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则走出房间,顺带掩上门。屋内霎时只剩下姜无恙一人。
房屋宽敞,屋角甚至还陈放着一盏灯树,莫说床铺,连帐幔都是新的。
街上喧闹声透窗而来。
他站在桌旁,望向桌案上的两个包袱,沉默良久,半晌,伸手轻轻抚过,骨节分明的手指,随着移向窗边的脚步,从包袱上滑开。
指尖推开一线街景。
穿过黄叶落尽,尚未发芽的银杏枝桠,家家户户门前燃挂的灯笼映入他漆黑眼瞳。他垂下眸。
那一夜,他还是让陈庭手下的人帮着找了一个时辰,可是无论是她,还是那个楼人,都未能找到。官差也是人,身上还有其他职责,他不可能让他们一直找下去。想到此,他捏紧了拳头。
事后,每过一日,就多一分后悔。
后悔没有继续找。她会不会就在雪下等着他?会不会再走一步,再挖一抔雪就能找到?她会不会……就此长埋雪下?
后悔带走她的随身之物。也不知道包袱里装了些什么,要不要紧?别的不说,离了马,即便她大难不死,恐怕也是寸步难行了。若她找到自己,怕是不会有好脸色。可是,若她还能站在他面前,对着他发一通脾气,那也是好的。
更后悔,自己未曾对她好言好语过,甚至于,连她的姓名都无从得知……
为什么要对他这样好!为什么可以连命都不要!为什么?
他从肺腑中,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酉时三刻,四名吕卫推开自己的房门,越过廊道里的雕花栏杆,看见姜无恙已等在楼下院中,急慌慌地从楼上直接跃下,倒把旁边路过的驿丁吓了一跳。
众人偷觑,见姜无恙表情平和,放下了心。
“走吧。”姜无恙淡淡说道。
圆月高挂。
花市灯如昼。
街上游人如织,热闹非凡,耍百戏的,踏歌的,唱曲的,摆摊的,卖货的,真可谓目不暇接,耳不暇听。
他们一行人身姿挺拔,气质出众。偶有人回头望见,不论老少,皆是忍不住一看再看。
姑娘们站在灯下盯着姜无恙瞧了许久,见姜无恙视线扫来,面上一热,手中团扇掩面遮羞,美目顾盼,希冀他的视线能久久停驻在自己身上。待他自身前走过,虽心中失落,却仍忍不住芳心荡漾,与闺中密友交头咬耳,推搡笑闹。
姜无恙又岂会在意这些,不过是心知夷则他们不好舍下他自去游玩,不想扫了他们的兴,才答应同行罢了。
蕤宾身着红衣,抱剑在怀,英姿飒爽。跟在姜无恙身后,看得有趣,说笑道:“有少主在,南吕你们几个怕是没有什么行情。”
“大家彼此彼此。”南吕毫不介怀。
无射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笑什么?”蕤宾皱眉不满道。
无射好心解释:“你想想,我们都是男的,因着少主才没行情。你是女的,怎么也跟我们一样?”
蕤宾转念就反应过来,用剑格的突起去敲南吕。南吕身手敏捷,往侧旁一闪,躲开了,不防头路窄人多,撞到旁边的行人。
“抱歉,没事吧?”他问。
那姑娘连连摆手:“没事没事!”回头继续弯腰看着街旁的花灯。连脸都没露全。
蕤宾本就不是那种胡搅蛮缠的人,见南吕撞了人,捂嘴偷笑,就此作罢。
南吕瞪蕤宾一眼,转而笑道:“这下好了,若方才还有观望的,现在怕是都被你吓跑了。”
蕤宾无所谓道:“这么容易就吓跑,想来也配不上我。”
南吕一时噎住,竟找不到话来对她。
无射和夷则朝蕤宾鼓掌点头,以示赞许。
蕤宾得意洋洋地笑起,为自己扳回一局深感畅快。
姜无恙方才走在前面,满腹心事,根本无暇顾及身后,听到一道女声有几分熟悉,走出几步,猛然回头。
“终归是小生的不是,唐突佳人了。”
只见侧旁青年男子的眼睛仿似黏在眼前女郎的身上。
四目相对,郎情妾意。
原来是一出才子佳人的戏码,姜无恙轻叹。正待举步,旁边的货郎提起一只灯笼,拦住他的去路,劝道:“这位公子,何不买盏灯送心上人?”
“心上人?”姜无恙眉峰微拢,反问道。
“公子如此好相貌,竟没有心上人吗?”
“没有。”姜无恙回答得斩钉截铁,转身便走。
“公子没有心上人,怕不知道有多少姑娘把公子当心上人哟……欸,这位姑娘,这个灯挑的好,画工精湛,做工也巧……”那货郎一桩买卖不成,又卖力经营起下一桩买卖。
姜无恙无心听他后头的话,脑海中浮现出一道身影。
是了,那个姑娘,说喜欢他。
南吕撞到的正是顾语。
暖黄的灯光投落在年轻带笑的脸上。
她已经许久未逛过灯市了,这里走走,那里看看,不管是什么,都觉得格外新鲜,眼下正盯着一只灯笼,看得入神。
“姑娘好眼光,这只影灯得是老师傅才做得好,我看姑娘合眼缘,只收你五个钱,”那摊贩主张开五指,“怎么样,拿一个罢?”
顾语指着上头的灯影,称赞道:“这个小将军剪得好,威风凛凛的。差就差在没把眼睛剪出来。这样,我再看看,等下再来。”说罢抬脚就走。
后头摊贩主还在让价:“不用看了,四个钱给你好不好。这将军有眼睛的,只是影子照出来不明显而已。”
顾语回头笑着摆摆手。走着走着,见道旁有座茶楼,脚下一拐,走了进去。
茶楼里坐满了歇脚的人,好不容易走了一桌客人。茶博士赶紧给她看座。
顾语在二楼落座,点了丝笼饼和食糕应应景。
长街两旁拉起的一排排灯笼往前一路铺展,宛若天上星河。顾语就茶吃点心,还能赏景,难得的惬意。
“两位客官这边请。”茶博士招呼着客人坐到她对面,转头对她说道:“姑娘,店小客多,请原谅则个。”
“不妨事,不妨事。”顾语连连说道。
两人低头挪动条凳。
顾语不动神色地打量对方。
对面两名男子,一个身材高大健壮,方脸短髯,看着忠厚老实,四十岁左右。另一名男子比之瘦削一些,三十左右,唇上蓄着髭须,倒有几分儒雅。
那两人一边坐下,一边打量她,对她微笑点头以作示意。
顾语也微笑点头还礼。
两人一坐下,便聊起来。
“眼看还有三日便能到长安,老关却在这时候病倒。”
“水土不服也是常有的。不怕,京师附近总是太平的。”
“道上的兄弟说最近死生门有些不太安分,不知道在找些什么,要是撞到他们,就麻烦了。”
“别自己吓自己。”
“你看是不是再找个人,稳妥点?”
“那我们明日就去城南的扬威镖局问问,如何?”
“好,这样好。”
顾语听入耳中,想起囊中羞涩,颇有些意动,说道:“两位大哥,何必舍近求远?”
姜无恙等人不知不觉已走过灯市,随着涌动的人潮,过了一条石桥,走到河边。
河岸边有许多人在放河灯,各种式样,应有尽有。不少妇人拥着小儿女在怀里,带着他们的小手,捏着河灯一角,轻轻放入水中。孩子看的欢喜,拍起了手掌。
河灯铺满水面,星星点点,随着河水流向远方。
旁边还有人在放孔明灯。
烛火点燃,推着孔明灯游上半空。
蕤宾见岸边人多,正发愁,转眼看到旁边有摆卖的货郎叫卖孔明灯,跑过去买了五只。
“来,一人一个。”她分发给大家。
姜无恙犹豫片刻,伸手接过。
南吕把手藏到腋下,摇头嫌弃道:“我不用我不用!”
“他不要给我。”无射在旁边说道。
“也行。”蕤宾无可无不可。
“那我还是要吧,不然便宜了你。”
“来,夷则。”
夷则乖乖接过。
“想写什么字自己去写哈。”蕤宾在货郎那拿笔沾墨,写上“国泰民安”,点燃灯烛,放飞一只。其他人也各自写了字放飞。
姜无恙想了想,什么都没写,将蜡烛点燃,放开手。
他望着缓缓升空的孔明灯,顿觉意尽阑珊,说道:“回去吧。”
众人见姜无恙兴致缺缺,知他恐怕已是忍耐了许久,皆点头称好。回去的路上,蕤宾试图带头打破沉闷。
“哎呀,这缮州城的上元节跟咱们长安城的比起来就是差点意思。”蕤宾说道。
“当然没法比了。”无射接过话茬。
“这里的姑娘们看着不比长安城的新鲜啊?哈哈哈哈。”南吕自顾笑道。
“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长安城的姑娘你都见过了。”夷则也来凑趣。
姜无恙也不管他们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始终一言不发。
四人觉得无趣,渐渐也就止住了话头。
茶楼中,顾语望着对面惊诧不已,对望片刻,又望向自己,面露难色的两人,开始极力推荐自己。
“二位大哥,别看我好像不起眼的样子。其实我的武功还是不错的。”心里暗道,比起一般人的话。
“这位姑娘,”方脸大汉说道,“我们走商队可不是闹着玩的。”
顾语点点头:“我知道!”
方脸大汉看向同伴,使着眼色。
那年轻些的笑着说道:“姑娘,我们商队都是些汉子,姑娘同行,恐有不便啊。”
“噢!”顾语脸上一跨,泄了气,她倒把这事给忘了。
正说着,从楼下上来一对青年男女。
那男的生得眉清目秀,女的也是面容姣好,两人甚是登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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