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牧星足足半分钟没反应过来。
他在记忆中仔细搜索, 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有关此事的片段。
难道殷夜游在骗他?
这样的想法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就被他自己否定了。
不至于。
倒不是多信任对方。
白牧星只是觉得以殷夜游的智商, 应该难以完成这么高的演技。
那双眼眸中的委屈如此鲜明满溢, 略深的暗银色荧光,几乎给他泛起水光的错觉。
……额,或许不是错觉?
白牧星略微有些惊悚地发现, 他在殷夜游眼中看见的那缕水光,好像并不是他的错觉。
这场面似乎有些熟悉。
曾经, 或许,也有过几次,在学校和军队中的时候,时不时就总有人突然凑上来绕着圈和他说一些含含糊糊、听不太懂的话。
还没等白牧星说些什么,那些人往往先自己垂头丧气起来。
要是白牧星再用冷淡的嗓音问上一两句, 你怎么了,什么事?
那就更不得了了。
一半的人都会冒着泪花呆立几秒, 伤心地跑开了。
剩下的一半则是极力掩饰失态,强装镇定地退下。
“……”
白牧星就觉得很莫名其妙。为什么要特意来他眼前挑衅一番?
他什么时候得罪了他们吗?
没印象啊。
后来倒是有人看不下去,同他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那些人或许不是想来找你麻烦的,而是对你抱有好感,想和你告白?
白牧星:?
真的吗?他不信。
他虽然不太懂这些,但有好感的话, 不应该是一种喜爱的、正面的情绪吗?
但是那些人一见他,反倒像见了洪水猛兽之类的, 光顾着紧张焦虑了。
怎么看都不能是喜欢吧?
但那个同学说的很笃定的样子。
白牧星没兴趣和别人争吵, 就点点头, 表示已阅。
跳过话题, 抛在脑后。
然后该干嘛干嘛。
人类的心思真是太复杂了, 好奇怪。
他还是去继续学习/训练吧。
此时,殷夜游这副委屈的模样,莫名令他想起那些回忆中的场景。
想起那些给他带来过淡淡困惑的“挑衅者”。
但殷夜游和那些人又不完全一样。
殷夜游眼中委屈归委屈,身体依旧很诚实地死死地贴在他身边,没有一点要跑路的迹象。
还趁着白牧星陷入沉思之际,微微俯下身,单手撑在床头。
形成了一个仿佛要把白牧星圈抱在怀中的姿势。
白牧星:“……”
他后知后觉地因为这过近的距离不自在起来。
白牧星:“坐回去。”
“哦。”被抓包的殷夜游丝毫不知道尴尬为何物,在白牧星的注视下看起来不是很甘心地坐回椅子上。
他那么大一只,坐在常规大小的椅子上,莫名给人一种拥挤的错觉。
再配上他委屈的神情,给人明明是一只凶猛的大型犬,却被欺负的抬不起头、咬着自己的尾巴缩成一团的既视感。
白牧星心想我也没有要欺负他啊。
明明是这小子一直在说胡话,还莽撞地说出要和他结婚这种孩子气的话。
他都没有嫌麻烦,殷夜游倒是一副受害者的姿态。
白牧星理了理思绪,先不想那些。
总之不管如何,现在最重要的是,他要和殷夜游将误会说清。
白牧星:“抱歉,我不记得在我烧得没意识的时候发生过什么。如果对你做了引发误会的事,我向你道歉。”
说着说着,他意识到了不对劲之处。
他意识昏沉的时候,应该是没什么力气的。
殷夜游那么大的个头,还能被他一个发烧的病人按住动弹不得地强吻不成?
怎么看都不可能是他单方面的过错。
最多一人一半责任。
不能更多了。
殷夜游缩在椅子上,仍旧是一副可怜的受气包的模样,看模样很伤心,委屈地小声说:“……那是我的初吻。”
一边念,一边还偷瞄白牧星。
同时在心中默默肯定自己的机智应变。
虽然听到白牧星不记得早上那个亲吻的时候,他是惊愕伤心得差点维持不住人形了。
但好在他这些时间已经将脑子锻炼得初见成效,伤心中竟然超常发挥,来了个随机应变。
含蓄地顺势表明他还是初次恋爱。
虽然对它们这种宿命中只可能有一个伴侣的种族而言,是非常理所应当的事。
不过人类是一种有可能频繁更换伴侣的种族,所以这事儿竟然还是一个常常会被单独拎出来讨论的话题。
他在论坛看见的那句很流行的话怎么说来着——
哦对,贞洁是一个雄性最好的嫁妆。
当然,原话说的并不是“雄性”,而是alpha,这句话的本意也只是为了讽刺一些婚前管不住自己,花天酒地鬼混完后又找老实beta接盘的脏a。
是的,继入乡随俗之后,殷夜游竟然又学会了合理化用这种复杂操作。
如果有异族研究专家知道这些内情的话,恐怕能当场激动地当场发表出一篇万字专业论文,向学术界广告这个伟大的进程。
白牧星:“……”
白牧星看他两眼,一向平静无波的心绪浮动,莫名涌起一股自己也说不明白的躁意。
说的他不是一样。
好歹殷夜游还记得过程,他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初吻丢的莫名其妙的,他也没说什么啊。
当然,他倒不是在乎这个。
都是beta,不就是跟人亲了一口,跟谁吃了大亏一样。
但是,他烧得那么迷糊,不可能真的将满身肌肉身材高大殷夜游暴打一顿之后,按住轻薄。
很显然两人最多算共犯。
他都道歉了。
殷夜游还是一副被渣男占了便宜后,始乱终弃的委屈样子。
看着真让人觉得不顺眼。
白牧星虽然不擅长领会复杂的情感。
但基本的逻辑他还是理得清的,他可不是爱吃亏的性格。
白牧星冷淡道:“哦,我也是。”
殷夜游忽然多云转晴,从委屈一瞬到羞涩,无缝切换:“啊!是吗!你放心,牧星,我会对你的初吻负责的。我们现在就去领证吧?”
“……”
“不是。”白牧星皱了皱眉,冷不丁从奇怪的胜负欲中清醒,“你别扯开话题。”
他发现一个问题。
殷夜游傻归傻,但不知为何,总能在一些犄角旮旯的话题上,无师自通地用神奇的脑回路把他一路带进沟里。
但要说他聪明吧,未免过于有失偏颇。
他就只在偶尔的几件事上闪现一下那为数不多的智商,平时是一点看不见端倪的。
可能是某种奇怪的天分。
白牧星整理一下思绪,又恢复了冷静。
他条理清晰地说:“我的意思是,我向无意识冒犯到你向你道歉。但结婚的事,我昨天过于困倦,没来得及给你答复。现在,我正式给你一个答复。”
殷夜游面上羞涩的神色渐渐凝住。
但也没有回到先前委屈的模样。
他安静下来,只是用他那双银色的眼睛,专注地看着白牧星。
令他产生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的错觉。
在他这样的注视下,白牧星顿了顿,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舌尖滚着的话语艰涩。
过了可能有几秒,或者几分钟,才说:“我拒绝你的求婚。”
话落下。
清凉的风从半开的窗吹进来,带来细微的寒意。
这颗农牧星的气候和远古时期人类尚未大批开发太空时居住的蓝星极为相似,按照换算,此时正是秋末时节,夏日灿烂的余热已经散尽,冷冬特有的寒潮即将抵达主场。
再过不久,就是寒冬了。
白牧星看了论坛推送的天气预报。
他们这带星系今年会有一个小寒潮,冬天会很寒冷。
他一向不大喜欢冬天,尤其今年身体不好。
大概不会很好过。
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人不能期望每时每刻都顺风顺水。
他早已学会了和伤痛、不适这类的感觉和平共处。
上辈子被艾瑞尔暗算后,之后的发情期他就无论如何都不会选择再相信别人了。
他坚持向oga分管协会申请要独自度过发情期,虽然这个协会整日长手长脚什么都管,但他们也无法真的不顾白牧星的个人意愿,在期限截止之前强迫白牧星和alpha进行匹配。
于是很不情愿地给他发放了最少剂量的抑制剂。
s级的腺体珍贵而敏感,分管协会怕使用太多人工药物,会对这珍稀的腺体产生负面影响,从不允许他使用太多药物。
那点抑制剂的量只能说是杯水车薪、聊胜于无。
白牧星曾经有大概两次还是三次,以为自己会在匹配期限来临之前,先因为过度凶猛的发情期而被烧干脑子。
负责看护他的那位分管协会成员,在他刺伤艾瑞尔、洗掉临时标记后,单独进入特制隔离室第一次熬过发情期,从隔离室中面色苍白、但脊背笔直地走出来时。
带着些许惊惧地低低说了一句“疯子”。
能在发情期顶着临时标记产生的依赖性,几乎杀死标记另一端的alpha。
要有多么强的意志力和疯狂的内心,才能违抗这则写在基因中、天命结合吸引的枷锁。
……
就单是在军队中的那几年,他也几乎没多少时候身上是没有伤的。
斑驳丑陋的伤痕可以依靠先进的医疗仪器治愈得柔软如初。
但并不代表可以一同将其后的经历一起抚平。
前一日还在食堂错身而过的战友,第二天就成了战场上一具残缺的尸体。
这是很平常的事。
所以军队中不让士兵私交过甚,用大量的训练填塞他们的时间,为的就是防止士兵们彼此间建立起过于深厚的感情后,对方出事影响心态。
白牧星都记不清见证过多少次身边人的死亡了。
即使他常常一个人独来独往,也能意识到身边经常见到的那些人的面孔更换得很频繁。
战事最艰难的那年,入伍第一年的新兵死亡率是38。
那个曾经在背后说他像个机器人、被抓包后面红耳赤地道了两次歉的室友,也没能活到战争结束,死在了退役前的最后一场战役中。
他的遗物还是白牧星帮忙收拾,寄回老家的。
入伍第二年的时候,白牧星曾经被派去执行一个暗杀任务。
他潜伏进一个常年遭受战乱的星球,那里的青壮年早就抛弃这篇是非之地离开了,留下的只有无所依靠的老人和孩子。
敌军的战舰降临到这座星球的第一天,就杀害了几百名手无寸铁的原住民。
白牧星那时候潜藏在一个半废弃的小旅馆中,在四周查看地形的时候,看到路边干枯的草颈□□涸的血迹染红。
草颈下藏着一些嫩黄色的小花,还没来得及开放就被风雪寒霜碾碎了孱弱的花苞。
他的目光扫过去,只微微一顿,甚至没有为此停下脚步。
这次刺杀任务难度极高,敌军首领是一位a+级别,接近s级的alpha,星际海盗出身,经历过多次腥风血雨,将对危险的警觉刻在了本能中,非常难对付。
这样的一个敌人,如果派同为alpha的将士去执行任务,会有信息素被侦测到的危险,增加暴露风险。
上面斟酌之后,决定派白牧星这个beta去。
他在各种项目上的评分都不比a+级别的alpha差。
白牧星当时是信息腺完全没发育的那类beta,混入人群中就像一滴水融入了海洋。
高级别的ao有时候过于依赖基因赐予他们的特质,反倒会忽略了来自“普通人”的危险。
只是即使这样,当时预估的成功率也只有不到三成。
他必须全神贯注,才能尽量提高成功的几率。
潜伏到第三天深夜,他终于找到一个绝佳的机会,成功刺杀了敌军首领。
当然自己也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帝国军队接应他的人赶到时,他已经几乎没有了人样。
在医疗舱里躺了三四天,才能重新站起身。
……
白牧星不知为何在此时想起这些往事。
零零碎碎的,东一件、西一件,彼此间看上去并无关联。
只是莫名就是一同从他的记忆深处涌了上来。
他忽然有种要被什么淹没的错觉。
闭了闭眼,随即将视线移开,不再看殷夜游,而是起身朝着窗边走去,朝窗外看了两眼。
和风一起涌进来的,还有一点潮湿的水汽。
下雨了,这是一个雨夜。
天黑下来的速度总是很快,这时候天幕已经全然转为黑色。
零星的雨点落下,将空气染得湿润冷清。
顺着风打在窗棂上。
窸窸窣窣的响动。
这时,殷夜游又说话了。
声音打破了单调的雨声:“牧星,我能问一下,你是为什么不想和我结婚吗?”
白牧星回过神。
他看向殷夜游,对方仍旧规规矩矩的坐在椅子上,仰起头看他。
就是看起来有些垂头丧气的,狗狗眼湿漉漉,看着白牧星,“你是觉得我很讨厌吗?对不起,我太粘人了。”
他在论坛上看到过,过于粘人的追求者有些时候会引来反感。
但他唯独在这点上丝毫控制不住自己。
一看到白牧星,他就像被磁石吸引的负极,不自由自主地朝他靠近。
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流畅地完成了摇尾巴舔一舔躺下露肚皮这一整套流程。
他有时候也会反省。
不过仅限于反省,下次还敢。
白牧星很快回答:“不是。”
他想了想,客观地说:“虽然是很粘人,但其实挺可爱的。”
随着他这句评价,殷夜游显而易见地高兴起来。
他的心情像装载了一个调节器,而开关就捏在白牧星手里,随他把玩。
只要白牧星愿意夸一夸他,就能实现全自动摇尾巴。
不过,他随即想起自己还刚刚求婚遭拒,高兴很快就被求偶失败的悲伤压过。
他的尾巴就暂时摇不动了,可怜巴巴地问:“那是我哪里还不合格吗?不能达到你对伴侣的要求吗?”
白牧星一时没有回答。
他思索起来。
是殷夜游没有达到他的要求吗?
其实不是的。
他在结婚对象这个形象上的预设,其实一开始就是和他差不多的普通人就可以。
有基本的合格品行,并不用多么优秀。
整体来说,简而言之,是个老实beta就可以了。
个人条件上略微差一些也可以。他不看重这个。
而殷夜游,方方面面都远超过他一开始的预期。
正如他求婚时自我交底的那样,一个长相英俊、资产富足,还没有家庭纷扰的人,即使是个beta,在择偶方面也几乎称得上最顶端阶层了。
更重要的是,剥离那些外在的条件,仅仅是殷夜游本身,也是很好的人。
除了年纪小了一点,有些幼稚。
——当然,白牧星早已经不觉得这是缺点。
年纪轻有年纪轻的优点。
或许正是因为年轻,才有着蓬勃的热情和赤诚的爱意。
就像他小时候那样,那时候的他还有余力爱慕远方的星星。
白牧星伸手将窗户关上,雨声被隔在外面。
他返身,眼睫微垂地看向殷夜游,眼角处的鸦羽沾了一些飞溅的细碎雨水,湿漉漉黏合在一起,冷意将眼角的一小块薄薄的皮肤沁得微红。
这只是极细微的一点变化,落在殷夜游眼中,这一点瑰色却如此惊心动魄。
他看着被雨水染上潮湿的白牧星,觉得他身上忽然散发出一股和雨水很相似的味道。
淡淡的。
安静且寂寥。
殷夜游忽然很想将他拢在怀里替他舔毛。
但此时他尚且没有那个资格。
关窗户的时候,白牧星将窗帘也一并拉上了。
雨水出没的夜晚总是月朗星疏,水汽凝结成的积云积蓄在一起,组成一扇无形的幕墙,将人间的夜晚和远处的星空隔开。
今夜这种状况尤其严重。
明明只是濛濛细雨,但天空只余一片漆黑涌淌,竟然连一颗星子的影子都找不到。
仅有沉闷和昏暗。
没什么好看的。
白牧星将窗帘拉的严严实实。
房间里也跟着安静下来。
白牧星说:“你还太小了,以后会遇见很多人,会有更好的选择。”
而不是和他这样一个只想种地养老、没什么志气的beta在一起。
白牧星并不是妄自菲薄,他发自内心的觉得种地这项工作很好,战士有战士的职责,种地也有种地的不可或缺,没有农民,帝国人民的每日吃食要如何保障?
职业原本就没有什么高贵与否之分。
但他同样知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追求。
大部分人在历经许多次尝试后,才能确定自己想要的归宿。
他不能趁着对方年轻幼稚的时候,这样不负责任地答应下来。
他并不是因为殷夜游不够好才拒绝对方。
正是因为殷夜游过于好了,远远超出他的预计。
白牧星是个不喜欢让事务脱离计划的人,他自有一套自己的准则。
殷夜游噌一下站起来,试图解释:“不是的,我就是为了你才来这里的……”
“……”
这是在哪里学的土味情话。
虽然白牧星自带恋爱绝缘屏障,但也被略微土到了。
他居然不合时宜地觉得殷夜游这样子有点可爱。可怜又可爱。
他说:“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抱歉,我不是一个好的友人。等我仔细想一想怎么回报你,可以吗?”
不等殷夜游再说些什么,他又说:“很晚了,我想先休息。你也回去休息吧。”
他神色平静,却带着一种浸润到骨子里的淡然的笃定。
仿佛一颗细竹,看着纤弱的一根,仿佛很轻易便被寻求之人折断,但只有亲眼见过他经历风吹霜打的人,才知晓看似中空的内心有多么坚韧。
殷夜游只好走出去。
他走到门口,虽然看着还是没精打采的,但仍旧不忘对白牧星说:“牧星,晚安。你要盖好被子,不要再生病了。”
白牧星也对他说:“晚安。”
门关上。
只剩下白牧星一个人,彻底安静下来。
静得落针可闻,每一次呼吸仿佛都要朝外扩散,消融在空气里。
白牧星就这么静静地在床边坐了一会儿。
明明才睡了一整天,但是拒绝完殷夜游,他不知怎么又觉得浑身没力气起来。
倒也不是身体上的不适,身体依旧是清爽舒快的。
只是一股空茫从更深处地方浮现出来,慢慢、慢慢地占据了他的神思。
令他不想说话,也不想移动哪怕一下。
可能是刚刚那一长串谈话耗费了太多心神吧。
他漫无边际地猜想,脑子不知道为什么有点转不动,消极怠工。
可能过了几分钟,也可能过了大概有几个小时。
白牧星躺回床上,慢慢睡着了。
他这觉睡的就没那么安稳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睁眼到了什么时候才睡着的,或者根本没有睡着,只是意识沉寂了,处在梦与现实之间的夹缝中。
又做了一个“梦”。
他在一副迷糊的情态,脸颊泛红,坐在殷夜游怀中。
天光初亮,日光将他们交叠在一起的身影照的一清二楚。
白牧星的心神一半陷在那个神志不清的躯体中,一半又清醒无比地在一旁观看着这一幕。
他甚至知道自己在做梦。不,或许不是全梦,而是一段因为发生时意志太模糊而被他不小心忘记的记忆。
白牧星想起殷夜游满脸委屈地“指责”他,夺走了他的初吻——
白牧星:“……”
画面实在有些难以言喻。
白牧星莫名觉得身体微微发热……奇怪,人在梦中也能有感觉吗?
他有点想将视线移开,但这半梦半醒的古怪状态并不受他控制。
于是白牧星只能继续被迫观看。
将所有细节都看的一清二楚。
清晰地看到殷夜游是如何撑着臂膀,将他禁锢在怀中的。
他一身精壮的肌肉,坐在椅子上微微弯着腰、脊背发力的时候,肌肉线条透过衣衫浅浅勾勒出来,充满力量感。
白牧星开的那一半上帝视角正对着殷夜游的侧脸,日光中,男人深邃的眉眼正深深凝望着他,银色的眸中仿佛盛着一泉深谭。其下是挺直的鼻梁,微薄的唇,下颌干净利落的弧度。
这实在是一张很优越的脸。
挑不出缺点。
即使白牧星自认为对人的长相并不敏感,也自然了产生这样的认知。
白牧星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不对,他关注这个干什么。
应该关注的是——
胆子好大,居然趁着他神志不清将他抱住。
但他还没来得及生出谴责之情,就看见那个落在殷夜游怀中的他自己,在被抱起来后,不仅没有义正言辞地将殷夜游推开,反而主动伸出一只手,像是要寻求什么支撑似的,摸索几下,握在殷夜游小臂上。
白牧星:“……”
他一瞬间失去了思考能力——如果人在梦中真的能有思考能力的话。
说来很奇怪。
他并不是防备心这么薄弱的人。
上一世,抗着天命ao临时标记的臣服力,都能保持理智,重伤艾瑞尔。
怎么会仅仅因为一场发烧,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被别人抱入怀中,成了这副任人宰割的样子?
他竟然已经对这个因为网络认识的朋友放心到了这种地步吗?
白牧星难以相信。
同时还有些茫然。
也说不清具体在茫然些什么。
似乎只是发现,殷夜游在他心中的分量,或许比他自己以为的,仍要重上那么一些。
刚从泥土中怯怯探出头不久的叶芽微微舒展,似乎是受到了阳光的蕴养,或是遭遇了一场难得的甘露,得到了足够的生长所需的营养。
叶片欢欣微悦,轻轻摇晃两下,向上抽条。
明明是很微小的动作,却在白牧星心底晃起一圈圈涟漪、晕开一层层交错的斑斓光圈。
像是正午时分垂直落下的日光,直直落入眼底,过于热烈而引发的短暂幻觉。
是很陌生的感觉。
不甚清晰。
一层水汽濛濛的迷雾扑过来,将他在旁围观的那一半意识裹入其中。
但这迷雾的触感又是轻柔、微薄的,似有若无地露出其后的隐约轮廓,仿佛他只要主动朝前走过一步,就能窥破迷雾之后的真相。
还没等白牧星朝着迷雾遮掩的方向走去。
很快更令他难以置信的画面出现了。
他看到自己揪着殷夜游的头发,打量他几秒,主动亲了上去。
虽然极其短暂,如露水朝花,但那确确实实是一个亲吻。唇贴唇,嘴碰嘴。
亲完,还仿佛完成了什么任务一样,放任神智沉沦下去,身体唯一一点支撑的力道也撤下,侧头靠着殷夜游的肩膀,阖眼。
不过十几秒就呼吸平稳,陷入沉眠。
这时候,他的感知又回到被怀抱在殷夜游怀中的那一半意识里。
宽厚的、从四面八方的将他包围的躯体,不算很温暖也不算很柔软,微冷的气息,但莫名让他感到安心。
像是回到了宁静的初生之海,又像是被一团巨大的线团缠绕住了,每一寸躯体都被这温柔的陷阱捕获。
“……”
白牧星睁开眼,看见满室黑暗。
关上窗、拉上了窗帘的小小卧室内,只听得见自己略微急促的呼吸声。
以及无法忽略的心跳声。
咚,咚咚。
比平时略微快地跳动着,有种落不到的底部的错觉,每一次下落都会带起一阵细小的心悸。
奇怪。
明明并没有遇到危险。
为什么会有这样微微刺痛的感觉?
他摸了摸自己心脏所在的位置,掌心清晰地感受到肋骨下心脏的搏动。
他静静地在床上躺了会儿,舒缓呼吸、放空思绪,试图安抚自己有些异常的心跳。
只是,一直过了十几分钟,依旧没有平息下来的征兆。
就那么微微快的蓬勃地跃动着。
仿佛有一种陌生的情感支撑着它,源源不断地朝外散发热意。
这个样子显然睡不下去了。
白牧星抬起腕表样式的光脑看了眼时间,凌晨两点,距离天亮还有很久。
打开光脑的时候,他看到一条信息提示挂在提示栏里,点进去一看。
【亲爱的fy57定居公民你好!本星系已经于前日9:00起,限时开展登记结婚赠送变异银星草种子(实验版)的活动,活动持续三天,将于明日18:00登记部门下班前结束,请有意参加活动的公民尽快前往中心星系办理结婚手续!】
哦,是条政府催婚广告。
连绵十几年的战争对人口消耗过大,如今整个帝国都在开展各种手段催婚催育。
大多都是结合本星系的情况,官方送点结婚礼物之类的。
像他们这种农牧星,就是送一些经营农场要用到的实用小东西,很有本土特色。
身为一名单身beta,白牧星三五不时就要收到一条类似的广告。
他上次看到的还是结婚就送一头塔塔兽幼崽。
很难说这种蝇头小利到底对提升结婚率有没有作用。
白牧星觉得恐怕没有。
原本就打算结婚的人,即使没有这些都会结婚。
而不想结婚的人,也并不会因为这一点点小利益而改变主意吧?
不过这次的礼物……
白牧星盯着看了一会儿。
变异银星草,刚研究出来的新品种,据说在亮度方面做了改良筛选,比传统的银星草在夜晚观赏起来更为漂亮。
因为是刚出来的研究成果,中间要走一些上市手续,暂时还没有在市场上流通。白牧星之前听到消息想买,结果问了好几家店铺,都说要至少等上半年时间才能拿到货,只好暂时放弃。
没想到居然被政府提前拿到,用到这里。
白牧星看了一会儿,把消息关掉,掀开被子起身。
睡不着,出门走走。
这不是他平常会做的事,穿着睡衣大半夜不睡觉地在外面闲逛。
放到两年前,不,两个月前,都是绝不可能发生在他的身上的行为。
但最近他做的偏离轨迹的事远不止这一件。
仔细想一想,从答应和刚成年的网友见面开始,很多事情就开始脱离他的预计了。
似乎并不差如今这一件。
他想着想着,就想起殷夜游,想起昨天一堆乱七八糟的事。
像一团巨大的毛线团,理不清头绪。这样复制的情感状况对他而言显然过于超标。
不知道殷夜游现在在干嘛?
昨天被他那么拒绝,恐怕会很伤心到很晚吧。
……是不是拒绝的太生硬了?
但是拒绝这件事本身就注定是残忍的,除非他答应下来。
即使之前看起来再喜欢他,被这样毫不留情面地打击,再热情的小狗都会夹着尾巴逃走吧。
说不定明天一起床,就会垂头丧气地拉着行李箱对他说要离开。
“……”
怪异的心跳似乎终于冷却下来,逐渐恢复素日的平稳。
白牧星伸手将在颈后散落的微长发丝拢在一起,有一阵子没打理的短发,如今已经足够扎起一个小揪揪。
这个点的深夜是最冷的,他想了想,从衣柜中找出一件外套穿在睡衣外面。
叠好被子,将屋内收拾整齐,走到门口即将推门的时候,他想起什么,脚步停住。
睡前还在下雨,他返回去找出一把素色伞,拿在手里。
凌晨两点的雨夜散步,看上去不是一个好主意。
白牧星顿了顿,还是朝门口走去。
推门出去。
还没来得及看清外面的情况,就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靠在门边,和黑夜融为一体。
乍一看上去像只从林间跑出来的野兽,正蹲守在猎物旁边斟酌下手时机。
白牧星反射性一个抬脚,差点直接将这坨不明生物踹飞,好在倏然转过来的一双银色眼眸让他及时认出了身影的身份,堪堪刹住。
他将抬起的腿慢慢放下,后退几步,拉开距离:“这么晚不睡觉?在这里,干嘛?”
殷夜游朝他凑近几步,说:“我在思考。”
他一双银色的眼睛在黑夜中似乎会发出荧光,十分显眼,像两个小灯泡。
白牧星有点被他晃到,后退一步:“思考什么?”
殷夜游则悄悄凑进一步:“思考怎么追你!”
白牧星愣了一下,才有些困惑地说:“……我已经拒绝你了。”
殷夜游却哼哼两声,理直气壮地朝他说:“但你没有说我不能继续追求你啊!”
白牧星:“……”
这倒是,他都没想到还有这个漏洞。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哪有人会前脚刚被那么惨烈地拒绝了,没过几个小时就又能说出这种话啊。
这事也只有殷夜游才干得出来吧?
白牧星再次被他刁钻的脑回路击倒了。
他好像应该因为殷夜游的胡搅蛮缠生气,但奇异的是,并气不起来。
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的心跳,也再次蓬□□来。
好像又要有什么超出预计了。
“……”
殷夜游绕着他走了一圈:“可以的吧?牧星,我可以继续追你的吧?你不说话我就当做同意了哦好的你答应了。”
他一段话说的飞快,根本不给白牧星回答的时间,就自顾自宣告同意,显然早有预谋。
白牧星:“……”
他忍不住问:“你在我门前研究那么久,就在思考这些?”
殷夜游:“当然了,这可是很重要的事。”
小狗的烦恼总是来得快去的也快,被拒绝求婚的打击不过几个小时,就又兴致勃勃地冲着白牧星晃荡起他那根热情活泼的大尾巴了。
并且进行了深刻的自我检讨。
“我反思了一下,我当人确实当得不够熟练,你嫌弃我幼稚是对的,我会继续努力学习。而且这次求婚也太草率,下次我会用心准备。可以等一等我吗,牧星?”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破碎的形容词。
白牧星心想,还好殷夜游没上过学,不然他的文学课老师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子。
他安静地听殷夜游喋喋不休地对他说一堆话,既不恼怒叱责,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动容。
仍旧一副冷冷淡淡、事不关己的模样。
只是思绪已经不知不觉飘远了。
白牧星注意到,睡觉前下起的那场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止。
现在空气中只有雨后微微的湿润感,夹杂着植物草木的清香,仿佛能将人的肺腑浸润一般,清爽干净。
更难得的是,天边积攒的云层也尽数散开,天幕上浮现出原本被遮挡住的群星,像一颗颗小小的、被静心打磨出的宝石,点缀在黑天鹅绒般的夜色中,幽光湛湛。
无数星光彼此交织,凝结成一片薄雾轻纱似的朦胧微光,将这雨后的深夜点缀出了静谧的意味。
略有些低沉的嗓音越来越近。
白牧星回过神,才发现不知何时殷夜游已经靠的非常近,只剩一个呼吸的距离。
在这颗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星球上,在这样一个雨后奇迹般晴朗星光舒朗的深夜。
在被求婚对象毫不留情拒绝,在其房门前苦思冥想了数小时后。
这个年轻幼稚的追求者依旧勇敢地俯在白牧星耳边倾诉着自己的爱意:“只要你不觉得我讨厌,无论被拒绝多少次,我都会继续追求你。”
“牧星,我想和你结婚。”
白牧星对上他的眼睛。
那双冷银色的漂亮眼眸,此时亮晶晶地看着他,眼底幽光流淌,如同雪夜降落的月色星光,金属般无机冰冷的底色上浮现出的却是柔软的湖。
白牧星仿佛被那片湖水淹没了。
不知怎地想起刚刚在半梦半醒中回想起的记忆,他抓住殷夜游的头发,落下的那个幻觉般的吻,当时是否也是受到了这片这样的蛊惑呢?
……
殷夜游说完,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别看他话那么多,但终究是刚被心仪的伴侣拒绝过一次,内心还是很沮丧忐忑的。
他真怕惹得白牧星心烦,讨厌起他,将他驱赶出局。
白牧星的神色始终是那副模样,淡淡的,他不说话站在那里的时候,天生就有一种疏离感。
即使穿着没有版型的睡衣混搭外套这样的衣着,也依旧那么高不可攀。
好在,白牧星没有露出厌烦的表情。
殷夜游只好这样安慰自己。
他正想和白牧星说晚安,然后回自己的卧室研究菜谱,明天好为白牧星做一顿丰盛的早餐。
星网恋爱论坛那句很有名的话不是说,想要抓住一个人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抓住他的胃,他在厨艺方面还有的学。
没有追不到的老婆,只有不够努力的雄性!
殷夜游乐观地打了打算盘,大不了他再勤学苦练个七八年……
他正打算开口道别。
就听见白牧星说:“好。”
殷夜游不够充足的脑含量没反应过来:“什、什么?”
白牧星的眉眼依旧是那么淡漠,如同月色下在卵石河床上流淌的溪流,清冷而平静:“结婚啊。你不是想和我结婚吗?”
殷夜游脑容量过载,陷入宕机。
他愣愣地看着白牧星打开手腕上的光脑,调出政府发来的一条活动消息,说:“星系限时活动,领结婚证送变异银星草种子,我想要。”
“明天是最后一天。”
殷夜游傻不愣登地呆立在原地,看上去好似被这样一个完全没想到的发展砸懵了。
直到白牧星微微皱眉,仍旧用那副冷淡的声音问:“怎么,你又不愿意了吗?”
殷夜游这才猛然回神:“愿、愿愿愿意——我当然愿意!”
他磕磕绊绊地撸顺自己的发声器官,朝前走一步,一把将白牧星抱了个满怀。
过量的热度充斥着他的心房,令他再度想起那些无数被岩浆吞没毁灭的星球在死前爆发出的高热。仅仅因为白牧星的一句话,他的内部似乎也顷刻间爆发了这样一场将自己灼烧得灵魂都跟着熏然震颤起来的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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