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惇望着姜无恙匆忙离去的身影,敛去玩世不恭的笑意,放下手中的青瓷笔掭,默默咽下到嘴边的话。
姜无恙坐在偏厅主座上,身边只留了夷则和无射二人,分站两侧。
木地板上跪着的人生得文弱,身上衣服洗得发白,目光瑟缩,身体因恐惧而微微发抖。
“你就是沈隽?”姜无恙冷眼看他。
“是,大人。”沈隽颤声道。
厚厚的书册被丢至沈隽跟前,啪一声响。
“万卷斋的掌柜说这本书是你给的,好好看看,是也不是?”姜无恙沉声问道。
沈隽哆哆嗦嗦地抬起头,看清封皮后,惊骇地瞪大了眼,六神无主,俯下身连连磕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还未审问,便慌忙求饶,夷则和无射皆是愕然,这埏埴楼的人如此窝囊?对视一眼后,齐齐望向姜无恙。
狭长凤目微微眯起,姜无恙看着沈隽:“你犯何罪,为何讨饶?”
“大、大人,小的、小的实在不知、不知自己所犯何罪啊!”沈隽磕磕绊绊地说着。
姜无恙被他气笑:“不知何罪为何开口便是‘饶命’?”
“大、大人,此书确系小民供给万卷斋的,但这书应不在朝廷所禁之列啊,小民、小民实在不知怎地惹怒了大人……求大人饶命,求大人饶命!”说罢又开始以头磕地。
姜无恙对无射打了个眼色。
无射会意,上前抓着沈隽后领口,将他拉起来。
他的额头已经磕得一片通红。
“沈隽,你老实回答,这书,从何而来?”姜无恙坐在座上,慢里斯条地问道。
“这……这……”沈隽眼神慌乱,不知如何是好。
“竟是说不得?”姜无恙两眼锐利地盯着他。
沈隽哪里敢与之对视,低下头,说不出话来。
颤抖的手、惊慌的眼,细密的汗,悉数落于姜无恙眼底。
姜无恙想了想,挑眉道:“沈隽,你已有好些年未归家了吧,难道……你就不想再回去,看看?”
沈隽愣了片刻,想明白他所言何意,心神崩溃,哭喊道:“大人,此事与我爹娘无关,请大人高抬贵手啊!”
姜无恙只顾赏玩案几上的茶盏,根本不看他。
无射在旁边喝道:“还不快如实招来?”
“我招!我招!”沈隽痛哭流涕,“大人,那书,是我根据应考学子之口述,撰写出来的!”
应考学子?
“都有谁?”姜无恙问道。
沈隽支支吾吾说道:“有、有上百号人吧,小民、小民实在记不清了。”
上百号人?
没想到,埏埴楼的势力竟这般大,倘若混了几名入官场,那还了得?此事非同小可!
姜无恙急急问道:“你为何要撰写?何人指使你这么做的?”
“指使?”沈隽边抽泣,边摇头,“大人,是我自己要写的呀!”
“你写这个做什么?”
“大人,小民家中贫寒,爹娘半生积蓄均用作小民进京盘缠,奈何小民屡试不第,囊中羞涩,只得谋求生计。先头是寻了些抄书的活计,勉强糊口。有一次,我走在街上,正要去交货,不料撞见江湖人士在茶楼大打出手,跳将下来,把我撞倒。我心想,怎地这般倒霉,竟叫我遇到江湖绿林。又想着,这江湖究竟是何模样,书肆中也无有相关记载。掌柜的说,若有人写得出,必定有人买。我心想,既然如此,我为何不试试?便当作一门营生做了起来。京中各种各样的人都有。我大着胆子,与那些江湖人士打过几次交道,奈何大多文法不通,不知所云。后来,我看学子在茶肆中高谈阔论,竟还有人谈到当地江湖风闻。反正真真假假,谁弄得清,我便时常在茶肆与人攀谈,去其糟粕,一点一点,撰写成书。”
“你说的掌柜,可是万卷斋刘平?”姜无恙问道。
“正是!大人,我只是撰了本书,没干什么坏事啊!”沈隽为自己叫屈。
“若真是如此,你方才为何不说?”姜无恙手拍案几,“竟敢扯谎!”
“小民句句属实啊大人!此事牵扯人员众多,试问哪个学子不是十年寒窗苦读,只为搏得一朝高中?小民也是怕连累众人,故而不敢直言啊!”沈隽着急道。
“你既说不出这些人的名号,又有谁能替你作证?”
“回大人,城中大大小小的茶肆我都走遍,茶肆里的掌柜和博士都能作证!”
姜无恙冷笑一声道:“可别信口开河,若敢诓骗我,可没有好下场!”
“小民万万不敢,万万不敢!”
“夷则!”
“属下立刻去办!”夷则立马应道。
姜无恙观沈隽神色坦然,不似作伪,一时竟不知该庆幸还是遗憾。
几日后,夷则经多方核验,查明沈隽所言属实。
沈隽稀里糊涂回到家中,望着手中沉甸甸的钱袋,不知这到底是福是祸。
夜里,吕国公府,姜无恙的书房中,灯火通明。
无射挠挠头,自责道:“都怪属下,胡言乱语,害大伙儿白忙活一场。”
“说到底,是我的主意。”姜无恙望向桌案,眼神未落到实处。
兜了一圈,最终还是落于如何让埏埴楼自己找上门。
众人苦思冥想,书房中鸦雀无声。
忽地有个粉雕玉琢的小孩扒在门边,探头往里张望,两只眼睛又黑又圆,就像被露水打湿的黑葡萄,相貌与姜无恙有七分相似。
“小郎君,我们还是快走吧!”旁边的侍从压低声音道。
屋内众人何等耳力,闻声纷纷望去。
“见过小郎君!”吕卫们齐刷刷行礼。
“无忧?”姜无恙扬眉,颇觉意外。
“阿兄,我可以进来吗?”姜无忧才五岁,说话软软糯糯的,还学着身边侍从那样低声说话。
姜无恙心头一软,朝他招招手。
姜无忧咧嘴一笑,短腿迈过门槛,跑到姜无恙身旁。
姜无恙将他捞至腿上,柔声问道:“阿娘不说你去外祖那了,怎地就回来了?”
“外祖说阿兄回来了,我怕阿兄过几日又要走,就赶回来了。”
小儿言语天真,姜无恙听得心中酸涩,转而问道:“这一个月跟着先生都学了些什么?”
姜无忧掰着手指头:“《说文》《论语》《大学》。”
姜无恙夸赞道:“好生厉害,《大学》也会了?”
姜无忧摇摇头,哭丧着脸:“好难,无忧资质鲁钝,还未能背全。”
姜无恙好笑道:“先生可曾给你释义?”
姜无忧疑惑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不解其意强背下来亦是无用。是以格物方能致知。”话音落下,姜无恙仿似神思洞开,怔愣半晌。
无忧打了个哈欠,揉揉眼。
姜无恙回过神来,劝道:“时候不早,好回去就寝了。”
“好的阿兄!”
姜无忧点点头,乖乖下地,牵着侍从的手走了。
“少主想到了什么?”夷则问道。
姜无恙沉吟道:“陛下既然要我深入江湖,我不入江湖又怎称得上深入江湖?”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
“少主,您这是何意啊?”
“难不成,您要做江湖剑客?”
“这如何使得?”
姜无恙望着他们:“为何使不得?”
“少主,您又不是初出茅庐的无名之辈,叫人家知道了,又怎会信你是江湖中人啊!”蕤宾劝道。
“此话有理。”南吕也一起劝。
“如此,不让他人知道就是了。”姜无恙说得胸有成竹。
“不让他人知道?”众人琢磨着这句话,不知道他们少主究竟想如何。
姜无恙打定主意后,很快便做好安排,数日后就要启程。
谢夫人自是万分不舍,却只能在无人时,对着丈夫哭诉。
“这孩子,才回来多久,又要走!”
吕国公姜明比妻子长两岁,本就生得高大英武,更因常年掌军,气度威严。此时铮铮铁骨化为满腔柔情,心疼地将泪眼婆娑的妻子搂在胸前,柔声哄劝道:“孩子大了,自有他的路要走。”
“有你这么当爹的嘛!父母爱子,当为之计深远。无恙每次出去便要受伤的,若他在外头有个三长两短的,我、我……”后面的话又化作了泪水。
吕国公慌忙揩拭她的眼泪:“他到底是臣子,陛下要派他办事,岂是我们能够置喙的。”
谢夫人又何尝不知这个道理,更是埋头哭起来。
吕国公只好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说道:“若你不放心,便将其余六名吕卫也遣到儿子身边,好不好?”
谢夫人吸吸鼻子,抬起头来:“那怎么能行,你以为我只顾着儿子,不顾你吗?”
吕国公闻言,心中甜蜜,又见娇妻哭得双目潋滟,娇艳若滴,再把持不住,低头吻落。
谢夫人嘤咛一声,登时软倒在丈夫怀里。
姜无恙临行前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忍不住去了一趟崇文书斋。掌柜的说顾姑娘在数日前就已经抄完书未再来过。姜无恙只觉挨了计当头棒,又觉心下茫然。说什么得空相邀,结果连走了也未知会一声。
“她可曾说过,要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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