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

    黑夜中的宫殿亮起通堂的烛火。

    明黄色的帐幔从拔步床上垂下来,遮掩住了内里的人影。

    大太监一脸焦急地守在床榻边,望着紧皱眉头的大汗。

    滴滴冷汗从皇太极的额头上逐渐滑落下来,皇太极的眉头紧锁,眼睛紧闭,从表情上看,似乎被剧痛给魇住了。

    大太监面上焦急,绞紧了手指,在床榻边站不住似的来回走动了好几圈。

    地上跪着一身轻纱薄衣的康福晋,她拿双臂拢着自己的身子,既羞涩又惊惶地跪在地上,修长的脖颈垂落。

    她低着头,眼睫微颤,从轻纱底下还隐隐约约能透出肉色的肌肤。

    凉风吹过她的身子,引起了丝丝战栗,后来还是小太监看不过眼,取下了一旁挂着的披风,一把罩住了康福晋。

    康福晋拢住了披风,这才忍住羞涩抬头看了一眼,皇太极毫无知觉地躺在床帐上,只能看到隐约的血迹。

    康福晋一惊,又连忙低下了脑袋。

    她不是不懊恼,本来她穿着这身衣服来勾引皇太极,守在他出崇政殿必经的路上,不过是两人之间的情趣。

    但如今伤到了大汗,如果因此大汗出现什么不测,她便是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正在几人的心思暗涌,气氛诡异而波涛汹涌之时,刚被侍卫从床上被拽起来的太医,就挎着药箱连忙急匆匆地赶到。

    大太监本围着大汗的床榻转悠,一听到外面的侍卫说太医过来了,就急急忙忙往门口走。

    他这翘首以盼,终于隔着一道门槛见到太医一身凌乱的衣裳,挎着药箱过来。

    太医顾不得向众人行礼,就已经被绷紧了神经的大太监给拽了过去。

    手脚灵便的大太监看不惯这老太医磨磨蹭蹭的样子,扯着他的袖子就把他往大汗所在之地拉扯。

    年老的太医腿脚不便,凭着一双老胳膊老腿,低声呼着哎呦哎呦,一边被拽到了大汗的床榻前。

    皇太极躺在床上,一张英俊的脸棱角分明,哪怕昏迷着也透着股侵略感和强势之意。

    老太医摸了摸花白的胡须,将手上的药箱放下,手上叮铃哐啷地打开药箱,从中寻出了明黄色的脉枕。

    他看了眼闭着眼的皇太极,不敢掉以轻心,小心翼翼地把皇太极的手搭在脉枕上,随即伸出两只手指,搭上皇太极的手腕。

    脉相有些凌乱,太医抽起白花花的眉头,细细闭上了眼。

    太医的手指粗糙冰凉,皇太极在昏睡中似乎迷迷糊糊感觉到了什么,眉头紧了紧,略微挣脱了些。

    手指被挣开,太医睁开眼,收回手,摸着胡须,心中有了些底,遂让人抬起皇太极的脑袋看了看后脑勺。

    后脑勺的伤势看起来很重,磕到的大脑是关键部位,为人体精气之首,外为头面,内为脑髓,亦是精髓和神明高度汇集之处,为元神之府。

    这等关键部位磕碰到哪里都是十分致命的,一个小小的伤口,可能就会引起极大的后遗症。

    而光从脉象来说,大汗的身体尚可,并无严重之处,现在就在于这脑袋,到底磕到哪里了。

    太医让一旁围着的宫女去拿毛巾将大汗脑袋后面的血渍给擦干净。

    站在一侧等待结果的大太监不放心那些粗手粗脚的宫女,亲自站在一旁小心看着。

    宫女还尚未用力,就听大太监在一旁小声叫着轻些轻些。

    大汗的脑袋金贵着呢,关乎国本,若是出了什么差错,便是把她们打杀了陪葬都是不够的。

    床榻边,太医抚摸着长胡须不敢轻易下定论,此事不敢轻言,说轻了说重了都是要脑袋的事。

    他眯起眼睛,思绪乱如麻,提笔的手犹豫了许久,这才写下一个安神镇魂的药方。

    他一写完,长长的吁出一口气,刚把手上的毛笔轻轻放下,就被大太监扯到一旁。

    大太监焦急的不得了,整个人着急得身上的肉都抖了起来。

    他问太医:“怎么样,大汗如何了?”

    太医眯着眼睛,面上犹豫着,嘴上吞吞吐吐道:“这脑袋,是人身上最为精密的地方,我也不太能保证,单从脉象来说,大汗没有什么大问题,具体还得看大汗醒来之后……”

    大太监急了:“大汗这幅样子,怎么可能没事?”

    太医欲言又止,重复道:“还得大汗醒来之后,问问可有哪里不适。”

    二人的声音很低,却还是传到了室内众人的耳朵中。

    康福晋跪在地上,心里一惊,本就酸疼僵硬的膝盖稍稍往后挪动了点,搂紧了披风小心看向床榻。

    皇太极的手指动了动,忽而仿佛遇上了难以忍耐的剧痛,猛地拿手按住了头颅。

    康福晋被吓了一跳,尖叫过后,连忙叫人:“快看,大汗,大汗他……”

    大太监顾不得支支吾吾的太医,听到康福晋的叫嚷声,连忙走上前去。

    皇太极双手抱着自己的脑袋两侧,牙关咬紧,隐约能听到细碎的闷哼声。

    太医连忙让人把他的医药箱拿来,从中取出一套银针。

    银针被太医小心地扎在皇太极的几处穴道上。

    皇太极的痛苦渐渐缓解,手上也渐渐卸下力来。

    眼看着皇太极的眉毛再次舒展,大太监松出一口气。

    今晚必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

    次日正午,乌兰一边小声骂着,一边手提着食盒,小心的拐进一侧偏僻的偏殿内。

    此地杂草丛生,有蜘蛛网从一侧的墙上挂下来,阳光下白花花的蜘蛛丝透着难言的寂静。

    毒辣的太阳在天上直直把光线照下来,乌兰拿手顶在额头上,手提着一个掉了漆的食盒。

    “呸,这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荒凉的偏殿不比之前热闹而奢华高贵的宫殿,此处远离清宁宫,是实打实的一处偏僻之地,以乌兰来看,都能算得上是冷宫了。

    往日门庭若市的景象似乎还近在眼前,但她回过神来,却只留下了满目的疮痍。

    乌兰在前几个时辰就已经跑去了御膳房,然而她在膳房门口等了许久,给御膳房的嬷嬷和公公塞了不知道多少银子,才在膳点过后换来了这样的一餐冷冰冰的食物。

    回想过去,哪个奴才不巴结着她们,如今谁都敢在她们头上踩一脚了。

    乌兰忍住了将将要涌上来的泪水,低头掩盖住了眼角的湿润。

    “福晋。”

    此处偏殿是努尔哈赤还在之时修建,后来被废弃,逐渐就没有人修缮清理。

    几日前哲哲被废后,手底下的宫人走的走,散的散,都另谋出路,只剩下乌兰依旧跟在哲哲旁边,她们搬到这里来清理了一遍,却也依旧掩不住它的萧瑟和破败。

    宫殿的门扉破了两处,本来高高的门槛也秃了几块,横斜溢出的枝头在杂草中胡乱生长,一团飞虫随意在杂草间飞舞。

    哲哲坐在门槛的墙角处,脑袋斜靠在门口,往日精致装点的发髻如今随意散乱地搭在肩膀上,原先保养得当的头发,如今也变得枯黄干燥。

    她目光呆滞,衣服散乱,毒辣的阳光打在她的身上,几缕蜘蛛网从她的身侧掉下来,再没有从前雍容华贵的样子。

    乌兰忍着一腔酸涩,为哲哲打开了食盒。

    食盒中只见几个散乱的冷馒头,旁边放着一碟细碎的咸菜,几根青菜飘在白粥上面,寒碜得可怜。

    乌兰一见这些东西没什么油水,气得浑身发抖,她把哲哲留下的银子都塞给了膳房的管事,他却这样敷衍她们。

    乌兰气不过,正想要起身去找那些人理论,却被哲哲一把拽住。

    哲哲拽着乌兰的手没用什么力气,但乌兰还是反射性的停下了脚步。

    哲哲毫无光彩的眼神落在食盒上,食盒残破,上面的红漆已经掉了一块又一块,廉价的木头坑坑洼洼。

    她面无表情看着盒里的食物,眼睛扫过盒中的青菜白粥,因干燥缺水而起皮的唇瓣动了下,挤出几个字:“别去了。”

    这宫中的捧高踩低,她们难道还没见识够吗?

    便是与她惯常亲密的科尔沁大福晋,也见她没有了利用价值,就放她一个人在这,让她自生自灭。

    更何况这里宫里的奴才,有能力的想往上爬,没能力的也想着踩往日贵人的脸来满足自己的虚荣。

    往日的辉煌仿若过眼云烟,这一朝落势,才看清周围人的嘴脸。

    哲哲拿起碟子里的冷馒头,分了一个给乌兰,自己率先狠狠的咬下一大口。

    冷掉的馒头带着一股子馊味,充斥了她的心肺,一口嚼下去,舌尖是甜的,舌根却是苦的。

    她眼神狠厉,望向远处的宫殿,沾了灰尘的长指甲陷入肉里,她失败了,难道她们以为她们就会成功吗?

    --

    宫殿里静谧无声,跪了一夜的康福晋终于受不住,在半夜倒下了。

    大太监嫌弃地让人把她给带到地牢里去,和叶福晋作伴。

    药草熏得满室都是,这醒神的熏香据太医所说,能缓解大汗的头疼。

    宫女捧着药碗走进来,热腾腾的汤药放在精致的琉璃碗中,位于托盘中央。

    大太监已经在这里待了一夜了,上午的时候,小太监劝慰其稍作休息一会都被骂了回去。

    于是大太监撑着眼皮,又守了一个上午。

    这会儿看到新煎好的药,他站起来,强打起精神:“给咱家吧。”

    宫女把刚煎出来的药递给大太监,汤药冒着热腾腾的蒸汽,大太监放凉了一会儿,取了药匙,搅拌几下,看到汤药黑乎乎的,又试了试温度。

    温热的温度刚好,恰可以入口。

    大太监扶起躺在床上的大汗,小心收着合适的力道,汤药就要被大太监给喂进去,这时候,他却对上一双黑黢黢看着他的眼。

    “大汗。”大太监吓得碗打在了地上。

    被这个惊喜砸破了理智的大太监顾不得其他,连滚带爬去找太医。

    而床榻上,刚醒过来的皇太极无声地看向飞跑出去的大太监,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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