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自己居然又不自觉地想起那个人。
苏知微微皱眉, 将脑海中那个阴魂不散的影子赶了出去。
久久无人操作的电脑屏幕自动熄灭。
苏知从其中看见自己的脸。
其实也没有什么过于外露的神色,只是眉眼间萦绕着一股困惑。
是的,困惑。
他至今仍然对谢疑死了这件事没有太多实感。
太奇怪了。
都说祸害遗千年。
怎么谢疑这个祸害就退场得这么轻易?
苏知知道这件事后, 他觉得自己并不难过。
他没有为谢疑流一滴眼泪。
倒也不至于放个鞭炮庆祝。
不管怎么说, 两个人做的时候他还是有爽到的,虽然谢疑技术有点烂, 不过胜在体力超出常理地好。只把他当成个床伴还是很合格的。
……说太远了。
总之。
苏知至今对“谢疑死了”这件事感到很困惑。
他不能理解。
那种古怪的困惑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一直到十几年后的今天。
不仅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消散,反而像是一丛蛛丝, 在时光的浸染下更深地在他胸腔中扎下了根。
每一次触碰都促使它越埋越深。
几近血肉。
有几次他疲惫地走出公司, 一个晃神间仿佛看到路边滑过辆漆黑的商务车, 熟悉的人影坐在车内露出一张侧脸,眉骨很深,他身上天然笼罩着一股沉郁的气息。
其实平日看不太出来, 毕竟一个看起来随时干点坏事的管理者并不利于企业形象。
装还是要装那么一下的。
但苏知见过很多次。
大部分是在晚上, 在一些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场合。
像面无表情坐在车内的时候, 也隐约泄露出一些黑气,无端令人发憷。
于车窗内转过来看他。
他往前走了两步, 街边红灯结束, 车水马龙一动起来, 鸣笛声嘈杂地响起, 那辆车就如烟雾般消散了。
本来也没出现过。
又或者是在他被追求者告白时。
苏知总觉得那个身影下一秒就会从阴影中走出来, 踩着那些玫瑰花,花瓣被碾踩流下的汁水如鲜血般殷红,或许那人的手上也会沾染上, 随着男人锢住他脖颈的举动, 流到他身上。
在他脖颈上擦出一道红痕, 仿佛猎物被割喉后流出的血水。
“阿知,你在看谁?”
阴森森凑近他耳边,那只手会顺着滑过他的锁骨,在中间的小窝不轻不重地按一下,带来一点令人呕吐似的压迫感。
再划过喉结、下颌。
沿着人体上那些脆弱的、一击致命的部位,像是欣赏自己的藏品般依次检阅过去,最后停在他脸颊边。
问他:“又想离开我了吗?”
苏知最开始还会因为这种问题和他吵架。
往往吵着吵着就发展成“打架”,打完苏知连腰都直不起来。
他渐渐意识到跟偏执狂讲道理是理论不出结果的,结果只能是让对方多想出几个由头干他。
后来他学聪明了,再听见这种神经病的问题直接无视掉。
但还是不好使。
谢疑自顾自当他默认。
妈的。
至今想起来还是很生气。
这狗东西。
总之。
死了就是死了。
死人是没办法再从坟墓里爬出来骚扰人的。
即使这个人死之前再阴险卑鄙、权势滔天也不能。
或许不愿散去的只有活人的不甘。
那一次在玫瑰花中看到谢疑的身影时。
苏知直接把玫瑰花扔进垃圾桶里。
花朵抛落的弧线打碎了追求者的心。
也一并打破了第不知道多少次出现的幻觉。
……
这些幻觉总是很逼真。
苏知一开始的时候有几次真的当真了,觉得自己是不是见了鬼。
半信半疑地去找了道士,对方准备骗他钱的时候才反应过来。
对自己很无语。
兜兜转转还是去了精神科。
医生听了他的叙述,让他做了几项检查,最终见怪不怪道:“病理性的问题暂时没有发现,可能是和对方感情太深引起的心理障碍。有些人过于思念离开的朋友或恋人,是会出现类似的幻觉。我给你开点安神的药,注意多休息,多出门走走,和朋友一起出去旅游什么的,转移注意力、投入新生活就好了……”
苏知:“……”
等等,什么叫他过于思念谢疑?这是怎么得出这种离奇的结论的?
未免也太敷衍了吧。
他怀疑这个医生在随便套别人的案例给他下结论!
不过苏知还是老老实实地遵循了医嘱。
他没有什么朋友,就把时间消磨到了工作上。
确实挺有效。
即使是机械地延长工作时间,并没有多高的效率,但只要让自己陷在好像在忙碌着什么的意识中,他的思维仿佛就可以因此被固定住,不会再乱跑。
已经很长一阵子没有见到过谢疑的幻觉了。
但关于这个人留下来的事物总是来他面前打转。
仍旧很阴魂不散。
……
烦人。
苏知推了一下鼠标,电脑屏幕重新亮起来。
斑斓的色块重新开始晃动,攀爬他的眉眼。
人工给这间孤寂的办公室增添了一丝鲜活气息。
苏知垂下头拿起手机,点开银行卡余额,发现里面于今天下午转进来了五百万。不算小的一笔金额,但汇入原本的余额中,这笔堪称庞大的资金瞬间就没那么显眼了。
没问题。
他切到聊天软件页面,对律师发来的那条打款消息,回复了一句:[收到。]
露出来的聊天框中,可以看见他们以往的聊天记录,不算频繁。
除了确认打款消息外,剩下的大多都是对方主动询问他生活上有没有什么问题。
这嘘寒问暖的样子,好像苏知是他的什么大金主。
但苏知没有给他发过一分钱的工资,不存在任何的雇佣关系。
非要说两人间有什么联系的话,还是要扯回谢疑身上。
这人是谢疑曾经的私人律师。
虽然主业是律师,但实际上更类似私人助理的性质。
据说谢疑给了他一笔非常高昂的薪水,才让他在谢疑死后依旧在为他工作。
只不过工作内容从为谢疑服务,变成了为苏知解决一切生活问题。
有时候苏知想想这个场景,其实觉得有点古怪。
这么一本正经。
搞个跟他像
什么谢疑的遗孀一样。
搞的他们好像真的有什么需要彼此负责任的正经关系似的。
苏知正想把手机按灭,却忽然看见聊天框中对方的状态变成了[正在输入中……]
过了几秒。
律师:[好的。微笑jpg]
苏知:“……”
这么晚还在秒回,也未免太敬业了。
这是怎样的社畜精神啊?
谢疑到底给了他多少钱才能买到这样的服务?
苏知有时候是真的会好奇这个问题。
律师:[上次骚扰您的那位追求者,您没有再受到过他的打扰了吧?]
苏知:[没有。]
在经历过和谢疑那种疯子的纠葛后,大部分追求者的手段,在苏知眼中跟小孩子过家家没什么区别。
偶尔有麻烦的,他也不费心,直接丢给这位律师。
对方总有办法帮他处理得干干净净。
令苏知情不自禁感叹,这个世界上最擅长在法律边缘游走的人,果然还是最熟悉法律的人。
放在从前,苏知是不会这么顺手地使唤对方的。
他不屑于用谢疑留给他的人,会觉得羞愧、不安、局促和恼怒。
同理,他也不肯用谢疑的钱,称得上很有自己的坚持和原则。
信托基金前几年打给他的分红,他放在卡里一分都不用。
任谁见了都要说他一声有骨气。
一如他和谢疑纠缠的那几年中,他每一次拒绝对方时的坚决。
他是没有谢疑有钱,他家是破产了,他从一个富二代变成平民,称得上很落魄。
但这并不代表他就要为了回到曾经的生活在另一个人面前失去自由、失去话语权,还是谢疑这种本来就脑子不正常的狗东西,他跟谢疑针锋相对成那样,对方都能那么兴奋。
要是真顺着他的意思,苏知很怀疑他能做出更变态的事。
他一直都是这么一个骨子里带着点清高的人。
但,也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时候。
就是忽然有一天吧,某一天他路过江岸,看着滚动的江水,水面倒映着城市的人工灯光,五光十色地不断往前涌,每一滴远去的水都无法回头。
觉得好像这样也没什么意思。
跟一个死人较劲什么呢?
忽然觉得很倦怠,他一时间都想不起来,从前是为什么那么抗拒那些东西了。
也并不是觉得从前的自己蠢、自尊过剩。
只是每个阶段有每个阶段的心情,人是会不断往前走的,每个阶段的自己都是自己。
说起来他如今也三四十岁了,并不算年轻。也就是凭着底子好才经常被人当做二十来岁的年轻人。
但心态确实已经和年轻的时候不再一样。
苏知如今的思路已经是很务实的形状:
谢疑雇人的钱花都花了,他不物尽其用,他和谢疑两头吃亏,算一算只有中间这个律师在躺着拿钱。
岂不是冤大头?
用起对方就渐渐理直气壮了。
那些打到他卡里的分红,他也不再特意分清楚,有需要就用。
甚至有一段时间有点报复性花钱的意思。
像是要把从前跟谢疑斗得鸡飞狗跳的那段日子梗着脖子不肯用的钱,都一口气补回来。
只是因为那些金额实在是太庞大,个人的花费很难对那种体量的余额产生什么大变化,他挥霍了一
阵子很快就厌倦了。
很快停下了这些没意义的举动。
律师:[其实,我冒昧说一句,谢先生已经离开那么久了,您如果遇上合适的人,完全可以尝试发展新感情。不用因为继承了前男友的遗产产生不必要的愧疚和牵挂。]
律师:[也不用担心遗产的问题,谢先生留下的遗嘱中,并没有您寻找新伴侣就追回的条款。即使您开始一段新恋情,也不用影响遗产发放。]
苏知:“……”
他扎扎实实地楞了一下。
反应过来,有些好笑地想:
你就仗着你老板已经火化成灰,不能从骨灰坛里爬出来把你炒掉是吧?
就谢疑那副别人靠近他一点就恨不得把所有人都咬死的模样。
要听见下属敢鼓动他另寻新欢,恐怕会气得当场就要咬人。
似乎被自己的幻想逗乐了,他猝然笑了一声,在空旷的办公室内有些突兀地响起。
迟缓了几秒,意识到什么,才收起笑意。
苏知礼貌且敷衍地回复:[谢谢,不劳挂心。]
他按灭手机。
他并不是因为谢疑才不谈恋爱的,他只是单纯对这件事没兴趣。
至少,他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不过,谢疑那么精明的一个人,怎么会不记得在遗嘱上加一条不许他谈新男朋友的条款呢?
以那个人的占有欲,不太可能没想到这种漏洞。
那么,就只能是他有意留下的。
“……”
活着的时候护食得跟个疯子一样。
死了又假惺惺地放他自由。
……
电脑屏幕因为长时间无人操作再次熄灭了。
苏知在黑沉的屏幕中看见自己。
这次他没有立刻把屏幕唤醒。
于沉默中和自己对视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放在桌沿的指尖忽然抽动一下。
看见屏幕倒影中的自己眨了眨眼,模模糊糊的,好像从眼角滑落了一颗像是眼泪的东西。
在这一刻。
在离开谢疑十几年后。
在深夜无人、只有他自己看得到自己内心软弱一面的安静之地。
他终于无比清晰、再也无法否认地意识到,自己好像真的有一点点,想念那个疯子。
那个只会自以为是用自己的方式爱他的疯子。
—
好像做了很长的一场梦。
苏知的脑子迟缓地启动,脑袋里像是被人为放进去几个不断转动着的、迷乱的旋涡,不受控制的晕沉着。
他还有最后一点记忆。
他在开车从公司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是路过江岸的时候,一辆货车爆胎后不受控制地撞向他。
苏知脑海中的最后一帧画面就是安全气囊弹开,铺满他的整个视线。
再之后,他的意识就跟被拉了闸似的,彻底断片了。
昏迷得太快,甚至都来不及感觉到痛。
苏知费劲地撩起眼皮,想。
看来他要醒了——
那应该是被人救了送到医院?
苏知彻底睁开眼。
外界的光源落到他的眼中。
眼前是一片斑斓的色彩,各色的灯光不断闪动,渲染出动感的氛围。
“……”
医院为什么会是这种灯光?医院可以蹦迪吗
?
苏知的脑子还是很晕,理不清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让被人捏住下巴提起来的时候还没反应过来。
直到视线也跟着被迫仰起,猝不及防看到那张已经十几年没见过的,眉眼英俊刺人、神色略显阴郁的一张脸,才悚然惊了一下。
——谢疑!
不过下一秒,他就淡定了。
哦,死人是不能复生的。
那我就是在做梦了,或许是又产生了幻觉。
眼前无法解释的一切都合理起来。
就是这个梦或者幻觉也太真实了。
真切到他甚至能感觉到谢疑手指上的茧。
谢疑手指上长着淡淡的茧,这和他身居高位的气质略显不搭,苏知隐约知道是因为他小时候的经历并不太顺利,不过具体的他就不清楚了,他跟谢疑就不是能闲聊儿时经历的关系。
这人指节上的微茧摩挲过他的下巴,带着一阵细微的痒意。
谢疑阴沉地看着眼前的人,因为他的到来,酒吧包厢中的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一个个吓得跟鹌鹑一样彼此抱着团。
歌声也停了,只有灯光在尴尬的晃动着。
大家都意识到了气氛很凝重,风雨欲来。
只有苏知这个主角之一看起来因为醉的太厉害了,还没反应过来。被掐住下巴也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谢疑沉沉盯着他,眉间冷郁得像要结成冰。
苏知跟他吵完架不肯回别墅,被以前的“朋友”说服来酒吧放松一下。
就喝成了这副样子。
要是他再晚来一点,恐怕苏知能醉的满地乱爬。
他垂下头,正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苏知耳朵上留下一个咬痕。
苏知最恨他在别人面前做出这种举动。
结果就见人呆呆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用脸颊在他指节上蹭了蹭,嘟嘟囔囔地,反倒自己好像很委屈似的说:“谢疑,你……你跑到哪去了,我到处都找不到你。快带我回……回家。”
反正是幻觉。
苏知用自己晕眩的大脑想,在幻觉里随便说什么也不会有人知道。
“……”
谢疑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醉的迷迷糊糊的小情人。
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得了幻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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