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珵净,门口有人找!”急诊科的一名护士拿着弯盘匆匆赶去病房的途中,顺便喊一声正在专心核对医嘱的栗珵净。

    栗珵净说了声好,放下病历夹,把笔放回口袋,赶紧走去门口一看,过道上站着一个穿着朴素的女人。

    女人穿着一件浅色的格子衬衫和一条咖啡色的棉麻裤,脚上穿着一双显旧的平底鞋,肩膀上背着一只棉布包,双手捂着一个透明的茶杯,正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是你找我吗?”栗珵净走上前,轻声地问。

    她一眼就认出对方来了。

    女人蓦地抬起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似不可置信地瞅着栗珵净,慢慢说:“真、真的是你啊。”

    说完这句话,她脸上浮现一个局促的笑容,又喃喃了一遍:“真的是你啊。”

    栗珵净对她微笑,默认了是自己。

    女人断断续续地说:“我弟,虞峄说你在这里工作,就在急诊这里,所以今天我五楼看完病,想着来都来了,就下楼来看一看你。他之前和我说他准备和一个女人结婚,我没问是谁,但在心里猜会不会是你,还真的猜准了。没想到,不,也算是有些想到了,绕来绕去,他要在一起的人还是你,只能说你们有缘分。”

    栗珵净不免尴尬,想了想说:“对,还是我。”

    虞峄的姐姐虞榆,栗珵净当年只和她见过一次面,然而就那一次见面,就被她嘶吼着骂了一顿,让她远离虞峄,不要害虞峄,说虞峄配不上她们这些城里姑娘。

    当时栗珵净惊呆了,因为从未有人初次见面就用那么激烈的语气斥责她,斥责里还夹杂着歇斯底里的失控情绪,难免让十九岁的她感觉很害怕。

    “你要是敢害他,我就跑去你学校告诉你老师,让你没书可读,你别不信!你、你竟然问他要那么贵的东西!你的廉耻心在哪里!”

    ……

    时隔近十年,再次面对面,栗珵净没有了上一回面对虞榆时的害怕,更多的是心酸。

    不知为何,眼前这位穿着朴素,脸庞浮肿,气色不太好的女人,眼里传递出的紧张和难堪,让栗珵净觉得心酸。

    虞榆握紧了自己的杯子,一时间说不出准备好的话。

    还是栗珵净先开口了:“其实当年的事情,是一个误会。我真的没有要求虞峄给我买那只手镯,我之前也不知道他会去买礼物给我,但无论如何我拒绝了。”

    虞榆看了一眼栗珵净,兀自说:“我那天太激动了,也许是本身心情不好,连累到你了。我差不多忘了我说什么了,但我知道吓到你了。其实我现在不会去干涉虞峄想做的事,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我想来想去,还是想请你不要再和虞峄提起我以前去找你的事了吧。”

    栗珵净的目光始终温和,等她说完,才说:“我不会刻意对虞峄提起的。”

    虞榆咧嘴笑了:“不提就好,我不想虞峄回头来怪我,怪我耽误他这么多年。”

    栗珵净的心微沉,她自然也想过一种可能性,如果当年不是虞榆跑来对她说那些话,她会接受虞峄的表白吗?

    可能会,也可能不会,这个没有标准答案。

    虞榆见栗珵净不说话,空气里的尴尬以及她自己的局促感越来越浓,她匆匆说:“我没其他的事,就想看一看你,来看过你就好了。”

    栗珵净回过神,对她点头。

    “我走了,还要事情要去忙。”虞榆移开目光,双手捂紧玻璃杯,快步朝出口走过去。

    谁知在栗珵净吃完午餐,从食堂回来,走进急诊科时又迎面碰上了虞榆,这让她有些料想不到,缓缓停下脚步。

    虞榆这回是探着脑袋等栗珵净,一看见栗珵净人过来了赶紧走上去,急声说:“我忘了一件事,回去拿了。”

    “什么?”栗珵净一时间没有听明白。

    虞榆目光急切,紧张兮兮地说:“是重要的东西,我要单独给你,这里人走来走去的,我担心拿出来被人看见。”

    栗珵净一头雾水,但看虞榆似是很看重此事,便说:“我们去住院部旁边的花园好了,就对面,几步路的功夫。”

    很快,栗珵净带虞榆到了花园这里。虞榆停下后转头看了看,确定旁边没有人,手哆哆嗦嗦地从棉布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迅速递给栗珵净。

    “这是什么?”栗珵净惊讶。

    “这个是赔你镯子的钱。”虞榆赶紧解释起来,“那个镯子,后来被我收走了,我想去商场退掉,人家非要购物小票,偏偏给虞峄撕了,怎么也退不了,我没办法了,只能自己收好保管好。大约过了小半年,我转卖给乡下的一个朋友了,因为当时他要娶老婆了,刚好差一只金的镯子,我就卖给他了。”

    栗珵净有些跟不上她的思路了。

    “把镯子卖给他,钱我很快用掉了,我当时真的急着用钱,但你信我,我真不是一个贪财的人。”虞榆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那镯子本该是你的,我把它卖了,那得来的钱应该还你。”

    栗珵净听明白了,当然不会收,虞榆却不肯退让,一个劲地把钱塞到她手上。

    “你就收下吧!”虞榆哀求着栗珵净,眼睛陡然闪现一抹泪花,“你收下了我心里好受很多啊。这是我欠你的,我今天是来还你的。当然这钱是我这些年自己攒下的,你不要担心,这不是别人的钱,是我自己的。”

    栗珵净尽量有条理地和她说道理:“这钱怎么也不能算是我的。即便当年我接受了虞峄,也不可能收他那么贵重的礼物,我也会要求他退回去的。既然虞峄愿意把镯子交给你,你就有处置权,怎么做都可以。你把它卖给需要它的人,得到的钱不是你的就是虞峄的,无论如何都和我没有关系。你快把钱收好,放回包里。”

    虞榆却是一个认死理的人,非要把这个钱还给栗珵净。

    又推了好一会儿,栗珵净无奈之下说:“姐,你别为难我了。这钱我怎么也不会收的,要是我收下了,回去后一定会和虞峄解释,到时候不是更多事了吗?还有,这是我工作的地方,人来人往的肯定有认识我的人,要是被他们误会我在收什么钱,对我真的不太好。”

    虞榆一愣,似乎一下子反应过来,栗珵净说得有道理,自己还钱给她的这个行为确实很像是画蛇添足,搞不好还真被虞峄知道了。

    栗珵净看她脸上有松动,赶紧让她把钱放回包里。

    虞榆有些木讷地把钱放回包里,然后退后两步,对栗珵净说:“你不收钱,我就只好给你鞠躬了,郑重地向你道歉。”说完就对栗珵净鞠躬。

    栗珵净走上前,拉住她的手,柔声说:“真的不用。过去的事不重要,现在我和虞峄生活在一起,我觉得开心知足,这样就够了。”

    虞榆定睛看着栗珵净,有直觉她不是在撒谎,是真的不再怪她了,这才挤出一个笑容,沙哑地一笑,说:“我、我当然也希望你和虞峄现在好好的。”

    这天吃晚饭的时候,栗珵净似无意地向虞峄问起他姐姐的情况,是为什么要去看心理医生。

    虞峄说他姐姐婚后流产了两次,之后被男方提出离婚,一度陷入抑郁,最严重的时候把自己关在家里一个月不出门。

    “这么可怜。”栗珵净听到这里,心里瞬间就难受了,又问,“她小时候过得怎么样?”

    她想知道虞榆小时候过得幸福吗。

    虞峄说:“她是我爸和他前妻生下的,当时奶奶还在,特别不喜欢她,闹着要一个孙子,对她很苛刻。后来我爸和他前妻感情淡了,和平离婚了,我爸坚持养她到大,她就没跟她妈妈走,留在我爸身边。再后来我爸和我妈结婚了,很快有了我,她对我很照顾,烧饭做菜,什么都做,我小时候有两件破了的衣服都是她缝好的。”

    长姐如母,在乡下有时候是如此。栗珵净明白。

    “我也不喜欢我奶奶的做法。”虞峄皱眉,表情颇为无奈,“小时候不懂事,不会考虑太多,长大了发现她真的不容易。我打算照顾她一辈子,至少在物质上让她不缺任何东西。”

    “她现在住在哪里?”栗珵净问。

    虞峄说他姐离婚后没分到什么财产,人还惦记着要和前夫复合,于是留在这里不肯回乡下的家。当时大家都觉得她脑子坏了,坚持带她去看心理医生,但她看了一回怎么都不愿再去了,反而是天天跑去前夫的单位找他。虞峄觉得她不能再这样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于是给了她一笔足够的钱,让她先添置房产,人先落脚再说其他的。他陪她去看房,最终她选了一个沿河的幽静小区房。看房买房加装修,前后花了一年半的时间,她专注在这件事上,多少也分散了注意力,不再整天去找前夫复合,也走出了两次流产带来的伤痛。

    不料在收到前夫再婚的消息后,虞榆又一次崩溃了,陷入了抑郁和狂躁,之后花了小半年时间才恢复过来,不得已地接受了无法和前夫复婚的事实。

    “现在她在一家服装店做兼职,工作不是很忙,生活有规律,情绪比以前稳定很多,但偶尔还是会钻牛角尖。”虞峄说,“我让她定时去看心理医生。”

    “你打算照顾她一辈子吗?”栗珵净问。

    虞峄看着她,认真地说:“对,我现在是这么想的。不过她倒是不希望我过多干涉她的生活,我除了每个月给她一笔生活费,定时联系她,在她需要帮忙的时候赶过去,此外也没做太多了。”

    “我们是应该多多照顾她,她很不容易。”栗珵净像是感同身受一般,因她本身是学医的,自然知道两次流产带来的伤害。

    “想什么呢?”虞峄见栗珵净停下筷子,安静陷入了一个人的思绪,笑着提醒她一句。

    栗珵净抬眸,眼神明净地看着自己老公,说:“我偶尔在想,要是我当年接受你,也许我们会提前过上现在的日子。”

    虞峄也停下筷子,敞亮地与她对视,问她:“那你当时为什么要拒绝我?”

    栗珵净早就想好了理由,直接说出来:“年轻时候有虚荣心吧,总想找一个成熟稳重的行业精英当男朋友。现在想来,职业无贵贱,哪一行都能出状元,是自己当时太肤浅了。”

    她这样说他肯定不会再有疑虑,虞榆找过她的事就让之过去吧。

    虞峄的眼睛浮现深意,慢慢说:“但我从没感觉出你是一个虚荣的人。”

    栗珵净淡定地说:“是你没看出来罢了。”

    虞峄没说话,他不想再问类似“如果我现在一无所有,你还会选择我吗”的蠢问题,无论男女,都不会选择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当伴侣。

    栗珵净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伸手覆盖住他的手,温柔地问:“换我问你,如果我长得很一般,甚至是不好看的,你当年还会追我吗?”

    “你这个问题,有点尖锐。”虞峄笑了一下,然后还真的沉思了片刻才回答她,“大概率不会。年轻男生多半是视觉动物,你好看才有冲动去了解你的内在,我也是雄性动物,很难免俗。”

    栗珵净觉得这话也算是真诚。

    “别提以前的事了。”虞峄另一手又覆盖上她的手背,“现在和我好好过吧。”

    是啊,现在才重要。人是要向前看,生活在当下的。何况感情、工作、生活,哪一件是无所求的?少有人能做到如此纯粹,何况他们饮食男女。

    栗珵净从不觉得自己是一个胸怀大志的人,她一直认为自己,若是健康平安,有着一份喜欢的工作,可以凭自己的能力养活自己,并且身边有一个喜欢的人一起生活,一起看朝夕和星月,足矣了。

    略有遗憾、略有挫折,这都是寻常之事。

    翌日的晨曦时分,栗珵净已经醒了,她在熟睡的虞峄身边,一只手撑着脑袋,悄悄地看了他很久。

    虞峄呼吸匀长,睡得很沉。

    她低下头,亲了亲他俊朗的脸,又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发。

    这一刻,她似乎是真正认定他了。

    在她偶然间从梦里惊醒,“你离虞峄远点”的嘶吼依旧回荡在耳边时,她第一时间撑起自己,看一眼身边的人,定住心神,一颗心逐渐恢复到有规律的跳动。

    幸好他近在咫尺,梦里的错失并没有发生,他人就在她的身边。

    她收回手,不忍再吵醒他。

    时间不到六点,还可以再赖一会儿床,她又躺回去。

    她侧身看着他,终是忍不住,依旧去贴紧他颀长灼热的躯体,手搭在他的腰间,闭眼继续睡,像是晨曦的一只海鸥栖息在一块温暖干燥的岩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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