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力强迫自己安定下来的宋慈音,环顾四周。

    令她奇怪的是,这大西门是进入城区的主门,居然没有日本鬼子把守,她细细观察了城楼上,确定没有其他日本鬼子,便示意方境清快速地拍照取证。

    方境清随意抹去了嘴角残留的呕吐物,取出一小块手帕,拖着相机,手却还在抖动。

    等进入主城,宋慈音才明白,为什么主门无人把守。

    这城内日本鬼子端着枪到处巡逻,带铁丝网的路障隔一段距离便有一个。

    各商铺,交通要道前,皆陈尸数人。

    街上行人甚少,有也大多步伐匆匆,若被日本鬼子拦住,轻则一顿打,重则直接乱刀刺死。

    此等情况,叫宋慈音和方境清看得心里直窝火,转过头,却也止不住眼泪直流。

    他们不敢走大路,幸好来之前,抄了一份地图,又找了来自奉天,在北平读书的学生细细讲了一遍主城结构。

    是以,他们一直窝在胡同里,拍上三两张照片,记下眼前的场景,便蹿到另一处去。

    若遇上封起来的胡同,他们便躲在空房子里,和那些已经死去的同胞挨在一起。

    等到日本鬼子换防,他们才趁机溜掉。

    整个过程中,最让他们难以接受的是,有汉奸带领着那群日本鬼子,挨家挨户巡查。若搜出一点与警察,军人相关的东西,当场便捅死。

    刀拔出来的时候,血溅了一地。

    躲在对面空房里的宋慈音,差点尖叫出声,而方境清差点就冲出去,跟对方血拼。

    被宋慈音死死拉住后,仍然控制不住愤怒,身体颤抖几乎不能直腰。

    如此过了一天一夜,二人心理皆有点崩溃,一边是萦绕在心头的死亡威胁,一边是高强度的拍摄记录,最重要的是,心理上受不了。

    譬如,此刻,一帘之隔的屋子里,两个日本浪人正□□着一年轻姑娘。

    姑娘惊惧的哭喊,求饶,咒骂落在二人耳中,极度刺激心脏。

    宋慈音掏出匕首,看了一眼方境清,后者也看了他一眼,往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意思是:一刀毙命。

    宋慈音没有杀过人,她只晓得如何给人打晕,此刻在极度的愤怒里,她倒是快准狠给那个背对着她的日本鬼子抹了脖子,但手太抖,以至于力道不够,那鬼子没死透,开了枪,方境清立马过来补了一刀。

    但枪声已经惊动了外面街道上的其他鬼子,二人又不能抛下那被□□的姑娘,当下,一人一边胳膊架着那个姑娘,拖着发软的腿往隔壁的胡同里钻。

    已是无头苍蝇到处乱撞,身后不停传来枪声,二人都知道如果再找不到躲藏的地方,只能是死路一条。

    惊慌中,被救的那个姑娘忽然扯住了宋慈音的胳膊,快速道:“往右边!”

    走了不多会,便到一处宅院的后门前,姑娘挣脱他们,上前使劲敲门。

    很快,便有人开了门。

    三人丝毫没犹豫闪身进门。

    不多会便听见门外胡同里有纷乱的脚步声过去,一家一户敲开了门。

    奇怪,并未敲这家的门。

    很快,胡同里响起一片哀嚎声。

    刚刚给他们开门的那人,立刻气急败坏地开门出去了。

    立在门外的台阶上,狠狠斥了那群人一顿。

    用得英语。

    是个外国人?

    宋慈音还沉浸在惊恐中,一时脑子里乱哄哄的。

    便是连来人问她话,她也没反应过来。

    还是方境清问主人家讨了一杯茶水,泼在她脸上,她才恍然惊醒。

    一边胡乱地抹去脸上的茶水,一边抬眼瞧向众人。

    “我没事。”

    众人松了一口气,方境清赶忙给她从地上扶起来。

    “是姜小姐回来了吗?”

    屋里突然奔出一人,气都没喘匀,便开口问道。

    宋慈音闻言,却如遭雷击。

    “陆,先生?”

    她有点不敢确定会在奉天这里遇上他,拖着步子越过众人,往那走廊下走去。

    陆城扶着廊柱,微微喘了口气,听到有人叫他,声音有点耳熟,但是等他循声瞧去,却又是一副生面孔。

    “您认识我?”

    宋慈音鼻子立刻一酸,泪珠差点滚下来,嘴唇哆嗦了半天,也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

    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您有枪吗?”

    陆城这才细细打量起眼前的人来,蓬乱的短发,脏到不能再脏的脸盘,衣襟上带着灰尘和血迹,他不记得自己认识这样一个人,而且开口便是要枪。

    他没回答,只问道:“要不,您先洗把脸?”

    宋慈音此刻心也定了定,吐了口浊气:“陆先生,我是,章台巷的宋小姐!”

    一边拿袖子趁着脸上还挂着茶水,使劲擦了擦。

    “宋慈音!”

    陆城惊得立马睁大了眼睛,两步跨到宋慈音跟前,左右瞧了瞧,确认她确实是宋慈音后,对着她一指:“宋小姐,您别动啊,就站在这,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别动啊!”

    说完,扭头往屋里跑去。

    方境清则有点摸不清头脑,压低声音问她:“你认识这人?可靠吗?”

    宋慈音点头,随即眼神一转,落到坐在石凳上发呆流泪的那个被他们救回来的女孩,刚刚那个说英语的男人将身上的西装披在她身上,蹲在她跟前,温声细语地安慰着她。

    见宋慈音望过来,那姑娘立马起身,拢了拢身上的西装:“我,我叫姜琬宜,多谢二位出手相救,要不然,要不然”

    这话落在宋慈音耳里,心酸极了:“如果中国人都不帮中国人,还能指望谁来帮我们呢?”

    姜琬宜瞬间嚎啕大哭,她几乎是一夜之间失去了父母,哥嫂,全家只余她一个人。

    若不是她的西语老师把她带到这里来,她怕是也早已死在街头。

    如今她又被……

    恨只恨那毫无人性,残忍暴虐的日本人……

    宋慈音逼回了自己的眼泪,转头招呼方境清:“小方,你检查一下你的相机,胶卷等,是不是都完好?等我们回北平,一定要把这群畜生所犯的罪行公布天下!叫世人看看他们恶毒的嘴脸!”

    方境清点头,一抬眼便见陆城出来,后头又急急跟了一个人,是个男人。

    出了门槛,看见他们,那个男人神色肉眼可见地闪过一丝慌乱。

    还是陆城当下开口唤宋慈音回头。

    二人就那样对上视线。

    宋慈音,和卢南琛。

    良久,卢南琛才艰难开口:“怎么把头发剪了?”

    宋慈音低下头,抓了抓自己的短发,没说话。

    卢南琛下台阶朝她走过来。

    方境清想挡在宋慈音跟前,被卢南琛一个眼神制止了。

    陆城更是捂住他嘴巴给他拉走,一边又解释他们是认识的。

    卢南琛想伸手摸摸宋慈音的脑袋,但忍住了,只低头,软了声音,带了一丝小心翼翼。

    “有没有受伤?”

    宋慈音摇头。

    “那先去洗洗脸好不好?”

    宋慈音点头。

    卢南琛微微侧身,示意她跟在身后。

    他们走的极慢,主要是宋慈音走的慢。

    走在前头两步的卢南琛极力控制住已经慌乱的情绪。

    一别数月,他也没想着会在奉天遇上她。

    只晓得她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前头刚从灾区出来,转头就到了敌占区。

    她是有几条命够她这么送?

    卢南琛觉察到自己手心都出了冷汗,回头见她站在屋外,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看着宋慈音这副模样,卢南琛的心脏有些抽抽地疼,他不知道他们来奉天多久了,又遭遇了些什么,让她整个人看起来疲惫不堪,眼神里带着惊惧。

    “进来。”

    宋慈音终于从自己的情绪里抽离出来部分,站在门外抬头瞧了一眼屋里。

    卢南琛的身影隐在晦暗的光线里,神色看不大清。

    她抬脚进去,不过刹那,便见卢南琛一把将她捞在怀里,微微掩上门。

    热烈又强势的拥抱让宋慈音颇有些不舒服,挣扎了两下。

    不想卢南琛箍得更紧,开口便带了颤抖:“音音。”

    一声呼唤让宋慈音这两天紧绷的神经顷刻松了下来,她停了挣扎,双手无力的垂着。

    又听卢南琛继续道:“音音,你听我说。再给我一次解释的机会,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我曾经说过的混账话,做的混账事,我不辩解,它们真实存在过,也真实给你带去过伤害。我曾经想着,咱们就这样吧,分开也挺好。可是,我不甘心,我想着即便是撞南墙,我也要试一试!这次来奉天,我就更加确定,有些事我不想带到坟墓里,造成一辈子的遗憾!”

    宋慈音没动弹,半天才干哑着嗓子道:“好,你说。”

    卢南琛却松开她,摸了摸她的头发:“有好多事,要慢慢说。眼下,最紧要的是,我先去烧点水,你洗漱完先休息!”

    言毕,卢南琛牵着她坐下,自己往外头去了。

    宋慈音呆呆坐了会,发觉脸上有点凉凉的,一摸才发现不知何时又流了满脸的泪水。

    她是个不经常他人面前外漏情绪的人,这两天即便在外头见了多少同胞的尸体,又见了多少杀戮,她都强迫自己受着了。

    可饶是如此,在见着故人的那刻,心里紧绷的防线刹那间奔溃。

    比起她和卢南琛之间的那点龃龉,眼下城里城外的那些真实发生的死亡才叫她真正后知后觉的怕。

    她与方境清这两天还算运气好的,次次都能与死神擦肩而过。

    但谁又能保证,是不是每次都那么侥幸能活着看到第二天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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