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雨落下来的时候,丞相府中,被王举派去打听消息的人也已经回来了。

    王举早已等得心焦,见人回来,赶忙上前去问:

    “怎么样?”

    那打听消息的家奴连忙回禀:

    “小的已经打听过了,那东厂的太监郑熙,确实是被皇上下令追捕,不过他被追捕的缘由……却和太后娘娘没关系。”

    “怎么回事?”

    “宫里的人所言也不详细,只是说……皇上追捕他的罪名是……谋逆。”

    只消听见这两个字,王举的心里就沉了下去。

    那人又说:

    “皇上的命令是仓促之间下的,知道详情的人不多;不过奇怪的是,二皇子也被此事波及,被命令到东宫去闭门思过。”

    王举想了想,又问:

    “那,东平王呢?”

    “东平王仍住在宫中,皇上并未对他进行处置,目前来看……似乎他与此事无关。”

    此前在静嫔处发生的风波,并未完全传到外界,即使是宫中人,大多也并不知道详情,许多事情都只能靠猜测而已。

    即使是王举,听说了这些事,也不免要沉吟一番。

    此事若是只和二皇子相关,整件事或许并没有看上去那么严重。

    不过之前郑熙所说的话,当然是说谎了。

    如果这些事只关乎郑熙和二皇子,王举当然可以撂开手不管,不过……王度阡竟然会为了这件事,不顾危险悄悄出宫……

    如此看来,这个郑熙,与他女儿之间的交情,着实匪浅。

    见到这样的情况,王举实在不能就这样置身事外。可是究竟要怎么介入……哪怕是他这个丞相,如今也全无主意。

    若王度阡还是十几岁待字闺中的少女,与太监有了什么特殊的关系。他这个当父亲的,当然可以打着骂着把她关在家里,勒令她再不许与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接触。

    可是偏偏她早已经进了宫,现在又是太后。就连他这个做父亲的,在她面前也只能叫一声“太后娘娘”……他又哪里有资格管她。

    更何况,当年让她入宫……王举心里其实一直是有愧的。

    固然,王度阡当初入宫,多少可说是自愿。但王举也知道,当她自己说出要入宫的时候,他心里着实松了一口气。

    毕竟,先帝向他提出,要让王度阡入宫的时候,他无法拒绝。

    他当然明白先帝为什么想要让他的女儿入宫,当时先帝年老,原本的皇储又刚刚被贬做了东平王。他作为丞相的权力空前强盛,倘若他不送一个人质进宫,先帝又怎么能放心?

    无论是先帝还是他,都需要后宫里能有这么一个人在,平衡皇权与相权,让一切能继续顺利地运行。

    王度阡在进宫之前,就明白自己究竟是去做什么的。无论是之前做皇后,还是现在做太后,她一直都做得很好。

    只是她做得越好,王举也就越愧疚。

    他毕竟是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这么多年以来,他常常要想,当年是否就没有一个什么别的办法,可以让他不必把亲生女儿送进牢笼里去。如果再好好想一想,或许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可是现在再想……着实已经晚了。

    先帝的年纪比他还大不少,王度阡入宫之后,经受的痛苦可想而知。如今她还青春年少,虽然身为太后之尊,寻常人家小儿女的幸福,她这一辈子也不可能再得到了。

    为这,无论她与那太监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王举实在不忍再去干涉她。

    反正……那个太监也快要死了。

    他叹了口气,转头问侍立在旁边的管家:

    “大小姐走了吗?”

    管家出去看了看,过了一会儿便回来,答道:

    “还在书房里。”

    王举点了点头:

    “天晚了,料想宫门已经关上,她大概要明早才走……你去把大门关上,万不要让大小姐回来的事传出去,只说是她的贴身丫鬟紫珠过来传话就是了。”

    “是,相爷放心。”

    王举再次点头,摆手让管家走了。

    这个夜晚,他注定要一夜无眠。

    王举和管家说话的这会儿,王度阡伸出手,把郑熙从地上拉起来。

    她有千言万语,然而此时却都说不出来。只说出这一句:

    “今晚你就住在这里,等到明天一早,城门开了,你就离开京城,走得越远越好……我会让爹爹给你准备盘缠。”

    郑熙望着她的脸,惨然笑道:

    “其实,不走也可以的。”

    王度阡不明白他的意思,有些意外地望着他。

    只听他又道:

    “我自小进宫,多少年来,心里想得只是保住性命……直到与您相遇,才发觉,如果不能见到您,我就算留着这条性命,也没有用。”

    王度阡摇了摇头:

    “留得有用之身,将来……总还有相见的一天。”

    尽管她这么说,可两个人都明白,倘若郑熙这么走了,以后两人就再没有相见之日了。

    郑熙又是一笑:

    “可惜了……还不曾当真伺候过娘娘。”

    王度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不觉面上有些微红,止不住扭过头去,却没有说什么话。

    郑熙大着胆子伸过手去,揽住她的肩膀,将她拨转回来:

    “娘娘不要生我的气,让我再多看看你……毕竟,我明天就要死了。”

    王度阡皱了眉:

    “你该说,你明天就要走了。”

    郑熙仍是笑:

    “走了和死了,本也没有多少差别,见不到娘娘,我就如死了一样。”

    即使是在这种时候,他仍改不了要说这样的话。

    王度阡听了,不知道自己应当做出什么样的表情。

    按照她平常一贯的习惯,她本来应该对他发怒,或者宽容地一笑。只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无论是怒气还是微笑,都已经被诀别的悲伤冲刷殆尽。

    王度阡只能叹道:

    “你走了,我却仍要留在这牢笼里。”

    听她这样说,郑熙心里一动:

    “娘娘可曾记得,那一次你出城去见东平王的时候,我曾对你说过,当时我们若调转马头,离开京城……这一切就都与我们无关了。”

    听他说这话,王度阡的唇角不觉泛起微笑:

    “倘若再重新来一次……”

    郑熙也跟着说:

    “倘若再重新来一次……”

    可是他也知道,倘若再重新来一次,她仍是非回宫里去不可。

    天色越来越晚,留给两个人之间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

    外面是大雨滂沱,王举的这间书房里,满是离愁别绪。

    就在这时,静嫔也已经回到了她自己的居所。

    她穿着宫女的衣服,冒雨返回。一路上低着头,脚步匆匆,生怕被认识的人发觉了。

    她的手里,紧紧地攥着东平王给她的那一包粉末。

    虽说她打了伞,但当她走回住处的时候,衣服也已经都湿透了。

    她小心翼翼将纸包放在妆台上,然后才换回平常穿的衣服。

    这让她的心情,稍稍平静了些。

    虽然东平王没有告诉静嫔那包粉末究竟是什么,但静嫔也并不是完全猜想不到。

    她不算是个聪明的女人,但她到底也没有傻到那种程度。

    向蛇蝎求问解决问题的办法,得到的当然是毒药。

    不过就算这东西不是毒药……把不明的粉末加到给皇帝的饮食之中,自然是死罪。

    这是三岁小孩都懂得的道理,静嫔当然不会不明白。

    可她还是把东西就这么拿回来了。

    她悄悄地往妆台上看了一眼,见那药包仍放在那里,止不住吓得一哆嗦。

    方才发生的事情并非梦幻,而是真实存在的。

    可是究竟要怎么做,静嫔还没有想好。

    她固然有许多理由,让她选择听从东平王的吩咐,不过如果她将这药粉放到一旁,假装一切并不存在……也是一种合理的应对方式。

    事实上,二皇子如今只是被要求闭门思过,并没有生命危险……她做这样的事,当真值得吗?

    静嫔闭上了眼睛,想起她从东平王那里离开之前,东平王曾向她发誓,如果她替他做了这件事,他一定会保护二皇子的安全,不会让他死,也不会让他吃苦受罪。

    他信誓旦旦,而她也就相信了。

    静嫔明白,对二皇子来说,她并不是一个合格的保护人。

    二皇子是处在风口浪尖上的人,情势稍有变化,就可能沦为几大势力之间的牺牲品。

    她作为宫中唯一一位皇子的母亲,着实不够聪明,也没有权势……她必须要为他找到另一个保护人。

    按理说,那个保护人本来应该是皇帝。

    但静嫔知道,在这种事情上,皇帝是不堪信任的。

    在这种情况之下,她除了相信东平王以外,别无他法。

    或许这件事会让她死去,不过这没有关系。

    静嫔知道,其实她早就已经死去了。

    从她生下这个孩子,得了“静嫔”这样一个封号,然后被抛弃在这间空荡荡的宫殿里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死去了,站在这里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丧失一具行尸走肉,换来她的彦儿的平安……这样的交换,对她来说是值得的。

    正是因为这样的缘故,她下定了某种决心。

    尽管外面还在下雨,静嫔到底还是出了门。

    她乘着太监抬的肩舆,前往御书房。

    御书房里亮着灯,皇上显然还在书房里,没有去睡。

    想来,这天晚上,他也睡不着。

    静嫔来到御书房门口,悄悄地往在门口值守的太监手里塞了一锭银子,睁大天真的眼睛向他询问:

    “皇上平常熬夜的时候……习惯喝参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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