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无恙陷入了沉思,直到听她喊道:“这有沙棘果!”
银装素裹的天地之间,一串串红色的小果子挂在枝头,从雪下探出。
“这是什么?”他走上前去,略感奇异。
顾语笑道:“沙棘果。尝尝吗?把手伸过来接着。”
他忽想起昨夜她捧起自己的手,让他吃干果。若没有早前那番对话,或许她会亲手摘了送到自己手中吧。
顾语看他若有所思的样子,无奈道:“没有毒的!我尝过,酸酸的。”
姜无恙回过神来,依言伸出手掌。她用匕首一敲,红色的果子纷纷落入他的掌心,冰凉透骨。
他的思绪乍然清明。
“哦,你还病着,等温一些再吃吧。”说罢,她亦伸手到枝条下,接住另敲下的果子。拿了一个掷入口中,舌尖霎时又冰又酸,她忍不住眯起了眼。缓过来后,将剩余的果子装进随身布囊。
眼看她鼻尖和耳廓被冻得通红,姜无恙垂下眼眸:不错,若她当真倾慕于自己,还是及早划清界限的好。
白茫茫的天地之间,姜无恙默不作声地跟着顾语在雪地里走了不知多久,耳边又响起她的声音:“算了,回去吧。”
雪地里行走着实耗费体力,顾语呵出一团团白雾,仿佛也带走了部分气力。
他们回到冰湖处。
顾语逐一扯出绳索,最后发现竟钓到六条鱼,顿时喜上眉梢。鱼儿躺在冰面,已被冻僵,大的约尺长,小的也就巴掌大。她找了些石块、枯枝叶,在近旁堆了两堆,另找了四根带杈的树枝固定在两端,拿起一条大鱼,用匕首利落地开膛破肚去除内脏,再用两根树枝串起来,首尾置于树杈上。照此又串了一条置于另两根树杈上。
姜无恙明白过来,她要同时烤两条鱼。
敲打火石带起的火星点燃了松针,细微的火苗窜出。顾语拢起手心,吹了吹,带起火势,对姜无恙说道:“来,你烤这一条。”
“我?”姜无恙讶道。
“对啊,不然还有谁?”
姜无恙走过去,无措地看着顾语。
“你学着我做就行了。”
顾语坐到另一处火堆旁,观着火势,偶尔翻转鱼身,或是拨动火苗。姜无恙有样学样。
枯枝烧得必啵响。
漫长的等待中,姜无恙看了看她,终是开口问道:“你身上的烟弹,从何而来?”
烟弹?那个人也用了吗?还有完没完了?顾语眼珠子转了转,道:“我自己做的。”
“你自己?”
“不信?”顾语挑眉问他。
“你晓得如何做出?”
“这个自然。”顾语翻转鱼身。
姜无恙半天没有动静,顾语瞟他一眼,问道:“要我说说怎么做吗?”
“不必。”他跟着翻动。说到这份上,想必是真的了。
他想了想,又问:“那个会伸缩的器物又是从何而来?”
“自己做的,信吗?”顾语添了些枯枝,随口应付。
“信。”
顾语愣了愣,扭头看他一眼。他正专注地盯着面前的鱼。
那个倒真不是她自己做的……是师傅给的,师傅最喜欢鼓捣各种新奇的器物……算了,倒省了她一番解释。
“翻转鱼身。”她说道。
鱼油滴入火中,香气四溢。
鱼烤好了,顾语打开随身布囊,放在旁边,对姜无恙说:“这有盐粒、姜粉,请自便。”
说罢撕开鱼皮,自顾从布囊中取出盐粒和姜粉撒上,再取出几颗沙棘果涂于鱼身,自顾自地吃起来。
姜无恙学着她撕开鱼皮,自行撒上佐料。鱼肉入口,滋味竟意外地好,他忍不住看了她几眼。
六条鱼吃剩两条,再也吃不下了。
“埋到树边吧,若运气好,明日再取出来吃。”顾语说道。
“何不一并炙烤了?”姜无恙疑惑道。
“若带到山洞内,恐引来野兽。”顾语点了把火,清理残骸,“它们的鼻子很灵。”
内脏、鱼骨,转眼烧作灰烬。
忽察觉到什么,顾语抬头望向远处,黑云低垂。
“暴风雪要来了,快回洞内吧。”
姜无恙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前方乌云笼罩,正往这边飘来。
顾语沿途捡了些枯枝。姜无恙也跟着捡了满怀。
回到洞内,遮掩好洞口,看着姜无恙略不自然的步伐,顾语忍不住说道:“这下你的脚又该肿了。”
“不碍事。”
算了,顾语心道,明日就分道扬镳吧。
她默默地烧了水灌入水囊。
“要吗?”她问姜无恙。
“好,多谢!”
暴风雪转眼便至。洞外风声呼啸。
顾语为火堆添了把枯枝,火势骤猛,映得洞内山壁也带上暖融的光。她的影子在山壁上随着火势舞动而晃动变形
枯枝烧得噼啪作响。
姜无恙背靠山壁,闭目养神。
“你不怕死吗?总是将自己置于险境。”顾语抱膝而坐,手中的枯枝拨弄着被风带出来的灰,偶尔沾上火星,顷刻便灭。
姜无恙闻言,缓缓睁开眼:“我从未想过要将自己置于险境,只是有些事,不得不为。”
“不得不为?”顾语手下一顿,“譬如在郊外村落?”
“譬如在郊外村落,若我不管不顾,‘马贼’岂不更加肆无忌惮?”
“可你差点死了。”
“不一定……”
“不一定?”顾语琢磨着这句话,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你会弃马?”
“是。”
“冒着被马踏碎骨头的风险?”
“我的话,不会。”
语气里的笃定,不容错辨。
“那追马贼呢?”
“他们不是一般的马贼……”姜无恙拧眉回忆,剑锋穿透衣物遇到的阻碍显然是轻甲,还有那个使枪的人,如果没猜错的话……
嘭!
洞口的遮蔽之物突然倒地,霎时尘土飞扬。
寒风呼嚎,雪粒涌入,压得火势乍然一缩。
姜无恙从地上弹跃而起,手抚上剑柄。
顾语挥动手臂试图驱散灰尘。
烟尘雪粒中慢慢走出一人,火光照出他修长的身影。身上所着褐色衣袍,与昨日那帮马贼别无二致。足蹬玄色筒靴,踏折了枯枝,踩碎了干叶,落到泥地上,来到近前。
他扯下兜帽,露出一头黑色的利落短发,高眉深目,眉眼锋锐,年轻的面容上,一道疤痕从右额角斜贯至左腮。
目光扫过顾语,停驻于另一人身上。
薄唇轻启:“终于找到你了,姜——无——恙——!”
磁哑的嗓音碾过耳膜。
顾语朝姜无恙看去:原来他就是姜无恙?
洞外,狂风卷起雪雾,不知还有无追兵。
宝剑出鞘,寒光湛湛。
姜无恙讥讽道:“昨日放你一马,今日还上赶着送死?”
顾语也认出来了,昨日正是这人放的暗箭。
那人抽出长刀:“当真比三年前还狂妄。”
三年前?姜无恙略皱眉。
“看来,你已经不记得了……”长刀划过地面,发出沙沙声响。
“可我还记得,”那人目光穿过姜无恙,仿佛看向遥远的过往,“平阳关之战,少年将军姜无恙一战成名,好不威风啊。楼国经此一役,分崩离析,族人四散……”
姜无恙明白过来:“你是楼人?”
“不错。我脸上长疤亦拜你所赐!”刀锋霍然指向姜无恙。
姜无恙点点头:“你究竟是来报仇,还是来叙旧?”
“你闭嘴!”那人吼道,“我是为了报仇,却也要让你死个明白!是你,杀了我唯一的亲人,我的兄长!他亲手教我射箭,教我骑马……将我抚养成人,我们的生活原本安宁祥和。是你们和你们的狗皇帝,毁了我的家园,毁了我的一切!”
“安宁祥和?若不是你们楼人不断侵扰劫掠,又岂会招来杀身之祸?若论死伤……正好,我便取你一命,以奠死去的将士!”
姜无恙率先出击,长剑直取那人咽喉。
顾语急急退至一旁。
剑势斩钉截铁,却未免过于儿戏。
果然,那人一刀截断来势,怒气冲冲道:“竟敢如此小瞧我,今日,我便要你记住,我连禾的名字!”
“呵,”姜无恙嘲讽,“已经忘了。”
“岂有此理!”连禾左手拔刀,双刀齐上。
火光微闪,两人战到一处。
刀剑带起劲风,火势忽强忽弱,洞内乍明乍暗。
本称得上宽敞的山洞,因两人的打斗而显得局促逼仄。
马儿不安地嘶鸣。
顾语看得心惊,紧紧地贴着山壁,随着两人移动而挪到对角的位置。突然,刀锋砍在山壁挑起的泥土飞溅到顾语鬓边,弹在山壁上,险些迷了她的眼。
姜无恙瞥了一眼,闪身到洞外。
连禾紧追而上。
顾语拍净面上的泥灰,忽觉对面被连番斫砍的山壁显露出奇怪的形状。走过去,拂落周边的泥沙,细细看来,竟是刻入山壁的字句。她口中念道:“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原来是《道德经》中的字句,想来刻字之人对书法颇有研究,当真是刀刻斧凿,曲笔如铁。忍不住伸手去摸,“嘶”——指下一阵刺痛,急急翻掌查看,指腹竟被划破一道口子。她惊骇地瞪大了眼睛,盯着山壁上的字句,看了又看。
忽想起什么,低呼一声,奔至洞口。
风急雪骤,哪里还看得到人影?
顾语闭上眼睛,沉心聆听,过了一会儿,两眼睁开,朝着东面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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