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洞很简陋,里面只有一张破桌子,两条矮板凳,一个通铺大炕,还有个看起来是刚用泥胚垒砌出来不久的烧火炉子。

    好在大通铺还算宽敞,五个男生依次铺上了各自的铺盖卷儿,基本可以做到谁也不挨着谁。

    陆战生靠墙,他旁边是郑延。

    郑延睡相还是不错的,晚上不蹬不踹,比较老实安静,他隔壁的宋见也还好,但再隔壁那俩不太行,半夜里不光打呼噜还磨牙,动静很大。

    再加上这口窑洞门窗都烂着,顶部还有个大裂缝,夜里风刮的呜呜作响…

    陆战生这一夜根本没睡好,次日清晨,醒来后发现自己心里的闷堵也并如他所愿的散去,甚至没有轻松半点。

    睁开眼睛,周围的一切都很陌生,爬起来往外看去,没有看到熟悉的院子,外面没有晾衣绳,也没有刚刚洗好还滴着水的衣服。

    刚刚睡醒精神还比较脆弱,郑延他们都还没睡醒,四下也很安静。

    那一刻,陆战生的心里忽然涌出了一股曾经的他从未有过的陌生情绪。

    想家。

    以前,陆战生一直自认心比天高,比海宽,他这辈子活到现在,就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居然也会出现想家这样的心情。

    而且,这种心情来的异常猛烈,抓心挠肝似的,无处排解,无所适从,令人崩溃。

    陆战生很烦躁,他很排斥这样的情绪出现在自己身上,因为这让他觉得自己很废物,连隔壁那几个女生都不如。

    没有人愿意自己有这么废物的一面,他当时就闭着眼睛狠狠的在心里骂起了自己:陆战生,瞧你丫这股子怂劲儿!真他妈的没出息!想个屁的家呢!简直废物!丢人!

    骂了很久,陆战生才勉强把那些情绪都咽回了肚子里,他舒了口气,然后起了床。

    这两口窑洞前没有院子,前面只有一块空地,空地上有一口井,井口用石头垒砌,没有打水的装置。

    几个女生起的早,这会儿正围着那口井研究怎么把水打上来,她们看到陆战生出来之后,纷纷把希望的目光投向了他。

    陆战生正好也需要水洗漱,四下看了看,发现两间窑洞的中间放着一口大水瓮,旁边放着铁制的水桶,他就去找了根粗绳子出来。

    绳子系在水桶的提手上,扔进井里左右晃两下,再提上来的时候就灌满了水。

    陆战生把那口瓮的里里外外连盖子都刷了个干净,又给里面打满了水,然后自顾自去洗漱,整个过程中没跟任何人说过话,连眼神交流都没有。

    这很让那几个女生意外,因为她们之前听别人说过的陆战生,并不是这样的。

    陆战生洗漱完后回屋,看着自己换下来的脏衣服发了会儿呆,最后收拾了收拾,放盆里端着出去洗。

    没有什么事是人真的不会的,像洗衣服这种事,没了指望以后,根本都不用学,自动就会了,而且,也根本不至于没有热水就下不去手。

    尽管陆战生刻意控制着自己不去想,但蹲在地上洗衣服的时候,他还是不自觉的在心里默默的骂起了贺知。

    贺知那个王八蛋!

    有什么了不起的,没他管,老子这不是照样活的好好的?

    无情无义!

    居然真的没去火车站,不去拉倒,谁稀罕啊,早看透他了,他就是个冷漠虚伪的人,没准儿心里早盼着老子滚的远远的了。

    这下好了,没人再碍他的眼,以后工作挣的工资也不用给老子一半,还可以明目张胆的跟那个姓秦的姑娘在一起,他可算是舒坦了。

    不知道等老子下次回去的时候,他俩会不会已经结婚了,甚至,会不会已经有孩……

    操!

    陆战生突然感觉很愤怒,无意识的把手里正在搓洗着的衣服往盆里狠狠摔去。

    啪一声,水花四溅。

    刚洗漱完从旁边经过的佟小雪冷不丁被吓的一愣,她以为陆战生是因为不太会洗衣服而有些着急,迟疑了半天,小声问:“陆陆战生,需要我帮你洗吗?”

    “…”

    陆战生抬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背过身去,撅着嘴继续用力的搓洗衣服,用力的就像是想把衣服搓烂了似的。

    过了会儿,吴常德来了,看见陆战生蹲在地上洗衣服大老远就吆喝着夸他:“咦,好娃啊,勤快好啊。”

    “…”

    陆战生这会儿不想跟人说话,就没接茬,装没听见继续洗自己的衣服。

    但那状态看在吴常德眼里,他就觉得是这孩子腼腆,毕竟在他眼里,沉默寡语的孩子都老实内向,而且他还觉得这孩子岁数小,家里人还不要他了,看着怪可怜的。

    这时郑延和宋见几个也起来了,他们出来跟吴常德说起了话。

    陆战生也没听进去几句,只听到他们说快过年了。

    眼下是农闲时,地里没有活,知青们住下之后都没什么事可干,每天都很无聊。

    宋见带了牌和郑延几个男生整天打牌打发时间,陆战生则天天闷头睡觉。

    有一天午后,陆战生是从睡梦中被一嗓子嘹亮的歌声给惊醒的,而且醒来之后继续听了会儿之后,他立刻从床上爬起来就顺着歌声找了过去。

    陆战生平时爱听歌曲,也爱唱,后来被贺知普及过不少关于音乐的知识,古今中外,歌剧戏曲,涉猎广泛。

    他早前就知道,陕北这个地方因着沟川遍布的地貌,人们习惯于站在山坡上,沟底里远距离的打招呼和交谈,声音拉的很长,于是衍生出了一种极具地域特色的民歌形式——信天游。

    信天游的特点,节奏自由,旋律高亢开阔,扬着嗓子喊出去,悠扬遥远,扣人心弦,荡气回肠。

    陆战生寻着声音找到了村子另一头的山坡上,发现唱的是一个放羊的老汉,他唱的很陶醉。

    “……

    骑上毛驴狗咬腿,

    半夜里来了你这个勾命鬼,

    搂上亲人亲上一个嘴,

    肚子里的疙瘩化成水,

    ……”

    陆战生曾经跟着贺知去天桥剧场听过民歌专场,他听过信天游的调子,可剧场版总归是剧场版,当时他并无多大感触。

    而此刻,身处当下环境,从地地道道的老农民口中唱出来的原汁原味的调子,他感觉与之前听的几乎有着天壤之别。

    他很受震撼。

    “……

    荞面那疙瘩羊腥汤,

    肉肉贴住绵胸膛,

    手扳胳膊脚蹬炕,

    越亲越好不想放,

    死死活活相跟上。

    ………”

    陆战生在老汉身旁默默坐了下来,听着这段歌词,他不禁想如果现在贺知也在,会怎么样。

    剧场里唱的都是成品调子,歌词也正经,不像此刻听的,歌词可谓是极其直白奔放,令人面红耳赤。

    这样激情奔放的歌词,如果是贺知听,那个古板正经的人肯定接受不了,他会惊掉了下巴,会羞臊,会脸红,会堵住耳朵,会不好意思到把脸给捂起来。

    那画面,想想都觉得很有有意思。

    想着想着,陆战生的脑海里就浮现了他想象的,贺知听到之后的模样。

    唱歌的老汉回头看到他,笑呵呵着问:“娃,咋了嘛,想婆姨了?”

    老汉说话是一口正宗的陕北腔,陆战生冷不丁的没听懂,他也不太知道“婆姨”是什么意思。

    老汉见他一脸懵,笑着解释道:“婆姨,就是媳妇儿,娃这模样,一看就是想媳妇了嘛。”

    “…”

    陆战生当时也不知道怎么的,心里异样了下,他挠了下头:“不是媳妇儿,是……家人。”

    “那还不是一样的?”

    老汉笑着回过头去,继续大声唱了起来:

    “……

    一颗豆豆两颗米,

    抱在怀里还想你。

    铜条鞭杆打狗里,

    嫌你的胡子扎口里。

    想你,想你,想你

    ………”

    那些直白的歌词里的场景,令人不堪细想。

    陆战生彼时尚未有过经历,思想单纯,他听的懂,但并没有除了觉得直白以外更深的体会,他只是在听完了三声递进情绪的“想你”之后,忽然发现自己心里堆积着的那些闷堵和酸楚好像有了具体出处。

    源于思念。

    尽管他不太想承认,但也不得不承认。

    他其实,很想念贺知。

    不过才六七天的时间,他却感觉已经像是已经过去了半辈子。

    好像,已经有半辈子没有见过贺知了。

    从那之后,陆战生没事就会到山坡上去听放羊的老汉唱歌,他很喜欢这些高亢悠扬的调子,喜欢这些毫不遮掩的歌词,喜欢这种近乎呐喊似的令人痛快的唱腔。

    更喜欢,那种站在高高的山坡上,让嘹亮的歌声把思念带向远方的感觉。

    时间过得很慢,可还是转眼就到了年根儿底下。

    除夕夜的前一天,县里的邮递员来了知青点。

    当初刚到石门村的时候,所有人都给家里人写了信,报了平安,现在临近年关,他们都收到了回音以及家人寄来的年货物资。

    所有人都聚集在邮递员的马车前等待认领自己的东西,陆战生打算出门去山坡上听歌。

    他没有给任何人写信,知道自己不会有回音。

    他戴了帽子围巾默默的往外走,可却是在走出去几米远之后突然停住了脚步。

    因为邮递员突然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谁是陆战生,有你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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