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开始于何建国生的一个怪病。

    放学回家的何冬炎发现何建国躺在地上,上前喊了几声没有应答,察觉到不对劲,何冬炎一路沿着小路上坡,跑到最近的赤脚医生家里,话也没有说清楚,就将人拽到了自己家。

    “……我看这个病啊,多半是尿崩症没跑了。”医生经过一番诊断,下了定论,“这个病……”

    何冬炎紧张地盯着老医生的脸,等着“这个病”的后半句话。

    医生看了看何冬炎这张稚嫩的脸颊,话语戛然而止。

    “伯伯,我父亲到底怎么样?”

    医生往门外看了看:“孩子,你母亲呢?”

    “我母亲……母亲还在地里,让人去喊了,应该马上就回来了。”何冬炎焦急地看向门外,双手握紧又松开,又握紧。

    心里嗔怪着,那个女人怎么还不回来!

    正说着,一个膀大腰圆的女人扛着锄头进了屋,这就是祝芳白。

    “回来了!回来了!”何冬炎喊叫着,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看着祝芳白慢条斯理地放置好锄头,然后不疾不徐地走到医生面前,何冬炎简直恨不能自己上前推她两步。

    祝芳白用肩头的毛巾吸了吸额头的汗,向老医生微微低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医生……”

    医生面露难色地接续先前的话题:“芳白,你们家建国怕是得了尿崩症,目前唯一能治疗这个怪病的注射液,恐怕是还不好找……”

    “那怎么办?有没有办法啊?”何冬炎插话。

    医生看了何冬炎一眼,又将目光转回祝芳白身上:“估计只有去上海才能买到了。”

    上!海!

    又是上海!

    何冬炎竖起耳朵,宛如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

    所有的希望,就在那个叫做上海的大城市。

    这是何冬炎第一次感受到大城市的好。

    大城市有药,救命的药。

    救父亲命的药。

    与老医生愁眉苦脸相比,祝芳白表现得泰然自若许多,她点点头将医生送到家门口:“行,我知道了,谢谢医生,麻烦你了。”

    祝芳白的过分冷静让何冬炎有些不可置信。

    此刻病床上躺着的,可是她朝夕相处几十年的丈夫!

    “母亲……”何冬炎正要开口问。

    祝芳白似乎知道他要问什么,打断了他:“你去生火,烧点热水。”

    何冬炎还想追问,祝芳白盯了他一眼,生生地把他的话都堵回了肚子里。

    坐在土灶前,何冬炎出神地盯着火苗,听着柴火噼里啪啦响着,在心口来回蹿。

    一会儿是那个遥远的上海,一会儿又是眼前的小山村。

    在何冬炎的认知里,这个世界的大小,就是母亲口中的这个“小山村”构成的。

    它坐落在一个深山坳里,四周常年雨雾缥缈。

    村口有一棵大槐树,听老人们说树龄有六百年以上,树上住着庇佑岱山人的神灵,看过一年又一年的日升日落。

    看着荒无人烟的地方,冒出一座座新房子,顺着地势高低,重重叠叠,依山而建。又看着岁月将这些房子剥去光滑的外墙,变成老房子。

    何冬炎家门口有一条青石铺就的台阶,沿着往上走十个台阶,就是同班的何弘伟家,穿过一条长廊,就是何正诚家。每户之间都有相同的小路,一户挨着一户。

    走青石台阶要特别小心脚底打滑,因为沿着台阶一侧是一条小溪,溪中落着巨大的石块,水很清澈,冲击着石块,日夜发着“哗哗哗”的声音。

    屋子后门有一条又陡又窄的山路,只能走一个人。山上是成片的毛竹林,郁郁葱葱。再往上走,有一个小山坡,站在那儿视野很好,可以看见整个村子的风貌。

    这是一个边缘化的不被人们所熟知的角落。

    143户,681个社员,在像尘埃一样孤寂的每一天,升起了袅袅炊烟。

    这个年代,人们依附于家门口的这块土地,到县城即是出行,更遑论造访大城市了。

    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开始,进入了人民公社时期。那时候的村不叫村,统一叫做生产大队。再往上面一级就是人民公社,管辖各个生产大队。

    何冬炎家就在岱山生产大队,归属赤石公社管辖。从赤石公社往北面山上跋涉三十几里路。

    有人戏称岱山是穷山恶水之地。因为往岱山生产大队的山路窄得像一根羊肠,山高路远,盘盘曲曲的,野蛮生长的植被几乎要将路都罩住,不规则的石头漫着暗绿的青苔,层层堆叠,一直向着远处的天边。

    记得有一次小学语文课堂上,老师布置了一个作业,要求全班同学写一篇以《我的家乡》为主题的作文。

    何冬炎的开头是这么写的:我的家乡,叫岱山。它是一座岛,四面环山的岛……

    当时被何夏热看见了,还拿着在一群小伙伴里,大声朗读了起来。

    大家捧腹大笑。

    那种难堪的场面,何冬炎一直记忆犹新。

    “你说说哪里来的海?哈哈哈哈哈……”

    “恐怕你都没见过海岛吧?”

    其实那时候何冬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将岱山和海岛产生奇怪的联想,毕竟他连海岛都只是在课本里看见过。

    多年以后,他因为出差来到一个有海岛的城市,看着无边无际的茫茫大海,才明白是因为它们都带着一种孤独,它们都困在一种不能离开的永恒里。

    何冬炎想不明白,岱山这个地方到底有什么样的魔力,能让自己的父亲抛下城市里的繁华热闹,心甘情愿迎接深山里的乏味无趣。

    整整11年了,他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赤石公社。那是在每年庙会的时候,父亲才会带着一家人去公社赶集,喝汽水、吃冰糖葫芦、看戏……但他们要踏着崎岖不平的黄泥路,走上将近一个半小时的山路。

    父亲生病的时候,何冬炎才11岁。他同样也有很多依旧想不明白的问题:

    为什么村子里的大多数人都姓何,而吴明诚姓吴?

    为什么明诚哥哥说,自己是来农村这个广阔的田地接受教育的?

    为什么一个人好端端的就会生病?

    为什么岱山之外还有一个世界?

    他无法想象从岱山生产大队到上海的话要走多少遍这样的山路。

    这是他双脚丈量不到的距离。

    但有一点是明确的,作为何家的孩子,自何冬炎记事起就知道父亲在村里的地位,也切切实实因这“地位”感受到不少好处。

    不说别的,就是路过的时候,村里人对他打招呼的热情劲儿都要比对别的小孩更足一些。

    所以以至于后来每每看到吴明诚,何冬炎就会忍不住想象起,自己父亲当年就像明诚哥哥一样受欢迎的场面,那必然是很风光的吧?所谓的衣锦还乡,也不过如此。

    这让一个小孩子的虚荣心得到莫大的满足,内心自然也树立起对父亲无比的崇拜之情。何冬炎对父亲的崇拜,超越课本里描绘的所有英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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