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西陵从饭局上离开之后,  没有第一时间回去,先去了趟陆宅。

    陆奶奶已洗漱过,陆笙陪她在客厅沙发上看一档连续剧,  古装题材的,不知演了什么,只觉她们看了一个月都还没看完。

    瓶插的鲜花换了新,微暖的空气里有股幽淡的清香。

    他在门口换鞋,  陆奶奶好奇:“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吃过饭了吗?”

    “吃夜宵吗?叫人给你温一点醪糟汤圆?”

    “不用。”陆西陵脱了外套挂在玄关处的衣架上,“爷爷呢?”

    “他除了泡在书房还能在哪儿。”陆奶奶撇嘴。

    书房里常年有股纸张堆积的淡涩尘味。

    陆爷爷靠坐在真皮椅子上看报,那印刷的小字让老花镜都费力,须得拿着放大镜逐行阅读。

    陆爷爷听见开门声,抬眼:“今晚是去跟薄院长吃饭了?”

    “嗯。”陆西陵走到书桌斜前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不似一贯正坐,斜攲着扶手,像有些人困酒乏的疲惫。

    陆爷爷赞许笑说:“这路子是对的。”

    陆西陵一时没说话,  手里颠倒着一只银色打火机。

    陆爷爷说:“你要能通过薄院长打通一医的关系,凭薄院长在心血管领域的泰斗地位,  往后要推试什么新产品也容易。”

    陆西陵此时抬眼,平静出声:“是谁告诉的您我今晚的行程?临时更换的,整个秘书处的人都不知道。周潜?您讨厌他,  而且谅他也没这个胆子。”

    陆西陵慢条斯理说道:“那就是司机了。”

    陆爷爷扔了放大镜,“我是你长辈,又是董事长,连知晓你行程的权利都没有了?”

    “您别偷换概念。这还是您教的我,不忠心的人不堪大用。退一万步,  我的私人行程您也得了如指掌?”陆西陵语气仍属平静,态度却锋芒渐露。

    陆爷爷将报纸一合,  往桌上一拍,“陆西陵,你知不知道你是在跟谁讲话?”

    陆西陵瞥他一眼,却仍就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道:“您既然知道我今晚上去跟薄院长吃了饭,那去吃饭之前,我去见了谁,您也一定清楚。”

    “您背着我把人偷偷叫来敲打,这我就不计较了。我得把丑话说在前,往后要再有这样的事,您也别怪我不再顾忌您长辈身份。”

    “怎么着?你还真打算跟那农村来的野丫头认真?”

    “我说这话您肯定不乐意听——还真是。”

    “陆西陵,你少给我摆弄儿女情长的脾气,学得跟你爸一模一样!你要想叫她给你解解闷,我也不反对,但你要想较真,那少不得我也得跟你较这个真。你今天既然见了薄院长,应该也知道薄家的态度,得空我来安排,你叫薄家千金来家里吃饭。”

    听到此处,陆西陵笑了一声,“您打算怎么跟我较这个真?不如把陈叔请回来,我让贤。他儿子不正缺一门好亲事?”

    “我真不是有心气您,您也别激动。关上门是一家人,有什么不能商量?”

    “这事儿在我这儿就没得商量!”陆爷爷激动得喉间生痰,端起茶杯想喝口热茶,发现里头已经空了,又重重放下,“以前,你妈进了陆家门,撺掇得你爸放着好好的文职工作不做,背井离乡去做什么勘探;凌家一帮亲戚天天上门骚扰,害得陆家鸡犬不宁。怎么着,你也想学你爸,娶这么一个小门小户的……”

    陆西陵凛声打断:“您有什么资格提我妈?”

    回应他的,是骤然掷过来的空茶盏。

    瓷器碎地的清脆声响,让客厅里陆笙和陆奶奶都吓了一跳。

    陆奶奶推陆笙:“笙笙你快过去看看怎么了?是什么摔碎了?”

    她一打开门,便和眉目沉冷的陆西陵迎面撞上。

    书桌那儿爷爷激动得直咳嗽:“我告诉你陆西陵,凡我还活一天,你就别想如愿!陆家不可能再进来第二个凌雪梅!”

    陆笙蓦地听见母亲的名字,心头突的一跳,急忙抬眼去看陆西陵,讷讷地地喊了声:“哥……”

    陆西陵没理她,撞过她的肩头,径直往外走去。

    陆笙再一看,陆爷爷咳得面红耳赤,便先赶忙跑过去捶背抚胸,又喊保姆赶紧倒杯热水。

    陆奶奶也起身走了过来,伸手一把拉住陆西陵,“西陵,你爷爷他……你别生气。”

    陆西陵捉住奶奶的手,轻轻将其拉开,平静说道:“没事。奶奶您先休息,我回去了。”

    “我我……要不我送你到门口吧?”

    “不用。您休息吧。”

    说罢,朝门口走去。

    书房里,陆笙则在安抚陆爷爷:“您别跟我哥一般见识,他一直是这个臭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

    一杯热水喝下去,陆爷爷咳嗽稍缓。

    陆奶奶走了进来,小声对陆笙说:“笙笙你去门口瞧瞧你哥哥,看他是不是司机跟着的,我看他喝了酒,又在气头上,别出什么事。”

    陆笙跑出门,恰好赶上陆西陵正在开除司机。

    她知道自己兄长脾气不大好,但两人毕竟是兄妹,陆西陵嘴上对她嫌弃得不行,遇到什么事儿却总是第一个护在她前面,给零花钱时也从不眨眼。

    但她鲜少直面陆西陵真正冷酷的一面。

    那司机吓得不停求情,偏偏陆西陵一个字也不肯松口:他手底下容不下卖主求荣的人。一个贴身司机要是嘴都不严,也不必在这行干了。

    司机还要张口,陆西陵叫他自己去找人事辞职,马上滚,一秒钟也别再待在他跟前。

    眼见陆西陵这儿再无转圜余地,司机后退了一步,瞥见了陆笙,忙说:“陆小姐,陆董在不在家?”

    陆笙说:“我劝你还是听我哥的吧。相信我,我哥比我爷爷好说话多了。你觉得办事不力,又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在我爷爷那儿会是什么下场?”

    司机哑口,自知木已成舟,留了车钥匙,转身垂头丧气地走了。

    陆笙走到陆西陵跟前去,“哥……”

    陆西陵不理她,转身去拉车门。

    “你喝了酒的!你疯了吧。”陆笙一把抱住他的手臂,用力从他手中抠下了车钥匙,“我开车送你。”

    陆西陵瞥她一眼。

    “拜托我拿驾照至今只扣过两分好吗。”陆笙将他往副驾方向一推。

    车驶出巷子,拐入大路。

    陆笙说:“爷爷刚刚是不是提到了……”

    她没有听见应答。

    转头看一眼,陆西陵打开车窗,点了支烟,一臂撑在窗框上,看着窗外。

    陆笙便不再追问了。

    父母之死是陆家的禁忌,凌雪梅更是陆西陵的逆鳞。

    偏偏爷爷今天不但提及,还似乎是贬损语气。

    最后那句话,爷爷说了什么?

    陆家不可能进来第二个凌雪梅。

    陆笙先前没细想,此刻恍然意识到:“哥,你跟青青在一起了?!”

    陆西陵转头瞥了她一眼,“怎么?”

    “嗨呀,你可真是禽兽。”

    “……”

    陆笙自顾自说:“效率也太高了吧?从你知道她不喜欢苏怀渠,这才过去了几天?你不是坑蒙拐骗的吧?青青多单纯啊……”

    “你能安静点儿吗。”

    陆笙笑起来,“你自己大晚上的不跟女朋友约会,非要回来跟爷爷吵架找不痛快。”

    “就你知道得多。你但凡懂点事,我也能少操些心。”

    “现在店里经营良好好吧,保证半年就能回本。”

    “那零用钱明天就给你停了。”

    “别呀!我圣诞还要跟希月姐去东迪呢!——哦对了你问问青青去不去呀,你带她一起去呗。”

    陆西陵语气淡淡:“懂不懂常识,圣诞节不是法定假日。”

    “……你这个老板当得可真没劲。”

    公寓离得不远。

    陆笙将陆西陵送到小区门口之后,就自己开车折返了。

    一梯一户的高档公寓,那电梯常常是空的。

    陆西陵后背靠住厢轿,目光淡漠地盯着数字屏里跳转的楼层,垂直上升的微眩失重感中,他闭了一下眼,伸手,倍感疲倦地按了按眉心。

    进屋以后,陆西陵蹬了鞋,头一回懒得把它们摆弄整齐,拖鞋也懒得换,直接穿着黑色棉袜,踏着深灰色木地板走进客厅。

    他脱了外套扔在沙发上,躺倒下去,在被一片死寂吞噬之前,他摸过手机,给夏郁青打去电话。

    女孩的声音,有种一口咬下青梅的清脆,“你应酬完啦?”

    “嗯。”

    “这么晚?也太不容易了吧?”

    “是啊——你在做什么?”

    “刚刚洗完衣服。天气已经好冷了啊,我手都要冻僵了。”

    “学校没洗衣机?”

    “有啊,不过经常被占满了,而且内……有的衣服也不方便用公用洗衣机洗。”

    陆西陵不由地笑了一下,为她连这样的词语都不好意思明说的小小心思,“没热水?现在倒是不怕冻疮又复发。”

    “有时候偷懒不想打热水嘛。”

    陆西陵按下免提,将手机放到一旁,这样,她清脆而元气的声音,好似就可以充满整个空间。

    “圣诞节想不想去东京迪士尼玩?”陆西陵问。

    “我看看……”片刻后,女孩说,“不行的,那天不是周末,而且一天都是专必课。我很难请假,也不好逃课,院里老师都认识我。”

    陆西陵“嗯”了一声。

    那端静默了片刻,女孩再开口,“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听得出来?”

    “很明显。——遇到什么事情吗?”

    “跟人吵架。”

    “啊……是跟爷爷吗?我把他的话当耳旁风,他是不是很生气?”

    “那你要不听他的?”

    “不,我听你的。”

    陆西陵笑了声,“那如果我让你现在过来找我?”

    “如果你是认真的话,我就过来找你。”

    “不。我就随口一说。”他太了解她了,不听劝,一个人那么远跑去找他探病,执行力惊人。

    “那……这周五我请你吃饭吧?我还一直欠着你呢。”

    “好。”

    “吃完饭……你要不要看电影?”她声音有种骤然屏息的小心翼翼。

    “好。”

    陆西陵已经不记得自己上回坐在电影院里是什么时候了。

    电影院,学生谈恋爱的必经桥段,过分纯情,可他也不知自己为何愿意配合。大她八岁,他已经占尽便宜,不要叫她的初恋不似他人的一样完整。大抵,是这样的心态。

    “那我等下看看有什么电影。”她的声音变得雀跃。

    陆西陵仰躺看着头顶白色的天花板。

    这一片空间如无垠寂静的海底,而她的声音是有颜色的,跳跃、穿梭,如色彩斑斓的热带鱼。

    “青青。”

    “……嗯?”

    得到她的回应,他却不再说话,因为,他需要的即是回应本身。

    夏郁青承认有一瞬间动念,想让程秋荻帮她化个妆,但转念又作罢,因为担心这份隆重,反倒会让她在陆西陵面前不自在。

    她比约定时间早了十分钟抵达校门口。

    这应当是理论上的第一次约会,即便这几天与陆西陵打过无数通电话,微信哪怕不用置顶,恐怕也会一直上浮在最顶端,她还是有些紧张。

    五分钟,黑色的车影分开了夜的霓虹,驶入她的视野。

    落下的是副驾车窗,她往驾驶座上看了一眼,走过去,拉开了车门。

    她坐下以后,拉出安全带,一边扣,一边看他。

    她今天穿的是一件宽松的白色套头毛衣,而巧的是,他今天不是固定的衬衫与西装或者风衣的搭配,而是穿了一件黑色的套头毛衣。

    陆西陵手指点着方向盘,打量着她,“怎么不说?”

    “啊?”

    陆西陵轻笑,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说,“你刚才心里想的话。”

    他一眼看穿她的心思。

    “……我什么都没有想!”她觉得,“情侣装”这种说法过分幼稚,陆西陵一定会笑。

    秋天的雨,一场比一场冷。

    昨天刚下过雨,从车窗望去,那本是暖色调的路灯,却给秋景平添几分萧瑟。

    车内却温暖极了。

    夏郁青留意到,空调温度开得很高。而她第一次坐陆西陵的车,那时的气温,冷得她至今记忆犹新。

    “你今天没带着司机?”夏郁青问。

    吃饭的地方是程秋荻推荐的,不太贵,又有氛围,那里自酿的梅酒很不错。如果陆西陵自己开车的话,那可能便喝不了酒了。

    陆西陵说:“怎么,你还希望有人围观?”

    夏郁青这时候转向他,正色说道,“你再动不动说这种让我害羞的话,我就不理你了。”

    “真的吗?”

    看她认真点头,陆西陵比她更认真,“那我更要说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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