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一句话,似乎惊醒了王度阡的沉迷。
无论此刻燃烧着怎样的情焰,无论此时他们沉迷于怎样的欲念,他们毕竟是在现实之中存在着。
从特殊的体验之中回过神来,他们总还是要面对现实。
郑熙也知道,这会儿说这个着实煞风景,但这些话他非说不可……而且事实上,他这一次过来,更主要的其实还是要来对太后说这一句话。
他轻声说道:
“东平王……最近似乎真的要有些行动。”
王度阡身上一凛:
“你怎么知道?”
郑熙附在她耳边,徐徐道来:
“那天出城之后,东平王留在城外的随从们就跟了上去。我为了怕出事,就拿二皇子的印信,又调了些禁军跟着……您也知道,后来山上出了事,我们都被困在山里,等到外面的人来挖通山路,大家才得以脱困。那时候都很忙乱,人数也点不清,不少东平王的人趁此机会,跟在队伍后面,轻松混进了城,等后来发现……已经晚了,那些人早都不知道躲到哪去了。”
这件事说起来,着实可被称为是一场事故。王度阡高高地挑起眉:
“这件事,那位知道吗?”
平常太后私下里提及皇帝,总是不直接说起,而是用“那位”来代替。郑熙也知道太后的这个习惯,便直接答道:
“这件事实在严重,又没办法补救,故而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敢告诉他。”
太后听了这话,唇上似笑非笑:
“你可是掌管东厂的厂督,那位手边第一个可信的人……连你也没有对他说?”
郑熙也笑,倒是显出几分惭愧:
“倘若那天我没有跟去,我必然是要告诉他的。可偏偏那日我就在当场却没有发现……要让那位知道了,我实在难辞其咎。”
王度阡没出声,郑熙好像辩解似的,继续说道:
“您也知道那位的脾气,虽说他现在还算是信赖,但要让他知道我出了这种纰漏,只怕他要疑心我和东平王有什么首尾,这样一来,我性命难保……想来当初东平王来之前,一定早和下属商量过许多次,但凡有机会,便要让他手下人进城……可是,谁能想到突然发生山崩呢?真是连老天也作成他,我们再怎么提防,看来也没用。”
王度阡摇了摇头:
“像东平王这样一个人,他若是想,就算是没有出这档子事,他也一定能想出别的办法,让他的人趁机混进城来……山崩也不过就只是让他们省了点事罢了。”
郑熙叹了一声,又道:
“今早我去见他的时候,已经向他示好,他也算是应下了;我看他倒不至于对我有什么信赖,不过这般通个气,若是真的出了事,总不至于全无准备……我这厢算是妥当了,不过,娘娘究竟要怎么办才好?”
王度阡向来有运筹帷幄之能,不过像这样的大事,突然摆在她面前,一时之间,就连她也措手不及。
她毕竟是深宫妇人,虽说看着光鲜,手中没有一点实权。若说需要做点准备,却也要仰赖他人:
“真到了这时候,我也没别的办法……无论如何,总要先和我爹爹商量才行。只是我出不得宫门,这样的大事,又没法托付给紫珠,一是怕她说不清楚,二又怕她办事不密……要让丞相夫人过来也不行,要见她,屋里一定是满满的人,我要是跟她说点什么话,用不着半个时辰,整个后宫的人都要知道了。”
王度阡正在这里纠结,郑熙却笑了:
“娘娘的意思,还是要让奴去。”
王度阡还真没想过要让他去,听见他这么说,不免笑起来:
“你?你要是上门,一定被他打出来。”
郑熙也笑:
“我从来不知道,王丞相竟是这般凶。”
“他平常并不凶,对你一定是凶的——谁让你欺负他的得意门生来着?”
不必王度阡提名字,郑熙也知道她说的是俞璟谦。
每每想到俞璟谦,郑熙心里总要平添许多醋意。
且不说俞璟谦文采斐然,相貌堂堂。就单只说他有的那个长处,郑熙这一辈子显见得永远赶不上。
况且他也知道,太后娘娘与俞璟谦原本就有过婚姻之约,倘若娘娘没有进宫,现在或许就是三品侍郎家里的孺人。倘若真这么着,她大概也就是受诰封的时候,要进宫谢一次恩,除此以外,他决计再没有机会同她相见。
虽说,俞璟谦的运道并不怎么好,不仅与太后娘娘的婚约没有成,后来的婚约也都未能成立,以至于现在年近三旬还是孤身一人。
可是光是想着他原本有与太后娘娘结亲的机会,就足以让郑熙妒恨了。更何况这家伙当初还让他帮忙给娘娘传话,说什么肯为娘娘不要性命之类的浑话……显见得贼心不死。
郑熙心里知道,倘若将俞璟谦和他放在一起让太后娘娘选,娘娘绝对不会选他。
俞璟谦有才有貌,又是娘娘的故人,那玩意儿也齐齐全全。娘娘除非是疯了,才会撇开俞璟谦不要,选他这个太监。
别的事情还罢了,要说到这一件事,郑熙可是一点自信都没有。
如今她同他亲亲密密,也不过把他当个小玩意儿,他有什么好处,能让娘娘放弃俞璟谦?
要想到这些事,那想得可就远了。
郑熙不愿多想,心里却控制不住。
不提起俞璟谦倒罢了,只消一提起他,就定然要激起郑熙无穷无尽的嫉恨。
哪怕他明知俞璟谦此时是孤衾冷被,而他却放肆地坐在太后床榻之上、刚刚与太后忘情深吻,也没法将这嫉恨消解半分。
他这般想着,王度阡见他不出声,不免又伸手去寻他的唇:
“你怎么不说话?”
她的声音把他从妄想之中拉扯回来,急急忙忙回复:
“奴在想,俞璟谦同王丞相再亲密,毕竟只是师生……您却是丞相的亲生女儿,我既然是您派去,丞相定无不见之理。”
王度阡笑道:
“他们在宫外,又怎么知道我们在宫里的事呢?他们只道你是无常鬼,勾了人去便不见回还。”
这绰号,从太后娘娘口里说出来,郑熙止不住打了个寒战。
毕竟这实在算不上是个好称呼,在通常的情况下,是不会有人当面这样叫他的。
只有那些已经宣判的犯官的家眷,才会在他面前这样唾骂……说实在,那种时候,他倒也不甚在意。
他明知太后娘娘也知道这绰号,毕竟,就在前几天,紫珠还曾当面说出来过。可是当这三个字当真从太后娘娘口中吐出来的时候,郑熙的身体还是止不住地打颤。
别的人这样说,他都无所谓,可他着实害怕她也要这样看他。
倘若她也这样说,尤其会让他觉得,他确实已经是鬼非人。
他们挨得这样近,王度阡感觉到了他的颤抖。
这给了她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这样一个人,居然也会因为被人叫了这样的绰号而发起抖来。
她伸出手,抚上他的背,感觉他的颤抖在她的手下渐渐变得平息。
他在她面前总是显得这样可怜,这让王度阡又想要去吻他了。
他在外面的名声,她向来是很清楚的。
她知道外面许多人提起东厂,都要咬牙切齿;也知道她父亲那一党的官员,确有一些折在他的手上。
以世间一般的论断,应当说他借着皇上的权势,做下过不少可怕的事,着实可称是个恶人。
只消听听他的名声,她便可以想象得到他的那种样子,平常他在外面的时候,若无常般冷着一张面孔,不经三法司审定,就断送掉一些性命。
偏偏他在她面前,又是这样驯顺可怜。让她觉得,他完全被她捏在手掌心里。
这是否他刻意为她营造的错觉,至少在这一瞬间,王度阡不是很想去辨别。
她又一次地吻了他。
同一晚,她吻了他两次。
很难讲郑熙此刻的心情究竟如何。若说是狂喜……这狂喜到了极致,反而要显得平静。
他竟是有些呆了。
郑熙简直不知该当以何为报,只得说:
“娘娘便把这件事交予我,到得丞相府,若只是遭些打骂,奴倒是还受得住。”
王度阡却摇摇头。
虽说郑熙极力自荐,可他越是对此热心,王度阡越是不敢轻易用他。
相信一个人,稍稍热血上头,放开自己的心,与他发生些许特别的关系,和完完全全地把命交给他……本来就是两回事。
她看着黑暗里他的影子,轻声漫语:
“不是我不敢信你,这一回传递的消息,若是披露出来,那真是杀头的罪过,谁也救不得的……你若不交给我些什么把柄,我又怎么敢让你替我传这话。”
听她这样说,郑熙心里一寒,像是被泼了一桶冰水,将刚刚涌上心头的那一腔热意浇灭了。
她果然还是不信他。
不过可也是,他郑熙,难道是什么可信之人么?
毕竟只在数月之前,皇帝还数次向他下令,要他拿到太后的把柄,以便致她死命。
不要说她不敢信,就连他自己,恐怕也不敢真正信任自己,得好好掂量掂量。
不过郑熙明白,此时最不该做的就是剖白自己,阐述自己多么可信——那反而会让她更加心疑。
于是他垂下了眼帘,止不住低低笑了两声:
“娘娘还想要什么把柄?奴那把柄,十三岁进宫的时候就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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