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她什么人?”

    老妇人领着疯婆娘进了屋,宋慈音跟着进去。

    她也是头一次见识到什么叫家徒四壁:一张破床,一张旧桌子,一个老煤球炉子,几个破烂木箱子。

    这便是他们的家。

    宋慈音忽觉自己早上刚换上的新大衣颇有点扎人,扎的她坐立不安。

    “你是沈大小姐后人?”

    老妇人见她自进门便一声不吭,也不知在想什么,便替她倒了杯热水。

    宋慈音略感失态,忙“嗯”了一声,接过热水,屁股挨着床角坐下。

    “眉眼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疯婆娘此刻不再哭闹,只静静坐在矮凳子上,任由老妇人替她洗脸擦手。

    随后又熟练地将绑在床角的一根麻绳拴在疯婆娘的手腕,宋慈音瞧得真切,那处早就磨得血肉模糊了。

    老妇人见她面带心疼之色,无奈苦笑。

    “不绑着点,就会出去乱跑,若打了人,便是要赔钱,我这把老骨头,哪里赔得起!我这傻妞儿,命苦!”

    说这话时,疯婆娘对着老妇人嘿嘿傻笑。

    “十几岁时,被人打了一棍头,扔在玉米秸里冻了一夜,醒来高烧不退,人便傻了!他爹嫌妞儿是累赘,出去就再也没回来过!我是亲妈,我能看着她不管吗?到底是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便是我死了,也不能扔了她不管!您说是吧,我该叫您沈小姐还是?”

    “我姓宋!”

    “好,好,宋小姐!您别看我现在邋里邋遢,这年轻的时候,也是个要强的人,要不是妞儿,欸,这就是命啊!”

    “芽妞儿今年多大了?”

    “过了年,虚岁便是三十七了。”

    “三十七?她是不是癸卯年末被人打伤的?”

    “是裴家人吗?”

    宋慈音一连两个问题问的老妇人有片刻的发愣,随后才低低自言自语起来。

    “那时我们也住在武安馆,虽日子过得清贫,但远比现在好。那大院里后来来了个小姑娘,比我们妞儿大上七八岁,能诗会文,妞儿最喜欢缠着她一起玩,她待妞儿也极其温和,教给妞儿识字。跟她一起来的还有一位夫人和小丫头,那夫人身体不好,常年不断药。如此过了几年,她家日子便过的紧巴巴起来,听说这位小姐后来去了章台巷,人们都说她入了娼门!”

    “大家都开始不待见她,说她在外面不知道接了多少人,可能会带着脏病,有小孩的家里更是视她为毒物,遇到恨不能钻地下走。”

    “但妞儿依旧黏着她,我打过骂过,但是不管用,后来见孩子没病没灾,便就随她去了。”

    “妞儿被打的那天,听说有一贵太太来找那夫人,将院子里一干人等都用钱打发出去了!事后又给了一笔封口钱。那天家里只剩妞儿在,妞儿皮,钻狗洞进去院子,瞧见了那贵太太打骂那夫人,听说一口鲜血喷的老高,他们的那个小丫头就在隔壁房间里,正给人祸害着,妞儿想要去给姑娘报个信,可惜人小,心里又慌张,被抓个正着!”

    那小丫头是梅玉芬。

    宋慈音心脏倏地揪起来,密密麻麻的疼痛顺着经络游走在身体里。然而即使如此,她还是忍着心里的不适问道。

    “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芽妞那会儿不是已经生病了吗?”

    “一开始脑子还是清楚的,是后来”

    破旧的门帘突然被人掀开,一个中年男人跛着腿走进来,“妈,有热水吗?给我倒一碗,快冻死了!”

    窗户上胡着旧报纸,屋内光线并不好,但即便这样,宋慈音还是认出了这人。实在是这人脸上的刀疤太过恐怖,没想到竟还是个跛子。

    “家里有人?”

    宋慈音一把攥住小手袋,起身。

    “是你?呵呵,真是冤家路窄!”

    刀疤脸端着碗,一边吹着热气,一边拿眼看着她,神态轻浮。

    老妇人一个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他一个没防备,热水灌了满口鼻。

    “没规矩,这是宋小姐!”

    “我知道,章台巷的宋小姐!试问,如今这北平城里谁不知道呢?”

    刀疤脸有点委屈老妇人下手太重,一转头,便将火发在了宋慈音身上。

    “你知道个屁?你仔细瞧瞧!”

    老妇人照着他后脑勺又是一巴掌。芽妞儿蹲在床角前看着眼前的一幕笑的咯咯叫。

    “沈姐姐,沈姐姐!”

    芽妞儿趴到宋慈音身边,拽着她的衣角不松手。

    “芽妞叫她什么?”

    “你是聋了还是听不懂人话?叫什么?这是沈姑娘的后人!给我跪下!”

    老妇人突然勒令刀疤脸跪下,后者虽跪的不情不愿,但是在仔细看了宋慈音的脸后,他的神色也变得极其古怪起来。

    “这是做什么?你快起来,我受不起!”

    宋慈音几乎是弹跳起来,话都差点说不囫囵了。

    “宋小姐说的不错,芽妞这件事,我们都知道是裴家那老太婆做得,可是能怎么办呢?告官吗?没有证据,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只我这个儿子,傻的很!知道妹妹是叫裴家人害了,带了把刀便去人府上拼命,结果呢,被人打的都快去了半条命,您瞧瞧,脸毁了,腿坏了!欸,都是命,穷人的命!”

    “可跟他跪”

    “他与芽妞的命都是沈小姐救得!”

    刀疤脸很是不屑;“可这一切不也都是因她而起的吗?”

    老妇人叹了一口气:“可谁想那样呢?”

    一时间三个人都沉默了。

    沈裴两家的恩怨导致了芽妞一家的悲剧,然沈兰青又阴差阳错救了芽妞兄妹的命。

    世事有时就是这样阴差阳错,恨不能全须全尾,恩又谈不上。

    这一切源于沈兰青,可沈兰青她也不想这样!

    炉子上的水又开了,屋里氤氲了一层水汽,刀疤脸隔着这一层水汽偷偷抬眼瞧着宋慈音的眉眼,渐渐地,这眉眼跟记忆里那个跪在地上不停磕头求裴家人放他一条生路的女子眉眼相互重合。

    隔了这么多年,他依然记得那一日的天色是红的。沈兰青跪在青石板上,磕到眉心流血,也没放弃要救他。

    往事的来龙去脉至此已经知道的七七八八,只不过裴家那老太婆的恶毒是她远远没有想到的。

    每每想到此,她肠子都要悔青了。后悔那一日上门太过矜持,后悔自己曾对裴境安还假以好辞色。

    自己读了这许多年书,每一任老师都说为人要善良敦厚。

    去他妈的善良敦厚,对付这类心思恶毒的老太婆,只能手段比她更恶毒,脸皮比她更厚才行。

    “欸,你丫癔症了?喊你不应?”

    梅玉芬的声音突然炸响在宋慈音耳旁,后者被吓得一抖,一个巴掌差点呼到对方脸上去。

    “什么?”

    “墨者派人给你送了份东西!”

    “墨者?什么东西?”宋慈音回过神来。

    “人在外面!”

    说罢,门外进来一个白白净净的小青年,见到宋慈音和梅玉芬,先是微微弯腰问好,随后才规规矩矩地递上一封信。

    宋慈音快速接过,拆封,但只匆匆扫了一眼,便一把将信纸扣住,眉梢眼尾皆是厉色,“这是贵帮送来的?条件呢?”

    “回宋小姐,正是。这是卢五爷同我帮交易所得,且是帮主下达的命令,说是卢五爷亲自叮嘱过,这封东西须得宋小姐亲启,还望宋小姐看了之后给个回话,要不要继续跟五爷这位律师合作!”

    “我要见你们帮主!”

    小青年略微思忖,随后便应下了。

    梅玉芬一个箭步,扯住宋慈音的胳膊:“写的什么?”

    “等我回来再说!”

    宋慈音此刻完全没了平日里的温软良善,板起脸来,只让人觉得此女甚为严厉。

    待到了胡同口,宋慈音被请上车,她才发觉,人家这是算准了她心思。

    车子朝东出发,天色已黑,清冷的街道上没几个人。

    宋慈音盯着黑乎乎的窗外,只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勾勒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情。

    到地点后,宋慈音刚从车上下来,便被迎面而来的野风吹得浑身一个激灵。

    即使夜色再黑,她也知道自己来的地方是人人谈之色变的狐狸塔,一个比章台巷名声还要差的地方。

    据说早些年这里是一大片坟地,曾有大片的野狐狸出现,无人敢夜晚走过。

    后来那地被瞧见商机的商人们买了下来,横七竖八倒也成了胡同,大大小小分布着舞厅,妓院,烟馆,酒馆。

    白日里人烟稀少,夜晚来却是“乐土”。

    宋慈音将帽檐拉低,衣领拉高,尽量只露出双眼睛看路,但即便这样,还是在路过那一小段路时,被倚在门口喝的醉醺醺的醉鬼吹着口哨,甚至有几个踉踉跄跄要上前来调戏,都被小青年一拳打碎砖头而吓退。

    幸好只几十米的距离,要不然还不知道这家伙得劈碎多少块砖头。

    临进那院子时,宋慈音眼珠子转了转,四周的店门口挤了不少看热闹的,有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但都在看到他们要进这所院子时,迅速抽身回去。

    院子不大,但收拾的错落有致。

    那小青年给她领到正屋,自己便退下了。在连廊的转角处,有另外一小青年笑嘻嘻凑上来,“上头吩咐,给刚刚那几个人一点教训,不要弄出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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