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圣十七年三月己巳,大卫开国皇帝李珑宥驾崩,谥号武帝。

    天下缟素,举国尽哀。

    四月甲戌朔,太子李望舒即皇帝位。

    七月庚寅,新君恢复生母封号,以皇后丧仪迁入北邙山武帝陵合葬。

    次年暮春,辛夷花落,海棠风起。

    扬州高邮县,神居山。

    山中有汉王墓、有仙人棋、有古悟空寺、有数之不尽的排牙石,还有前朝先贤修道炼丹的遗迹,历来是王孙公子踏青寻幽之胜地。

    朝露初坠,晨光熹微,一行十余骑沿武安湖疾驰而来,马蹄踏过浅草掠起落花,一头扎进了入山口。

    日中之时骤雨忽至,山林茂密葱蔚洇润,黄土道上泥泞难行。

    众人为风雨所阻,只得停在路边,于破败的低矮茅檐下暂避。

    恰有蓑笠老翁经过,转头看到这群后生落汤鸡般挤在一处,人喊马嘶,好不狼狈。

    他们正商议着什么,居中那人戴黑幞头,束墨玉鞶带,披暗金纹玄青外袍,衣饰虽不甚起眼,可龙章凤姿清隽英伟,眉目间华光隐现,似有几分熟稔,老翁不觉多看了两眼。

    那人也回望过来,眸清色正,不怒自威。

    老翁心下一凛,深恐扰到贵人,遂隔着雨幕作了一揖。

    那青年略微颔首,算作回礼。

    随从们见状,齐刷刷转向了老翁,有讶异、有好奇、有戒备,更多的是警惕。

    老翁不以为忤,看他们的派头,多半是刺史部出来办差的官员,便热心肠地招呼他们去山上庄园躲雨。

    眼见风急雨骤,众人只得跟老翁上山。

    越往上行山势越缓,待转过一处山坳,眼前豁然开朗,坡地处遍植桑树,绿意葱茏间隐现屋宇飞檐。

    此间主人外出未归,得夫人首肯后,老翁便和仆妇们一起张罗,将房收拾出来让他们歇脚。

    正屋建在高处,以麻石为基。

    此地春夏多雨,故而出檐深远。

    卸去雨具的老翁须发皓白/精神矍铄,正蹲在檐下烧火煮茶汤,边上围着几名婢媪,说笑之声隔着庭院隐约传到了房门口。

    屋内随从们正围在一起,七手八脚地帮主人烘烤湿透的外袍。

    那青年则负手立在门口,尽管公服肩头和袖口都有濡湿的痕迹,就连乌皮履也被雨水冲刷地锃亮,可他神容镇定,丝毫看不出困窘。

    他正隔着雨幕,远眺对面的屋舍轮廓和廊庑下行走的人影。想是出行不利,故而情绪有些低落。

    正自出神之际,一名仆妇领着个小婢冉冉而来,盘中托着滚热的驱寒茶汤。

    早有随从迎出来接过,再三道谢后,委婉地询问能否借套衣衫为主人更换。

    仆妇见他们各个衣冠楚楚温文有礼,心头顿生好感,当即应下,转回去请示夫人。

    小婢则留下侍候,一双大眼睛骨碌碌转着,觑到机会,便去偷瞧那气韵天成身形挺拔的青年。

    久居庙堂之上,早养成了处变不惊的性格,青年故作不觉,慢悠悠用过茶汤,这才抬起眸子,转头询问缘由。

    他嗓音浑厚低沉,带着与面容不符的威严和庄重。

    小婢神为之夺,慌忙垂下头絮絮叨叨的解释,“适才齐伯说,避雨的人中,有位郎君长得有几分像我家娘子,我讲给娘子听,她一笑置之,说定是齐伯老眼昏花看错了,这世间哪有男子会长得像女子?可齐伯不依,非说自己耳聪目明看得真切,我实在好奇,这才失礼……还望人见谅!”

    青年面色如常,握着杯盏的手指却紧了紧,他腰背微弯,倾身过来望着小婢,和声道:“此话当真?”

    小婢在他专注深沉的眸光下红了脸颊,低下头声如蚊蚋,“是真的。”

    “有多像?”青年不动声色地放下茶盏,直起身来。

    小婢硬着头皮,仔细打量了他一番,斩钉截铁道:“眉眼间有五分相像。”

    他神容错愕精神紧绷,还欲追问,小婢却行礼作别,奔逃了出去。

    雅望和他也不过三分像,此间女主人却和他有五分像,这世上……除了她还能是谁?

    他的身体陡然僵直,向来稳如磐石的心开始打颤,就连呼吸也乱了。

    仆妇恰在此时去而复返,躬身道:“娘子说,山野之间仅有麻衣布履,粗茶淡饭,贵若不嫌弃,请先随妾身去沐浴更衣。”

    不过片刻功夫,竟已备好了兰汤,可惜其他人没这待遇,只能回炉边继续烤火。

    浴房颇为简陋,但很干净。

    后窗隔板虽放了下来,可还能听到潇潇雨声,草木清香氤氲在空气中,从窗缝间丝丝缕缕蔓了进来。

    青年披着湿漉漉的发站在门口高案前,濡湿的发梢蜿蜒过年轻矫健的身躯,在泛着玉泽的肌肤上留下了斑驳水痕,也沁润了右后肩胛骨下那片暗青色的胎记。

    他似乎感觉不到凉意,只是低着头,双手微颤地抓紧了盘中衣衫。

    两套素絺袴衫并缟羽色交领丝袍,干净清爽,有着新衣特有的味道。尺寸和样式别无二致,只在丝袍领口内用同色线绣着指甲盖大小的字眼。

    一个是‘雅望’,一个是‘望舒’。

    雅望是姐姐,本朝阳平长公主。

    而他则是望舒,富有四海的大卫新君。此番微服出京,只会寻访一位故人。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真相昭然若揭,天意引领他至此,可近乡情怯,他竟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个人。

    穿戴整齐后,望舒走到椸架旁,从鞶带上解下素日从不离身的玉严卯1,郑重交托给门外候着的仆妇,言说自己出来匆忙,身无长物,唯有此玉,请她转交给夫人作为酬谢。

    他嗓音嘶哑,满心忐忑。

    仆妇推拒不得,只得拿着去回话。

    待用过饭食,雨已经停了。

    仆妇姗姗而来,将那玉严卯交还给他,说是此物贵重,娘子不肯收。

    望舒万分沮丧,他比谁都清楚她不愿再见李家人,可还是不甘心,近乎失态的再三追问,仆妇只是摇头,说娘子再无其他交代。

    天色放晴,碧空如洗,一道虹桥横跨在庄园之上。

    年轻的仆从婢女们奔走相告,纷纷跑到庭中去看。

    他站在直棂栏杆前望眼欲穿,却始终不见那个盘桓在心底多年的身影。

    正屋与房之间由廊庑和阶梯相连,他到底还是沉不住气,转头吩咐了声,说自己去向女主人辞行,让随从们原地候着。

    也不过十来丈的路程,望舒却走得颇为艰难。

    愧疚和悔恨挣扎着涌上心头,藤蔓般在胸腔里生根发芽。

    方才那小婢坐在门槛上,见他拾级而上,忙起身拦住,神色慌张道:“娘子在小憩,人请回吧!”

    望舒止步,神色恭谨道:“既如此,我便在此等候,夫人若醒了,烦请通禀一声。”

    小婢满腹狐疑地进了屋,望舒的心顷刻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无法再泰然自若,脑中一片混沌,双手下意识地揪紧了袍袖,直到耳畔响起小婢轻柔的传唤。

    雨后初晴,排窗大开,里面一片亮堂。

    两边湘帘半卷,分别是书房和茶室,一应用具皆为竹木所制,古拙风雅颇具奇趣。

    厅中摆着一架画屏,画中青山绵延春水环绕,山下竹篱村舍溪桥柳细,远处山花烂漫白云悠悠。

    画屏前铺着兰草纹缘芦席,其上设有蒲团、矮几和青铜灯。

    “远来是,坐下说话吧!”有个声音从屏风后传来,仿如林籁泉韵。

    望舒只觉得灵魂都为之一颤,比起当年,她的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沧桑。

    他没有落座,而是在小婢的惊呼声中屈膝跪地,神情庄严地行稽首大礼。

    不等女主人发话,小婢已自觉退出去掩上了门。

    屏风后传来一声轻笑,“老妇何德何能,敢受天子如此大礼?”她的声音毫无波动,甚至带着几分玩味和戏谑。

    “嬢嬢……”望舒胸中激荡难平,哽咽着开口道:“承蒙嬢嬢赐衣,孩儿感激不尽……”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她终究是记挂着他们的,可他们待她何其薄情?

    “山中无事,老妇闲来做着玩,不必放在心上。国事为重,陛下请回吧!”那淡漠的声音,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心底初生的希望。

    “嬢嬢,”胸中块垒难消,他心下涩痛,不觉潸然泪下,以额触地双肩微颤,愧悔万分道:“儿臣不孝,让嬢嬢受苦了。”

    里间人不禁嗤笑出声,语气讥诮而尖刻,“去我坟前哭吧,还能落个纯孝之名,做万民表率,受后世传颂。何必在此惺惺作态?”

    望舒以袖揾泪,抬起头望着屏风后优雅的侧影。

    她似在低头擦拭棋具,隐约能听到棋子相撞之声。

    本就没抱希望,可被失望笼罩时依旧觉得心痛难当。

    隔着一架屏风,能清楚地听到彼此的心跳。

    可是望舒心虚又理亏,未得她准许,他是绝对不敢擅自闯入的。

    静默了良久,屏风后的女子直起腰,似是望了过来,幽幽道:“轩郎,回去吧!我这一生的命运被两代君王所左右,不想再有第三个了,哪怕是我的儿子。”

    “嬢嬢,”望舒大为震动,微仰着头道:“儿臣并无恶意,只是不放心。求您给儿臣一个弥补的机会……”

    那个身影微微一滞,陡然推衣而起,恨声道:“当年我孤身离宫之时,也未见你有半点不放心。既选择了汝父,就勿再纠缠于我。言尽于此,快走,莫要等我下逐令。”

    “嬢嬢勿恼,”望舒膝行过去,将手掌贴在屏风上,语声哀恳道:“儿臣当时年少无知……”

    然而回应他的是无情的脚步声和逐渐远去的背影……

    望舒的手无力滑落,心头为之一空。他颓然靠坐在屏风前,转头时看到了画上的题跋:

    春色将阑,莺声渐老。

    红英落尽青梅小。

    画堂人静雨濛濛,屏山半卷馀香袅。2

    这半阙残词,正是她前半生的写照。

    家仆盛情挽留,可众人还是在黄昏之时告辞离去。

    直至出了大门,望舒依旧忍不住频频回顾,可是他所念之人始终不曾露面。

    一行人出桑林时,望舒听到了女子的欢声笑语。

    他勒马回头,望见高处山坡站着几名采桑女。中有一人身姿袅娜,梳垂髻,着曲裾,腰间的玉司南佩在夕阳下煜煜生辉,依稀是旧时模样。

    她似是冲他笑了一下,衣带当风,飘然若仙。

    望舒热泪盈眶,正欲拨转马头奔去相见,她却已经离去,数尺长的发尾在身后划过一道潇洒决绝的弧线。

    老翁说娘子带着婢媪们养蚕缫丝绩麻织布,先生教人读书兼卖字画,家中蔬菜瓜果鸡豚狗彘皆可自足。

    有何不放心?不过是不甘和执念作怪罢了。

    他和世人一样,无法理解一个女子怎能轻易抛弃妻职和母职,十多年来心如铁石无怨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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