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李家本就视臣妾如眼中钉,并不会因臣妾做了什么,或不做什么而有所改变。”他和她的父亲将她推到了今日之处境,如今却做出关怀担忧的样子,她只觉得讽刺。

    “这是新任织室令和弄田令的上书,您不妨看看。”她不愿多想,怕流露出不满情绪,便捧过卷轴给他看。

    萧宝璋随意展开看了几眼,失笑道:“如今豪强四起,朝廷连年用兵,以至国库空虚,哪里是你们多织几匹布、多种几亩田就能解决的?”

    崔灵蕴仰着小脸,郑重道:“山不让尘,川不辞盈。即使杯水车薪,陛下也不该随意鄙薄臣民的心意。”

    萧宝璋被她一本正经的样子逗乐了,扶她坐下道:“蕴娘此话有理,朕受教了。”

    “你大病初愈,该好好休养。”他收起卷轴放在案上,与她并肩坐下,见她神容憔悴,气色大不如前,有些唏嘘道:“蕴娘,朕娶你并非情势所迫,而是真心想与你相守。”

    崔灵蕴强笑道:“陛下爱重,臣妾惶恐……”

    “蕴娘,你以前可不怕朕。”他轻轻抬起她纤小玲珑的下巴,深深地注视着她那双秋水莹然的眸子。

    她初入宫廷时,先后极为严苛,但天子却很和气,待她如自家小妹般。在见识到权势的恐怖之前,她的确不曾怕过他。

    “陛下……”他离得太近,她有些慌乱,强自镇定道:“臣妾那会儿不懂规矩,才会目无尊长,如今想想实在愧疚难安。”

    “不用愧疚,也别把朕当成尊长。”他的声音轻柔缥缈,手指在她温热的面颊上流连不去,“你是皇后,与朕平起平坐。蕴娘,咱们成婚将近两个月了,可彤史上却不见你的名号,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崔灵蕴摇了摇头,眼神迷惘而凄伤。

    “织室和弄田先放一放,”灯火旖旎,映着她面颊上浅杏色的细柔汗毛,他心头怜爱顿生,对她的渴慕和欲念再度苏醒,“当务之急,要有名有实,你才能在后宫立稳脚跟。”

    崔灵蕴像是怕冷般,在他的掌下瑟瑟发抖。

    当他的手掌抚上纤长细腻的柔颈时,她的身体本能地一缩,急忙抓住了他的手腕。

    她知道他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甚至能猜到下一步会如何。

    婚前斋戒的三个月中,女官早将内闱中的一切倾囊相授,甚至寝殿许多器皿中都暗藏着秘戏交合图样。

    萧宝璋顿了一下,他是俊美阴柔的长相,一旦冷下脸,会有种冷人胆寒的阴郁。

    “蕴娘心里莫非还有别人?”他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崔灵蕴心胆俱裂,慌忙摇头道:“没……没有。”

    “那你还在抵触什么?”他温声一笑,顺势搂住了她的肩。

    “陛下……”崔灵蕴一把按住了他勾在腰间束带上的手,磕磕绊绊道:“臣妾……臣妾并非不愿侍寝……而是怕一旦受孕,便会违背与淮南候和父亲的约定……”

    “傻蕴娘,夫妻敦伦,并非只为了繁衍后代。”萧宝璋哭笑不得,将她打横抱起,含情脉脉道:“等你体会了,就知道其中乐趣。”

    崔灵蕴半是懵懂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天子,不敢再有半分抵触,尽量表现出向往和好奇的样子,问道:“真的吗?可是臣妾听说会很疼的。”

    她身上兼具闺阁少女的温婉柔顺和山野间的天真烂漫,无论平日多么端庄沉稳,可偶尔还是会展现出生涩稚拙的孩子气。

    便如此刻,明明紧张羞涩地沁出了泪,却还是佯装镇定地同他对话。

    他低头吻她通红的鼻尖,柔声道:“朕并非粗鲁莽汉,不会让你受苦的。”

    崔灵蕴无措地抓着他的衣襟,任由他抱进了寝阁。

    芙蓉帐中,玉枕华衾。

    秋凉如水,雾露侵窗。

    这一夜很漫长,长到她好像长大了十岁。

    事毕,曙色已经透入殿中,萧宝璋将她抱出来交给值夜宫女们时候,自己则去沐浴。

    等他回来时,她已经在别室安置了。

    他在榻前坐下,见她睫毛上犹自挂着晶莹的泪珠,衬得眸色湛亮如星。像是倦急,正无精打采地蜷在青绫被中。

    “蕴娘,”他柔声问道,“好点了吗?”

    她眉峰微蹙,声音低哑无力,“疼——”

    “哪里疼?”他诧异道:“朕给你揉揉。”

    倒也不是很疼,她只是心里怅然若失,酸酸涨涨地说不出有多难受,可又不能对他明言,所以这下子竟被问住了。

    她胡乱指了一处,轻声啜泣着,泪眼朦胧道:“你捏得我好疼。”

    他爱怜地抚她散落在枕畔的鬓发,上榻与她并头而卧。

    “你如今年纪小,等过两年就不会觉得疼了。”他顺手将她带入怀中,珍而重之地安抚着。

    她却恹恹的,有些意兴阑珊道:“这种事毫无乐趣可言,以后我不要了。”

    “真是小孩子脾气,”难得见她使性子,萧宝璋心里乐开了花,将她的脸庞转过来道:“看看,这都是你的杰作。”

    他说着拉下衣领,白皙的肩头似乎被猫儿抓过一般,留下了道道或深或浅的红痕。

    她果然怔住了,继而满面晕红,讷讷道:“我……我不是有意的。”

    他整好衣襟重新躺下,戏谑道:“朕也算承受了你一半的苦痛,如今心里舒坦了吧?”

    她闷声不语,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

    起先还在胡思乱想,最后头脑晕沉,真的睡了过去,醒来已是正午,槅门外影影绰绰站满了人,听到动静时齐声道喜。

    姜兰雪掀开帐缦缓步进来,见她脸色苍白,双眼微肿,讶然道:“一宿没睡?”

    崔灵蕴有气无力地叹了声,拉起被子遮住了脸。

    姜兰雪低下身,凑到她耳畔促狭道:“陛下看着文弱,居然如此神勇?”

    崔灵蕴没好气道:“你若想体会,我可以成全。”

    姜兰雪忙摆手,“那倒不必,我只想做个有品俸的女官,将来熬出宫了也风光。做妃嫔就如衣锦夜行,又不能回家,什么意思?”

    她将慵懒无力的崔灵蕴扶起,“既然醒了,就洗漱更衣吧,各宫嫔妃都在前殿候着。”

    “今儿是什么日子?她们过来做什么?”崔灵蕴不由坐直了。

    “当然是来恭喜皇后娘娘初承雨露呀!”姜兰雪忍着笑道。

    崔灵蕴双颊滚热,赧然道:“这、这……她们怎么知道的?”

    “她们不知道才奇怪呢,”姜兰雪扒掉她身上凌乱的寝衣,推她起来道:“这是好事,以后再没人敢轻视你了,你是名正言顺的皇后了。快去沐浴,待会儿打扮得美美的,羡慕死她们。”

    那夜之后,萧宝璋对她的态度开始发生了微妙的转变,较以往更亲切、更温柔、也更耐心。

    他的时间和精力大半耗在前朝,余下的七分给了幼女稚儿,三分给了后宫。

    可如今却逐渐冷落了兰陵殿的儿女,闲暇时大都在椒房殿消磨,甚至将书案和公文也搬到了侧殿。

    乐安公主的乳母常氏被逐后,萧宝璋专门挑了新的教引女官,德行、人品、学识皆上乘。

    在她们的谆谆教导下,原本和崔灵蕴水火不容的乐安公主,开始按例来椒房殿请安,有时还会带着一岁多的弟弟。

    但他们无论表现得多么恭顺,却从来不会碰这边的果品茶水等。

    天子的宠爱犹如重担般压在心头,只有在织室碌碌的纺车声或绿茵茵的田间,她才能松一口气。

    魏美人因揭发刘昭仪有功,如今被升为齐宫嫔妃中的第三等娙娥。

    崔灵蕴将织室交由她打理,自己则领着一群年龄资历都娇小的女官妃嫔们专事桑麻,她们每人划了一块地,又从太仓署调来典事做顾问,想种什么便种什么。

    有人扦插桑枝,有人栽种葡萄、胡桃、安石榴,也有人种胡麻、胡荽、胡瓜,还有人种大蒜。

    崔灵蕴种了一畦新韭,一畦菘菜,还在田畔栽了茉莉,种了凤仙,等着来年用茉莉做花茶,用凤仙花捣汁染指甲。

    她寄居在裴家时,窗外有几株茉莉,每年夏秋之际,幽香阵阵,沁人心脾。

    如今既进了宫,这辈子想必只能终老于此,她倒也不做别的奢望,只默默经营着一方小天地,做好了扎根的心理准备。

    可她心里有道关隘,始终难以跨越。

    自从真正做了天子御妻后,她总觉得心里不安,时常会受良心谴责。

    即使姜兰雪百般开解,告诉她罪魁祸首各个心安理得,她实在无须愧疚。

    可她却无法说服自己,终究姊妹一场,她不可能无动于衷地住在她昔日的宫殿中,享受着她本该享受的一切。

    后来,在新任女师雅娘的献计和周旋下,她得以移宫,搬到了东首昭阳殿,命人将椒房殿恢复如初后,给乐安公主姐弟居住。

    贤德之名逐渐掩盖了先前的流言蜚语,众人渐渐又觉得她温柔可亲起来。

    先后的遗物她都一一封存,从未取用,打算等公主及笄后转交给她。

    她无法将天子视为丈夫,哪怕他们日渐亲密,她心里始终清醒如初。

    他们在一起时,他甚少流露出对结发妻子的怀念,心里似乎只有眼前人。

    他的痴迷和宠溺让她觉得无所适从,移情变心之迅速更是让她瞠目结舌。

    帝王本就该绝情,还是男人天生都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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