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度阡不说话了。

    以她太后的身份,当然不会畏惧东平王。只是上一次与东平王见面时,确实发生了一些计划之外的事。

    东平王当时的行为让她受了点惊吓。

    而且,他当时看清了她的脸。

    这样的情况虽然并不会造成什么太糟糕的后果,到底还是会让她变得有些被动。

    至少,会让东平王意识到,她身边确实没有什么可用的人,以至于不得不冒险亲自出宫。

    而这很有可能会让原本能够达成的结盟泡汤。

    郑熙知道王度阡在想什么。

    于是他接着说:

    “依奴想,不如明晚上趁夜将东平王带来,到时候娘娘将灯烛放得远些,只要东平王看不清娘娘的面孔,大概也就不至于出什么问题……您说呢?”

    王度阡点点头,叹息一声:

    “目前来看……大概也只能如此了。”

    郑熙又笑:

    “奴这一次担着风险给娘娘办这么大的事,娘娘要再赏我些什么?”

    这个人就像一条蛇,贪婪地寻找一切机会向她索取。明知她什么都给不了,但他总还是要不断地询问,想要从她那里获得新的好处。

    王度阡用有些厌弃的神情看着他:

    “你上次拿了我的金簪去,难道还不够吗?”

    “那个……难道不是娘娘弄伤我的手,所以才给的补偿?”

    他又提起那个伤,眼神也变得委屈起来,像一条小狗似的令人生怜。

    这转变来得如此迅速,简直要让人惊叹了。

    虽说任谁都知道这只是假装,但他这一手却总是很有用。毕竟,看他这样,谁也不会忍心发火的。

    可是王度阡却已经有些厌倦了这游戏,她转身走到旁边的美人榻坐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歪着,稍稍远离他的影响,轻声问:

    “你就直说了吧,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王度阡问出这样的问题,是想要得到一个切实的答案,少弄些弯弯绕。

    毕竟,他俩在一起商量事儿的日子还长,他总玩这一手,她可吃不消。

    不过对郑熙来说,这是个机会。

    她给了他这样一个机会,让他可以向她倾吐一些真心实意……

    可是他却到底不敢说出什么格外过分的话来。

    他所害怕的,当然不是太后会命人杀了他——她确实不是那种人,只是因为感觉被冒犯,就妄开杀戒。更何况他对她还有用,这一点比什么都保靠。

    郑熙只是觉得自己确实不配。

    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太监罢了。

    当初他接受了皇帝的命令,去引诱她时,曾向她举了德妃贤妃和小太监的例子,试图引诱她偏移性情。

    但他认识她的时间越久,他也就越明白,德妃贤妃或许可以自甘堕落,与小太监肆意淫乐……但她和德妃贤妃,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她是不容冒犯的。

    这样想过,郑熙不由自主地便要显得气弱。

    气一弱,便有些站不住。

    于是,他跪到了太后脚边。

    两个人似乎又回到了平常的位置上。

    他抬起头看向王度阡,王度阡的眼神里充满审视,似乎在揣测他究竟想要什么。

    他脱口而出:

    “我想要……娘娘把我当个人看。”

    他这话说完,自己却又觉得不对。

    这样的话,当然不该跪着说。

    他自己都只把自己当成一个奴才,又怎么要求别人把他当人?

    郑熙知道,这个机会就这么被他自己错过了。

    果然,王度阡的唇角稍稍往下撇下来,语气略带不满:

    “你说这话可是欺心了,我什么时候没有把你当人看?”

    他垂下了眼眸:

    “当然了,所有人都知道,太后待下人一向和善,从来不会像别的主子那样任意对待下人……您这方面,在这宫中是有名的。”

    “那你还有什么可说?”

    这对话,还不算完全结束。

    郑熙还想要再挣扎一下。

    他向前膝行了几寸,露出委屈的微笑:

    “娘娘就是明知故问……娘娘难道真的不知道,奴想要的是什么?”

    王度阡不回答,神情也一点未变。

    郑熙继续说:

    “娘娘可还记得,从前奴就曾对娘娘说过……奴只想要一点真心?”

    这对话发生在几个月之前,王度阡现在回想起来,虽然有些模糊,却并不是全无印象。

    说起来,那时候,她还觉得他……有点老实?

    不,不对,他那时候也不算老实,只是没有现在胆子这么大。她到底是怎么放纵了他,才把他的胆子养了这么大?

    王度阡虽说有着这样的疑惑,却到底没有吭声。

    郑熙好像得到了鼓励一般,终于将要说的话说了个完全:

    “奴斗胆,想要一点……娘娘的真心。”

    听了这话,王度阡知道自己应该生气。

    他胆大包天,竟敢向她提出这样无礼的要求。

    就冲他说的这种话,她就应该叫人把他拉下去再打一遍,这一次应该打一百板子,让他再也站不起来。

    不过王度阡并没有这样做。

    她只是从美人榻上稍稍欠身,俯下身来托住了他的脸,长指甲轻轻刮着他的下颌,柔声在他耳边说:

    “你想要我的真心,怎奈我早已没有那东西了,要拿什么给你呢?”

    听了她的话,郑熙只觉心里一颤。

    她的柔荑抚在他脸上,显得那般温软。他再去看王度阡的神情,从她的眼中看见她的悲戚。

    王度阡这句话,多少算是实情。

    凡是在这宫里讨生活的人,倘若还留着那一颗真心,又怎么可能活到今天呢?

    这样的事,郑熙当然是明白的。

    毕竟,他自己……当然也是如此。

    但是……

    听了太后的话,郑熙沉默了片刻,到底还是轻轻地说:

    “奴的真心,不管还剩下多少,可是全都给了娘娘了。”

    他的语调亦有些悲凉。

    很难说他的话里有几分真,也很难说,这样一句话究竟在何种程度上能够触动了王度阡。

    但在此时此刻,王度阡或许就是需要这么一句话,把它当做一个放纵自己行为的借口。

    她双手捧住他那艳丽的脸,再一次地与他接了吻。

    这一次的吻与上回不同,不再是那种如蜻蜓点水一般的吻了。她恶狠狠地咬噬他的唇,几乎要把他整个吞下。

    她多少有点不管不顾的架势。

    在这过程中,她一直睁着眼睛查看他的表情。

    郑熙却好像不敢像她一样睁着眼睛,不敢看她离他这么近的样子。他闭着眼,满脸通红。

    他睫毛真长。

    ……

    终于,她放开了他,将脸转到旁边,似乎不想再看他,口中问:

    “这样……算是够了么?”

    郑熙没回答,仍是跪在原地。

    他好像还处在震惊之中,并没有缓过来。

    王度阡用余光瞥了他一眼。

    方才扶着他的脸时,她的手上用了些力气,郑熙的脸上被她的手指按出几道红印,样子狼狈不堪。

    不过他这样子居然也是好看的。

    他这模样激发了王度阡心中某些从不曾生发出来的潜藏恶意,她心里想,该把他作弄得更狼狈些才好。

    就在这时,郑熙往后退了一点。然后突然猛地向王度阡磕了三个头,咚咚咚磕得地上的石板都震动起来。

    当他起来时,他的额上已经红了一大片,眼睛也有些红,状似癫狂。

    王度阡吃惊地看着他,他却没再说话,转过身就走了。

    王度阡还处在惊讶之中,紫珠从外面走了进来。

    方才郑熙与太后在寝殿内谈话之时,紫珠一直在门边上站着,一是为着她的职责所在,今夜本就该留在这里伺候;二是防备着有人走近,偷听了太后与郑熙之间的谈话。

    太后与郑熙在内间,她在外间的门口。虽说里面说话声音不大,她在这里,多少也能听见个一半句。

    虽然弄不清具体的谈话内容,却也觉出这两人言谈之间的亲密之意……似乎非同一般。

    方才郑熙走时,并没有和她打招呼。她看他脚步凌乱,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仓皇逃窜。

    娘娘和这太监之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她是个宫女,许多话本来轮不到她说。只是她毕竟自小就跟着太后,是太后的心腹,与一般的宫女还不相同。

    因此,当她眼看着郑熙走远之后,止不住要过来,悄悄地问王度阡:

    “娘娘,您……真的信得着那太监?”

    紫珠想得倒也简单:太后娘娘若真信得着他,那她紫珠也没什么可怀疑的;倘若太后娘娘只是与他虚与委蛇,她心里也该有个数。

    不知怎么,在面对紫珠的疑问时,王度阡竟觉有些心虚。

    她高高地昂起头来:

    “也不该说信得着信不着……不过,这个人倒是很有用的。”

    听了太后这样的回答,紫珠也算放了点心。

    太后提防着这个人,总比她完全相信他要稳当:

    “娘娘可要当心,那太监诡计多端,千万不要被他给骗了。”

    王度阡想说,或许她已经被他骗去了什么,不过在紫珠面前,这样的话到底没能说出口。

    “熄了灯,睡吧。明天夜里他要把东平王带来,你还要想法多盯着点。”

    紫珠答应着,按照平常的程序,服侍太后躺下,然后将灯熄灭,自己也躺了下来。

    一切都恢复了寂静。

    在这个夜晚,宫中无人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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