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气氛庄严肃穆,在太祝令1的主持下,先皇后的周年祭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祭礼快到收尾时,殿外远远传来喧哗之声,隔着数重宫墙,只听得铜鼓骤响,如铁蹄奔腾……

    崔灵蕴缓缓抬眸,看到夏侯伊站在帐缦后,悄悄做了个手势。

    她定下心来,从容安抚众人,让祭礼得以如常进行。

    四月癸酉,雷击大火,未央宫东阙罘罳2[fusi]灾,宫中出动数百内侍和羽林卫,直至申时才扑灭。

    角楼之上,崔灵蕴临风而立,骇然望着远处断壁残垣中腾起的烟雾,“魏良吉疯了?他是浇了桐油吗?火势怎会如此大?”

    邓源和夏侯伊面面相觑,似乎也没想到事情会闹成这样。

    姜兰雪犹豫着道:“娘娘……不是魏良吉的手笔,这是……”她声音哆嗦着,神情中满是敬畏,“天火烧城门,大凶之兆。”

    邓源和夏侯伊顿时瞠目结舌,都齐齐望向了她。

    崔灵蕴心头微凛,“此话当真?”

    姜兰雪点头,惴惴道:“魏良吉都快吓死了,他的确安排了心腹,可还没来得及动手,就亲眼目睹雷电夹击,凭空掠出火焰,瞬间席卷廊檐。”

    崔灵蕴掐着掌心,定了定神道:“元郎送出去了吗?”

    夏侯伊道:“您放心,都办妥了。算算时辰,这会儿应该到西南边的内卫区庐了。”

    邓源补充道:“夏姑姑亲自安排人接应的,她在宫里二十多年了,不会出岔子的。”

    “陛下那边还没有消息?”她望着东边奔忙的人群,轻声道。

    夏侯伊摇头道:“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皇后娘娘,”谒者冯淼匆匆奔了上来,“椒房殿那边怎么安排?太祝令和各宫嫔妃都要回去,可是未得您命令,把手掖门的不肯放行,这会儿闹将起来了。”

    “让太祝令回去,其他人都留下,告诉她们,本宫今晚也歇在椒房殿。”崔灵蕴吩咐道。

    “是,微臣这就去传话。”冯淼匆匆拜别。

    姜兰雪轻声道:“那些娘娘们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您得亲自过去,才能镇得住她们。”

    崔灵蕴点了点头,回身吩咐夏侯伊,“东阙那么大的动静,想必也惊扰到了另一边的长乐宫。你亲自带人去安抚几位太妃,就说本宫暂时脱不开身。”

    夏侯伊躬身道:“老臣遵命。”

    厚重的黑云遮蔽了未央宫上空,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安抚好众妃后,天色已昏。

    虽然她什么都没说,但众人隐约也猜到了几分,尤其是魏娙娥。有她的协助和配合,一切都顺利了许多。

    掌灯之时,殿外风起云涌电闪雷鸣,顷刻之间大雨如注。

    像是有只无形的大手在拨弄,殿中纱幔翻舞漫卷,仿佛一眼望不到边的招魂幡。

    崔灵蕴心头一凛,不禁裹紧夹袍抱住了肩。

    萧宝璋的反击,如蚍蜉撼树,除非奇迹发生,否则绝不可能获胜,这场大雨是老天在为今日和将来的死难者哭泣吧?

    渭城此刻是什么状况?和当年的承明庐一样,到处都是尸山血海吗?

    那夜的惨状她并未亲眼目睹,只是隔着数重宫院听了一夜的惨呼哀嚎。

    她起身出了寝阁,借着枝灯明灭不定的光焰,摸索着走到了殿中巨大的蟠纹金银错青铜熏炉前。

    当时阿姊大腹便便,就坐在对面罗汉床上,而她和萧琼羽缩在熏炉前瑟瑟发抖。

    殿中椒香混着檀香,令她觉得觉得胸口阵阵发闷。

    一道闪电横空掠过,将眼前一切映地雪亮,她看到罗汉床上有一道小小的黑影。震耳欲聋的雷声将她的惊呼吞没,大地似乎都在震颤。

    崔灵蕴坐倒在地,头晕耳鸣,待她缓过神来,才发现是萧琼羽。

    雨声嘈杂,她心神俱疲,一句话也不想说,就这么静静地倚坐在熏炉前。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静静对峙了片刻,直到外边罗幕外想起急促的脚步声。

    “殿下?殿下您在哪里……”萧琼羽的贴身宫女端着烛火找了过来,外边雨势渐趋平静,崔灵蕴的心也定了下来。

    她徐徐起身,屏退了宫女,走到罗汉床前,试探着伸出手去触了触她瘦弱的肩,“琼儿——”

    萧琼羽使劲儿躲开了,恶狠狠地盯着她道:“你把我弟弟藏到哪里去了?”

    崔灵蕴尴尬地收回手,轻声道:“一个安全的地方。”

    “我不信,”她猛烈地摇头,漆黑的眼瞳中闪动着比寒雨还要冰冷的怨恨,“你是不是想趁父皇不在害死他?”

    崔灵蕴蹙眉道:“这话谁教你的?”

    萧琼羽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抽抽噎噎道:“我要常妈妈……你把常妈妈还给我……”

    崔灵蕴神色复杂地望着面前的女童,她知道不该和孩子计较。

    理智让她一直保持着平和公正,可是心底的不忿和不甘却像疯长的野草般。

    她像她这般年龄的时候,为何就不能如此任性恣意呢?

    当然不能,她苦笑着想,人家是当朝唯一的嫡公主,而自己那会儿连做梦都担惊受怕,唯恐会流落街头。

    “等我死了再说吧!”她轻飘飘地撂下一句话,唤来萧琼羽的教引女官和侍从好生看管,径自回了寝阁。

    一夜无眠,天刚亮时才堪堪闭上眼。

    “娘娘,娘娘。”有人在帐缦外焦急地唤她。

    崔灵蕴努力醒过来,只觉头脑昏胀,烦躁至极。

    姜兰雪冲进来,搂住她的肩,脸色煞白道:“昨夜有人窥探小皇子寝室,被大长秋的人抓住后暂时关押了起来,谁承想……方才去看,竟然气绝身亡了。”

    崔灵蕴不由万分庆幸,却又觉得分外恶寒。

    “夏尚书那边如何?”她揉了揉太阳穴,哑声问道。

    “应是无恙,她人脉很广,在宫中执役多年,颇有威望,既然决定站队,自会全力以赴。”姜兰雪道。

    崔灵蕴无精打采地依在姜兰雪肩头,恹恹道:“只要元郎无恙,就什么都不怕。”

    “你这样子,还是再睡会儿吧!”姜兰雪扶她躺下,关切道:“外边的事不用挂心,有我和夏侯呢!”

    崔灵蕴冲她感激地一笑,“你适应得好快,当年就该和我一起进宫。”

    姜兰雪努了努嘴,没好气道:“我倒是想呢,奈何你姐姐不同意。我猜她是嫉妒我青春貌美……”

    崔灵蕴笑着去捂她的嘴巴,“死者为尊,不许乱讲。”

    姜兰雪捉住了她的手,按下去道:“好好歇着吧!”

    崔灵蕴合上双眼,还没睡实在,恍恍惚惚又听到了更大的动静,她一骨碌坐起,刚奔到帘外就听到有人高呼道:“陛下回来了、陛下回来了!”

    她连忙唤人梳洗更衣,正上妆时夏侯伊急急奔了进来,那苍老佝偻的身形映在铜镜中,像是比往日高大伟岸了几分。

    崔灵蕴正自称奇时,听到了他因激喜过度而发颤的声音,“娘娘,大喜,大喜呐!听说陛下回京了,此刻去了贵府,老臣估摸着,应该是要将崔大人官复原职了。还有,执金吾亲率二百缇骑,包围了中书令李府……”

    妆台前忙活的宫娥们一时间全震住了,崔灵蕴也有些傻眼。

    难道真的是苍天有眼,诛佞成功?

    她征询似的望着夏侯伊,见他点头如鸡啄米,可她的心却始终高悬着。

    前夜临睡前,萧宝璋激动难耐,在她耳畔絮叨了半天。他平时没那么多话,因为他们并非寻常夫妻,而且中间还隔着一个人。

    他踌躇满志的样子,却丝毫也感染不到悲观至极的崔灵蕴。

    李家走到今天并非一蹴而就,哪怕是天子,也不能靠不入流的手段轻松将其连根拔除。

    起初她一直在劝萧宝璋韬光养晦,等羽翼丰满后再徐徐图之。

    可他只是一味敷衍,从不当回事,她便明白自己僭越了,他是天子,有自己的骄傲和考量,不会把一个闺阁女子的浅薄言语当回事。自此,她就不再说什么了……

    一个多时辰后,前殿的黄门郎过来报喜,说崔炤官复原职,即将重返政事堂。

    暮色苍茫时,崔灵蕴正在飞阁之上,看到了在内臣的簇拥下,意气风发的萧宝璋。

    与此同时,渭水下游,一处土丘上高高挑起了七盏明灯。

    荒草丛生的河滩上,大批人马正朝着此处汇聚。

    数十名神容狼狈的护卫跪成了一圈,中间摊开的披风上,横躺着一个老者,紫袍金带在灯火相映下煜煜生辉。那人浓眉长髯,鬓发苍苍,虽轮廓刚硬,但此刻却神容枯槁满面沉痛。

    他仰卧在冰冷阴湿的草地上,望着夜色渐深星辰升起,像是终于缓过来了。他微微屈了屈手指,一名眼尖的年轻护卫立刻膝行过来,恭恭敬敬地扶他坐了起来。

    另一名文士模样的中年男子围过来,以袖拭泪,语气激昂道:“主公节哀,大郎尸骨未寒,吾等不可轻易为悲伤所击垮。”

    夜风徐徐而过,吹散了老者眼中氤氲的泪花,他略一沉吟,吩咐道:“东明,你去趟冀州,务必请二郎速速回京,就说李家有难。”

    吕东明是李京墨父子最信任的幕僚之一,多年来为了李家鞍前马后从无怨言,可听到这话,却神色犯难,踌躇道:“属下和大郎走得近,要是亲自出面的话,恐有不……”

    李京墨横了他一眼,声色俱厉道:“二郎纵有些任性,可也绝非不明事理之人。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就算为了自己,他也必须回京一趟。”

    吕东明见此,便不敢多说,俯首道:“属下遵命。”

    他自知此去凶多吉少,当即把心一横,狠狠磕了几个头请求李京墨代为照管家眷。

    李京墨故作惊诧道:“不过是跑个腿罢了,能有何凶险?你跟了老夫这么多年,你的父母妻儿也是老夫的亲眷,岂能不照应?”

    吕东明知他一诺千金,当即放下心来,再三拜别后,点了几名护卫,连夜北上往冀州去寻李珑宥了。

    五日后,李珑宥的亲信来到左冯翊3,拜见了正在女婿家养伤的李京墨。禀报说自家主人正联合并州刺史,准备集结一支军队到长安来清君侧。

    李京墨大惊,差点跌下病榻,连忙回绝道:“万万不可,还没到动兵的地步,切记,边军不可入京,否则一旦酿成董卓之乱,那老夫就是千古罪人。”

    冀州来使又奉上一只木匣,里面赫然盛放着吕东明的首级,解释道:“使君胸中块垒难消,不愿赴长安。吕先生自愿以死谢罪,这才让他不计前嫌,答应西行……”

    李京墨胸中激荡,强压住翻腾的气血,以袖掩面哀呼道:“相煎何急、相煎何急呐!大郎人都不在了,他还这般睚眦必报,真乃禽兽也!”

    榻前侍奉的老仆忍泪接过盛放着吕东明首级的匣子,请示道:“主公,该如何处置?”

    李京墨痛心疾首,“就说是路遇盗匪不幸殒命,等过了这道坎再好生安葬,东明的家眷要重金抚恤,请夫人亲自打点,不可怠慢。”

    老仆应声退下。

    李京墨定下神来,打量着跪在地上的三名冀州来使,为首那青年英姿勃发,神采飞扬,倒是有点次子的气魄,遂蔼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跟着二郎多久了?”

    青年拱手回话,“末将高岑,乃魏郡人士,从建佑七年就跟着郎君了。”

    只有短短两句话,可李京墨已经得出了想要的答案,看来这年轻人不仅是李珑宥的亲随,还是心腹之一吧。他是建佑七年赌气离家,跑到魏郡从军的,最早在都尉高诩麾下做传令兵,后来慢慢闯出名头,家里才知道的。

    “这些年,辛苦你们照顾二郎了。”李京墨作势要下榻去扶,“快快请起……”

    高岑哪里担当得起,忙膝行过去,与药童一起拦住了他,推说要回去复命,不敢再久留,这才得以脱身。

    长安城的形势正在逆转,声势浩大的倒李风波并未持续多久,很快就随着冀州军进入河东郡而偃旗息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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