着侍卫们激动地打千儿行礼:“给十爷请安。”

    “给十爷请安。”任县令领着家人喜极而泣地跟着行礼,  偷偷地看这要两位大官都行礼的人。虽然不知道十爷是哪一个,  但身份越高越好啊。

    一个大约二十岁的年轻公子,  打扮也并不出奇,  只穿件石青盘银绣云西洋羊绒鹤氅,  里头宁绸银鼠马褂,  月白隐花棉长袍,脚蹬一双黑冲呢千层底布靴,  没有一般大家公子的奢华,干净利落纤尘不染。但见那公子漫步进来,  一条乌亮的发辫直垂腰间,  似笑不笑地看着他们,双手扶起来钱大人,  爽朗地笑道:“都起来。都起来。钱娘子幺,  施不全,怎么刚用饭?可是受累了?”

    钱大人因为十爷的亲近称呼,一脸的受宠若惊,  恭敬地笑:“十爷,下官不累不累。下官这点事,不是事情。您老人家来了,下官就有主心骨了。”

    “爷来,也不顶你办事啊。爷还惊讶那,爷来之前,还以为你这小娘子已经死了那。”

    !!!

    众人都惊讶那。却见钱大人听这一声骂,仿佛浑身都通泰了,眼泪花花的,说道:“十爷您康泰着哩,下官怎么舍得伸腿儿?”

    一句对话弄得端正严肃的施世纶、担惊受怕的任县令都是一笑,施世纶便道:“十爷,您用了饭了吗!”

    “用了。这么冷的天,吃完饭才好迎风骑马。”十爷看向后头一群妇孺都跟着一起用饭,大约有点明白,言道:“你们继续用饭,钱晋锡和施世纶来大堂和爷说说话儿,年羹尧,你陪着两位大师再用一点儿。”目光落在默默站着的性音大师和饽饽身上。

    “下官遵命。”

    众人这才发现,十爷带来的侍卫里,有一个特殊的人。

    二十五六岁,白净面皮,瘦瘦一个书生脸,目露精光,头上一顶六合一统狐狸帽,结着红绒顶儿,靛青长袍外套着件套扣海龙皮马褂,腰间系着滚边绣花玄带,披着一件藏青大毛黑灰鼠斗篷,精精干干一身打扮,看着比十爷还富贵,正是年家年遐龄的次子年羹尧。

    施不全因为十爷的话震惊,一起身一抬头视线和十爷身后的人对上视线。

    “原来是年世兄。”

    “施世兄好啊。”

    钱大人一眯眼,一颗悬着的心落回去肚子里,热情地笑:“年大人快来坐。就坐我的板凳。”

    “谢钱大人。”年羹尧大大方方地坐下来,一眼看见刚站起来又坐下来吃面的两个遮脸的和尚,定睛一看,认出来一个。

    眼睛撇着另外一个,笑道:“……两位大师好。”

    性音大师放下筷子,一打佛礼,宝相庄严:“阿弥陀佛。年施主来了,我们吃完面,就走了。”

    “……好。”

    年羹尧纳闷四爷手底下难道有个和尚?还是粘杆处的人?但他自幼读书习武,颇有才识。中进士,改庶吉士,授职翰林院检讨。曾多次担任四川、广东乡试考官,如今已经累迁内阁学士,傲气着那。作为陪客,也不在意这陌生和尚的身份,接过来任县令递过来的碗,大口喝汤。

    刚钱大人和施世纶夹了几筷子菜到面碗里,端着面碗跟着十爷走着,好在临走之前,给任县令一个眼神。任县令便知道了,这位是有名的年家的公子。年遐龄封疆大吏,对比他那是天上地下。他的钻营脑袋冒出来,顿时什么也不顾不上了,害怕也顾不上了,一心伺候巴结着。

    年羹尧不是施世纶的轴脾气,也不是钱大人的小媳妇做派,他很懂得官场来往,一派的安然自若享受,要任县令巴结的越发来劲儿,命师爷挖出来自己珍藏的十八年女儿红,对着家人那一桌挤眉弄眼的,恨不得要自己的两个女儿都过来敬酒。

    性音大师:“……”

    饽饽:“……”

    再说大堂里,胤祥品着茶,听钱大人和施世纶一边呼噜面条,一边大体说了情况,眯了眯眼。

    “要年羹尧领着二十个侍卫留下来,协助你们。”话音一顿,笑骂道:“你这个小媳妇,连四哥吩咐的这点事都办不好,你是吃错了什么药?”“不是办不好。”钱大人小娘子性情外还好似是个越骂越舒服的人,笑得两眼都挤成一条缝,说道,“正要去回了四爷,快要审讯完了,快要审讯完了……”胤祥便知这老小子已经有了安排,骂道:“你们四爷说了两天,就是两天。你还不拿出来看家本事?”“不是怕刑部不依嘛!”钱大人两手一摊,可怜巴巴地说道,“要是单单儿抓人审讯,我早完结了。这个案子,把人摆治得忒不像话了——今天一天,死了五个人,浑水摸鱼的,趁机报复私仇的,杀人灭口的……”

    他没有说完,施世纶便知道,这事情可能要往小里头办,闹大了,杀人砍头了,都不是朝廷的目的,矿场安全开工才是。刚想到这里,胤祥笑道:“这点事,能唬得住你?他们哪一个是你爹?还是你妈?亏你做到顺天府府尹!再说这混帐话,把蛋黄子给你踢出来。”说着,抬手给钱大人一个脑崩儿,笑问:“两天能不能行?能不能行?顺天府的大管家,这么大官连这点事都做不来?”

    “十爷,哎哟哟哟哟……”钱大人小媳妇一样地捂着脑门,疼得嘘着嘴笑道,“做得来做得来……那年大人?”

    “年大人是朝廷的官儿,又是四哥旗下的,四哥特意找来帮忙。”

    “还是四爷体贴人啊。”钱大人感动的眼泪汪汪的,小手绢抹着眼泪,“皇上圣明啊。臣一定给办好喽。十爷,皇上今天用饭可好?”

    这话一出,施世纶也担心地看着胤祥。胤祥脸上略严肃:“好着那。下午练琴,接待奥斯曼使臣,现在不知道做什么。”

    “阿弥陀佛。”钱大人双手合十念佛。施世纶放下一半的心:“我们正担心皇上那。十爷,四爷那里那?“

    “爷出门的时候,正在作坊里和匠人们维修一个机器。”

    顿时安静。

    好一会儿,施世纶一低头,为难道:“十爷,机器好是好,可这机器一旦出毛病了,一时不能及时修不好,一个车间的人都要等着。……”

    “就是因此,更要用机器。”胤祥疏阔的眉眼一肃。“不会维修,培养维修匠人,弃置不用,这不是因噎废食?”

    钱大人打哈哈:“十爷、施大人,机器的事情后面再讨论。门头沟的事情急需解决。大冷的天,煤炭供应要保证。”

    “嗯,这话对。和你们谈一谈,爷就能放心地离开了——老钱明儿把你这身蓝宝石孔雀皮扒了,带着施世纶到我家。操蛋的好口福,正有一坛子桂花陈酒,才从地里刨出来。”说罢,起身就朝外头走出来县衙。

    施世纶和钱大人送到县衙门口,候着十爷上马,领着一群侍卫和两个和尚打马而去,一直到看不见了,踢嗒踢嗒的马蹄声也听不见了,还是没有动弹。

    施世纶望着平直的沥青官道,感佩道:“十爷奇人也。”

    钱大人望着十爷离开的方向痴迷道:“十爷啊,打小儿就喜欢逛四九城,和街头的乞丐,南城的下九流,官场的中下层最是熟。最是豪爽的爷们。”

    “十爷骂人?”施世纶试图提醒他。

    “施大人呀,做人小媳妇的,面对婆婆们的笑骂最是开心。因为婆婆们骂你说明亲近着,拿你当自己人。”钱大人星星眼。

    施世纶:“……”

    “年大人?”

    “大好事。有年大人在,才好证明我们没有私心偏向任何一方,秉公办事。”

    施世纶安心了。京官荣耀靠近皇上。可京官对比地方官,自有不好做的地方,他已经有了体会。

    身后传来任县令的呼唤声:“钱大人、施大人,十爷走了吗?你们快回来吃面。面要糊掉了。”

    施世纶一转身笑道:“来了。任县令啊,吃饱了?”

    “吃饱了!我吃!我吃!我也不是吓大的!”任县令一拍肚皮,一腔热血的模样。“我猛地端着碗,大口地趴着面条。”

    钱大人眯眼一乐。

    施世纶无声地笑:年大人的名头这么好用?

    任县令嘿嘿笑,摸着油光光的胖脑门,一脸梦幻:“不瞒两位上官,下官梦想着巴结上四爷,可四爷哪里是一个县令能巴结上的那?还是巴结好年大人这个大粗腿。”

    咳咳。

    知道不知道你视而不见的,是皇家的十爷,四爷最疼弟弟啊?!

    任县令迷糊:“两位大人?”

    “哎,去吃面,赶紧的,不能浪费了。”钱大人迈着小碎步走了。

    施世纶拍拍他的肩膀,迈着八字步,也朝县衙走了。

    任县令:“……”

    门头沟的事情,有了年羹尧的加入,快了很多,刺杀活动基本停了。毕竟年羹尧身后是皇上。

    胤祥领着一群人打马回来四九城,路上喝水休息的时候,饽饽气恼道:“那个年羹尧,果然是官家子弟,忒是傲慢。要不是我们在,他真能要任县令的两个女儿来敬酒。”

    性音大师:“阿弥陀佛。性格不同,做事方法不同。”

    饽饽刚要反驳,哪知道胤祥也摇头:“官家子弟中,施世纶这样的,是异类。官员中,老钱这样的也是异类。年羹尧这样的,才是正常。”

    “我知道这是正常,可四爷手底下,一般没有这样的人啊。”饽饽生气的地方在于,四爷为什么要重用年羹尧。

    胤祥看一眼饽饽,蓦然哈哈哈哈大笑。

    性音大师打一个佛礼:“阿弥陀佛。”也笑。随行的侍卫们就没有一个不笑的。

    饽饽:“……”

    因为国子监的事情,各个皇亲国戚家里挤满了说情的人,皇子们的府上更是。

    四贝勒府上,四福晋安排好皇太后派来的嬷嬷们,住处、饮食、伺候的人等等。宗室一个老福晋病重了,亲自带着人去看看。另有一个皇亲国戚娶媳妇儿,要去随礼吃喜酒。

    下午回来家里,一大家子的事情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娘家来人了,四福晋见了一面训斥安抚一顿,四福晋的娘家大嫂拉着她的手哭着:“福晋啊,我们都是一家人,一家人要互相帮着。我们平时也从来不上门求您,今天实在是关系到孩子一辈子的前程,着急了啊。”

    四福晋含笑的目光一顿,问道:“你们收了人家的银子了?”

    大嫂脸一红,带着描金长指甲套的手指无措地抓着靠枕,诺诺地解释:“没收银子。是家里的亲友家的亲友家的一个子弟在牢里头,要给托着说情。”

    “没收银子,就是收了贵重礼物了?”四福晋脸一沉,一转头,温声唤道:“劳烦孙嬷嬷一趟,你带着人,去将银子还是古董的,都送还回去!”

    “嗻。”孙嬷嬷利索地下去了。

    孙嬷嬷是四爷的奶嬷嬷,地位特殊,娘家人不敢惹。可是到手的宝贝要飞了,大嫂看着孙嬷嬷下去的身影,一把抓住四福晋的手,着急地哭道:“福晋,您做了福晋了,您身份高了,可也不能这样对娘家啊。”

    四福晋冷笑,抽回来自己的手:“我没有带着娘家吗?家里几个哥哥不管能力如何,都有了差事办着,只求不出差错就成。还不行?我好几次要你们安心在家里什么也不要管,你们就是管不住手。我今儿再说一遍,谁敢乱应承什么,收了人家什么物件儿银票,再被我知道了,别怪我做包青天。”

    大嫂也生气了,身板挺直,柳眉一竖。

    “福晋,差事是差事。你兄弟们的脾气你也知道,最是忠厚老实的。别人办差有油水,他们有什么?我不自己找一点银子花,成吗?”

    “忠厚老实就是他们最大的优点。”四福晋听了她的话,反倒面色缓和下来,看着大嫂的眼珠子跟结了冰一般。“一个人能吃几碗饭,就吃几碗饭。哥哥们都是好的,大嫂这是不满意乌拉那拉家的的日子了吗?”

    吓得娘家大嫂一张脂粉油光的脸白生生的,腰板委顿在炕上,低了头,“我!”“我!”好几次说不出来话。

    凭良心说,乌拉那拉家的日子,在权贵中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四福晋的父母留下的遗泽还在,几个兄弟都是老实人,家里一切财物交给各自福晋管着,吃喝嫖赌一样不沾。除了一个继母福晋偶尔闹事,继母生的几个兄弟不和睦外,可以说是顺心得很。更何况还有一个姑奶奶做了四福晋,四爷是活阎王,可四爷有实权啊,四爷也顾着岳父家。四福晋的几个兄弟在外办差,性情忠厚不耍滑头,却也没有谁敢糊弄他们。一大家子不管谁出门都是风风光光的。

    娘家大嫂面红耳赤地离开了。

    四福晋用一杯茶休息一会儿,门房来报,之前玩得好的两个老闺蜜坐轿子来,四福晋愣了一下,这两位夫人不应该是来求情的人呀,先热情地招呼进来说话儿。

    陈廷敬的夫人和李光地夫人一起进来正院,丫鬟们给脱去大氅,一起福身:“给四福晋请安。”

    “快起来,尝尝我领着孩子们熬的奶汤。”四福晋挨个扶起来,亲热地拉着坐到炕上,小丫鬟给送上来手炉,大丫鬟春华端着托盘进来,放上茶碗和点心等等。另有丫鬟双手抱着一个长银壶进来,倒上碗奶汤。

    陈老夫人看一眼手上素雅的梅花纹铜手炉,闻着香喷喷的奶汤,恭敬地笑:“福晋领着小主子们熬的奶汤,今天有大口福了。”

    李老夫人整理整理头上的发钗,也笑:“福晋您教导小主子们的方法,真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四福晋谦和一笑,瞧着李老夫人似乎腰上不舒坦,递过去一个形状奇怪的长枕头:“垫在腰上歪着,舒坦。我哪里知道怎么教导她们?有空啊,要她们和你们多学习才好那,多一点书香气。”

    “不敢不敢。我们要和四福晋您学习才是。那些诗词歌赋啊,不当吃不当喝的,女儿家,还是掌家的本事重要。”陈老夫人深有感触。

    “哎~都好都好。”四福晋对两位夫人尊重着,妆容精致的芙蓉面上带点儿俏皮地笑着:“女儿家掌家的本事是基础,跟男子在外头打拼一样。只是我们呀,照顾好自己和家里了,能有点天赋,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的、骑马打猎的,乐呵乐呵,那不是更好?”

    那顽皮的模样,逗得两位夫人都笑了出来。

    因为大清进关,奶汤、锅子、皮毛等等都变成很多上层汉人家的日常。两位夫人一边用着奶汤,一边夸着。

    聊起来最近的流行,陈老夫人沉稳一笑,道:“水獭、狐狸、貂鼠等皮子,市面上价格大涨那,貂狐之皮最被看重;点翠法,鎏金法,掐丝法等工艺都用上,抹额上镶金嵌玉,越发显得珠光宝气。只是呀,都没有四福晋身上这个精致。”

    四福晋没忍住笑了出来,在炕上自然地歪着身体,嫣然笑道:“我这抹额,精致是其一,更难得的是用心。这是一个妹妹学绣花做的。”

    这个妹妹,是公主了。

    两位老夫人因为看手工很像新手,猜到有缘故,故而夸着。没想到是公主亲手做的。

    李老夫人感叹:“怪道那。福晋和公主们感情好,姑嫂和睦,不知道慕煞多少人。”

    四福晋对李光地的家事心里几分了然,澹然含了一缕笑意:“两位夫人治家有方,家风蔚然,人人称赞。”

    “哎,别人不知道,福晋你还不知道。”李老夫人自嘲地摆摆手。陈老夫人也指着她笑。四福晋忙指着炕桌上的桂花栗子糕:“尝尝,我要厨房改进了做法。”

    陈老夫人出身官宦大家,随着陈廷敬地位越来越高,还纳妾,日常越来越深居简出,抹额也是很讲究,都得和衣服的颜色配套,每次出场都有一条。比如一条松花色的镶珠抹额,配上灰蓝的衣服款式,显得厚重华美和古朴庄重;其余豆绿和古典黛绿的衣服各有相配搭。而今天穿颜色喜庆的衣衫,便配上点翠抹额,和老年人亚麻色头发相映照,金碧辉煌,雍容高贵。

    而李老夫人早年跟着李光地吃了苦,过日子很是节俭,穿衣也是朴素,今天因为来四贝勒府上,特意戴上一条绣花的绸缎金抹额。

    个人说说话儿,叉着桂花栗子糕尝了几口,俱是因为美味眉眼欢喜,话题不知不觉地,说到最近一个新的话本子。

    李老夫人动动身体,更贴合地靠着长靠枕,果然更舒服了,紧皱的眉松开一点点,道:“我看呀,这不定是哪个偷情的、楼子里的人写的。莫不心忒忒,意惶惶,……乃于明窗之下,白昼迁延,裙褌尽脱,花钿皆弃,且抚拍以抱坐,渐瞢顿而放眠。正经夫妻不可能这样。”

    “说起来,好几家夫人都来问我,我也打听那。”陈老夫人表情疑惑。“这样的话本子,一般不刊印卖出来。这样文采的女子,一般的男子养不起。……最是或留事而遇,不施床铺,或墙畔草边,乱花深处,只恐人知,鸟论礼度;或铺裙而借草,或伏地而倚柱,心胆惊飞,精神恐惧,当曭遽之一回,胜安床之百度。四福晋,这写的正是偷情那。偷情这么大胆的,少见。恰好我们昨天在园子路上,遇到一位。”

    可见这偷情的人身份不一般?

    六目相对,瞧两位夫人眼里的一抹凝重,总不会是我家爷吧?四福晋想着,自己都乐了。一挥手,要丫鬟们都退下去,问道:“两位夫人,你们最近一直在小汤山泡温泉养身体,是不是看见了什么?如果是我家四爷,你们一定要告诉我。”

    咳咳咳咳!

    “福晋你!”

    两位老夫人真真哭笑不得。陈老夫人瞧着四福晋好奇的眼睛,苦笑连连道:“四福晋,四爷,怎么可能?”

    四福晋自然知道自家爷不可能,可如此一来,她更好奇了:“那是十阿哥?还是十四阿哥?”说着话,脸上带出来怒色。“刚大婚就这样,我一定告诉他们四哥!”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一个曼妙的女子声音响在静悄悄的庭院里,环佩叮当间,隐约可见人影手持一支梅花,领着丫鬟从梅花树后走来,大约五个月身孕的身影,却不显得一点臃肿,黑鬒鬒赛鸦鸰的鬓儿,翠弯弯的新月的眉儿,香喷喷樱桃口儿,直隆隆琼瑶鼻儿,粉浓浓红艳腮儿,娇滴滴银盆脸儿,玉纤纤葱枝手儿,……鞋儿白绫高底,步香尘偏衬登踏。红纱膝裤扣莺花,行坐处风吹裙跨。口儿里常喷出异香兰麝,樱桃口笑脸生花。

    小丫鬟说了一句什么,转身走了。她一低头闻着花香,一抬头,看见一个年轻男子遥遥走来,眉眼冻住。

    那人一身月色底竹纹长袍,满面风尘,大踏步朝她走来,眼眸只牢牢盯着对面的女子,重逢里安着那么多那么多的错愕、惊痛和不可置信,如同惊涛骇浪,澎湃在他眸中。良久,他轻轻言道:“莫怪小鸭,是我要见姑娘,一年不见,姑娘变成贵人了。”

    她冷冷一笑:“是呀,我没死,财产也没有被你一家人夺去,活得好好的。”垂了眼睛,幽幽地望着手里的梅花。

    静默中,年轻男子淡淡一哂,眼睛定定地看着她的肚子,似是自嘲:“我原不信。姑娘。于是青春之夜,红炜之下,冠缨之际,花须将卸。思心净默,有殊鹦鹉之言,柔情暗通,是念凤凰之卦。……一年不见,姑娘和别人女心忒忒、男意昏昏。”

    “哧”的一声。

    “我今天来见姑娘,乃是为了一本书。这本书,可是姑娘所刊印?”年轻男子从袖筒里摸出来一本书,精致的封面上的妖娆花纹,要懂行的人一看就知道是艳书。

    “是我又如何?”一抬头,这女子定一定神,扬眉笑道:“我就是要告诉你的家人,我除了你,还有男人要我。我心甘情愿给他花银子买书画,就是不给你家里一文。”

    “这样?”他笑意痛楚,冷冽如碎冰,“我九死一生从边境回来,先赶去看了家人,满心欢心去见你。可是所有人却告诉我,你走了,进京了,……”

    “是的。我走了,进京,做了太子殿下的外室。”

    有风吹过,吹的雪花簌簌作响,像落着一阵急促的冰冷暴雨。阳光透过梅花叶子细碎的间隙落下来,仿佛两个人之间一道没有温度亦无法攀越的高墙,此时此刻,他们再也不是过去的自己。

    “你走吧。我不想再见你。”年轻女子抚摸肚子,眉眼冷漠。

    年轻男子因为她隆起的肚子眼里一抹沉痛,哑声道:“我还有一句话。我已然知道你刊印书本的原因。姑娘,你将我们过去的诗词写在书本里,……我只告诉你,你的行为,会给你带来祸事。姑娘,我总是希望你好的。我和好友进京准备科举,本不想打扰你。你只知道太子殿下的身份能保护你,岂不知太子殿下的身份尊贵,安能容得下这样的艳曲?快将市面上的书本尽可能地收回来,和太子殿下道歉吧。”

    年轻男子的身影看不见了,这女子痴痴地看着雪地里的一条脚印,再一低头,看着自己的大肚子,手里的梅花花枝“咔嚓”折断,眼里一片疯狂的倔强。

    “本为良家子,大家寡妇,一朝私奔,为两方家族所不承认,变成外室……”云锦园庭院里,梅花树边,梅玉香坐在琴边,面带迷人的微笑,素手调琴,琴声铮铮,宛若他内心的不平静。

    太子殿下的外室,也是外室。孩子即使是阿哥,也是没有继承权的外室子。一曲毕,他摇头失笑,喃喃自语:“心气高傲的近春园,始终是近春,不是春,以为怀了孩子,就有资本着急了?”

    一个青衣丫鬟悄悄走进来园子,福身行礼:“小主,赵国栋管事来了。”

    “嗯。近春园还有什么消息?”

    “有。近春园的主子,在陈老夫人和李老夫人游玩的时候,故意出门拦着轿子,还,特意戴着一件宫里的宫花,艳丽辉煌。还,和两位老夫人说了两句话。”

    梅玉香怔怔,若真如小丫鬟所说,近春园的那位,在通过怀孕、印书,通过两位老夫人故意露出来的风声,逼着仁慈不忍心打胎的帝王要她进门?太子知道吗?还是参与谋划?

    他铮然抬首,看牢小丫鬟清秀的面庞,轻轻道:“孩子很重要吗?……”

    吓得小丫鬟惊骇异常,口不择言地道:“小主,您才是太子殿下心尖上的人。近春园那位乱折腾,孩子能不能生下来都不一定那。”

    “哦~~”

    梅玉香缓缓起身,一阵风吹来,吹落一片花瓣在他肩膀上,他转头看着,红红的梅花花瓣上,还有片片未化的雪花,如同他一颗火红的心,裹着一层冰霜。

    梅玉香凄然一笑。

    近春园的那位,通过各种手段,自己那?不断献上计谋和财物,再成功又如何?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太子的身边吗?

    “走吧。”他轻轻开口,领着小丫鬟抬脚走出去园子,去见太子殿下派来的赵国栋,宛若女子细巧的小碎步里,带起来大雪后的寒气。

    四爷和哥在午门口分开,诚郡王去礼部关心关心京畿地区办学的闹腾,他骑着马要回来府里,半路被工部的人找到,去了一趟作坊,又被两个弟弟找到,要他们跟着去办事,回来府里,先去前院的小跨院,见了平郡王。

    平郡王正在院子里散步,欣赏雪后的美景,盛开的梅花。

    “爷,平郡王,我们爷来了。”身边是小厮行礼的声音。他迫不及待地抬头,一转身,目光所及之处,四爷一身石青貂绒端罩豆青长袍,满面惫懒,施施然走来。心中有一股滚热的强力激荡汹涌,只觉得一直抵在心头的那束惶恐被这样的暖流冲击得即刻化了,整个人欢喜得手足酸软,一动也动不得,几乎要委顿下来。

    “四贝勒,?”是不是我能回家了?喉咙堵住,他不敢置信的目光,落在四爷的身上,隐隐地期盼着,又害怕听到更可怖的消息。

    四爷听到他的话,因为他的笑容,心里一软。又因为他的眼神,露出来安抚温和的笑。

    晃着八字步走来,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迎着洋洋洒洒的太阳,一口白牙都笑了出来。

    “平郡王,你能回家了。”

    这一声回答,是告诉我——能回家了!

    平郡王耳中轰地一响,直如打了个响雷一般,他怀疑自己眼花了,认错人,做梦了。他几乎不能相信,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双足本能地一动,只想跑到他面前大声地问出来,问出来所有的不甘和愤怒恐惧和伤心。

    “是真的。”

    四爷那标志性的懒洋洋的声音响在耳边,懒的和太阳一样。

    平郡王激动热泪滚滚的眼里,四爷一身豆绿石青,裹着冬日暖阳、满世界的白茫茫,宛若救苦救难的菩萨,是萨满大神派给他的神明。

    管家安排他回家的马车等等,平郡王情绪激荡又到了用药时间,四爷也没打扰他,回到正院用杯茶,说起来,四福晋也为平郡王高兴,特意来到前院,不放心地嘱咐:“平郡王,有件事,我要和你说说。你的福晋动了胎气,你回家后,好生安慰着。”

    “四福晋您放心。感谢您这两天的照顾。”哭得眼睛红肿的少年王爷,清秀的眉间多了一抹坚毅。

    四福晋欣慰道:“王爷,夫妻共患难。彼此保重身体重要。”

    平郡王重重点头:“经过这一次,我已经知道了。四福晋但请放心。”

    平郡王用了药昏沉沉的,还是坚持坐着马车离开了,想要早一刻见到福晋。

    四爷和四福晋在门口望着远去的马车,四福晋拢拢披风,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小声道:“爷,我有个事情,要和你说一说。”

    “福晋有事情?”四爷惊讶。这表情,一看就是大事情。

    夫妻两个一前一后回来正院,脱了披风靴子,在里间炕上的炕桌两边面对面盘坐,四福晋看看墙上的时间,先命小丫鬟两份羹汤,小丫鬟盛了一碗奶汤,一碗银耳莲子羹来,四爷看她黯然的模样,以为有什么大事,好言劝慰道:“先吃点东西暖一暖,缓一缓,慢慢说。”颇有感叹:“这两天事情多,爷没顾得上家里,劳累福晋。”

    四福晋抱膝坐在榻边,跟一个小女孩一般的姿势,嘴角的一抹笑意被眼中无尽的愁绪和担忧代替:“爷怕是震惊的很。这件事……”她看着自家爷还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嘴角一动,终于还是没说出口。

    四爷更迷糊了,却又因为福晋的模样,不敢催着,一颗心越发提到嗓子眼。

    四福晋拨弄着青花盏中雪白的银耳,轻轻一叹:“爷,我只觉得,人便如这一盏银耳一般,被肆意调弄,半点由不得自身。即使,是皇家儿媳妇。”

    “……”

    “我收到消息后,本想去劝劝八弟妹,只是事到如今,再说又有何益?即便我知道她的种种为难,我却又能做什么那?我都不敢去告诉八弟妹。”

    四爷叫福晋莫名的语气,弄得真有点担心了。八弟妹那里又出事了?什么事情要福晋这样?四爷小心翼翼觑着福晋的神色道:“福晋,有关八弟和八弟妹之前的流言,暂时已经解决……”四福晋咬一咬嘴唇,道:“我知道,可是现在,八弟的外室有孩子了。”

    四爷觉得自己幻听,不觉睁开眼睛,然而即刻惊觉悚然:“福晋你说什么?八弟的外室?有了孩子?”四爷惊呆了,第一反应,太子对八弟出手了:“这是哪里来的流言?福晋莫要惊慌,慢慢地说。”说罢心下更是烦乱,只紧紧盯着福晋。

    四福晋似有不甘心的确认:“是流言……”

    “福晋你以为八弟真有外室?怎么可能?”四爷目光安抚,温和道:“爷信任八弟。”

    冬日略厚的宁绸上,用缃色和浅金丝线绣海水江崖行龙的图案。一爪一鳞,莫不栩栩如生,赫赫生威,满是皇家威仪。短短五个字是认真答复,为显郑重,字字皆是一字一顿,而非日常的惫懒闲散。四福晋的目光拂过四爷身前的补子,眼睫毛微微颤抖,短短五个字,表达了对八贝勒的信任。可是,陈老夫人和李老夫人的话,难道是假的吗?只要一想想,今天面对这件事的不是八福晋,而是自己,……她的眼中几乎要沁出血来。

    四福晋放开勺子,在炕桌下握住自家爷的手,看一看他的脸,又看一看他招花惹草的俊脸,一开口,含泪哽咽道:“爷,陈老夫人和李老夫人来告诉我的,她们下了封口令,这件事别人都不知道。据说那外室已经五个月的身孕了,就住在小汤山近春园。她那打扮,一看就是皇家人的外室,她还说“子嗣重要……”现在皇家最需要子嗣的,不就是八弟吗?两位老夫人也是知道前一段时间的流言的,担心八弟妹,先来告诉我,可我能怎么办啊?我只要换位想一想,这事情发生在爷的身上,我……”

    四福晋说着说着,哭得眼泪花花的,脸上精致的妆容都哭花了,还在呜呜地哭着。

    单是想一想,就好似两块烙铁重重烙在心上,呼吸的痛楚间几乎能闻到皮肉焦烂的味道,四福晋痛得说不出话来,强忍了片刻,方缓过神气勉强道:“是我多想了,爷。”

    “是福晋多想了。”四爷的满目惊恐叫人不忍卒睹。

    他如此语气,要四福晋更伤心了。“我知道爷是在怨我了,爷的话不啻于在我心口狠狠扎了一刀。我知道我胡思乱想,陈老夫人和李老夫人都说,天底下谁都会有外室,就皇上和爷不会有。我,……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四爷起身,趿鞋子走到窗边,推开窗,冷风倏然灌入的瞬间,带入满天地如霜冷雪。站在窗边望着冬日午后越发稀薄的太阳,起伏的吊脚楼台似静静伏着的巨兽,伺机把人吞没。四爷的叹息也似满天地的冷雪寒光,询问道:“福晋,爷不会。为什么还要胡思乱想?”

    四福晋转头望去,夫婿的身影在不甚明亮的日色下显得格外挺拔,似雄伟山脉的一道剪影。

    负手而立的姿势,在那一瞬间激起她所有温柔的记忆与渴慕,多少次,爷便是这样背对着自己。只是那姿态,从未像今日这般严肃过。

    知道他在想事情,四福晋沉默地起身,在外间靠墙榻上拿着一个披风给他和自己披上,感受西北风透过窗户飒飒吹起披风,心跳得那么急,知道自己无理取闹,却又无端堵着一口气。可他一转身,那一刻,四福晋自己黯淡的容颜骤然明亮起来,就感觉自家爷像灼灼的一轮暖阳,瞬间照亮了天际,也照亮了自己。四爷拉着她几步走回来:“福晋,这件事不对劲。有件事你不知道,这个外室,如果爷猜的没错的话,是有主的。爷先派人去打听打听,去找八弟来商量。万一流言起来,你去找八弟妹。”

    四福晋抓住重点了,目光里的颤抖,变成真的惊恐。

    “爷,你知道?”

    “知道。爷还要先去后书房一趟。”顿了顿,捏捏她的脸蛋儿,笑道:“福晋莫要慌乱,爷在那。事情都会解决。”

    四福晋愣愣地看着他清明的眼神,眼神里的笑儿,呆呆地答应:“我知道了,爷你去忙着。”按着他在炕上坐下来,拿来端罩穿好,靴子穿好,又嘱咐道:“爷您也注意休息。”

    “嗯,本来打算去接弘晖下学,只能劳动福晋了。”

    “爷放心,到时间我去接弘晖。”

    四爷吩咐苏培盛:“立即派人去找来你们八爷。”赶到后书房,和几乎同时赶回来两十弟、十四弟各自说了事情,听高斌、性音大师、饽饽各自说了事情进展,门头沟和国子监的事情按住了要他略安心,一抬眼,吩咐高斌:“派人四散出去打听,有没有关于你们八爷外室的流言爆出来。”

    高斌傻傻地答应:“……哎。”人还没反应过来。

    一屋子的人都因为这个命令惊住,门口响起来一阵脚步声,王之鼎惊慌的声音紧跟着响起来:“爷,不好了。外头起来一波流言,有关于八爷,说八爷有了外室还有了孩子。”

    四爷的耳边蓦然响起太子那句“自有安排……”一声怅然叹息,微抬的眼眸似乎看到太子书房里的那盆水仙花和宋朝花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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