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童摇摇头:“小的不曾听到那些江湖侠客讲起。”
“罢,朝堂中事呢?”苏时惟循循善诱。
“朝堂中事……”那小童回想了一下,“二月初八佛诞,各国高僧汇聚一堂辩经讲佛,甚是轰动。连皇帝陛下都亲临昭善寺,呃……这个算不算?”
“还有吗?”
“唔……”小童苦思冥想,“小的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苏时惟放下四文钱,拍拍小童的肩膀。
“啊!”小童高呼一声,“闻说蜀中雷门摊上大麻烦了,那些江湖侠客都吵着要去瞧热闹!”
“什么大麻烦?”
小童不好意思道:“倒是没听仔细。”
苏时惟笑着又往托盘里添了一文钱。
那小童不过说了几句话便得了五文钱,欣喜异常,对着苏时惟千恩万谢。
苏时惟带着顾语在人群中走走停停,一路东张西望。
“这就是你的门路?”顾语还记着他此前说过的话。
苏时惟笑道:“这些风闻信个六七成便好。”
“六七成?”顾语撇撇嘴,“那你还给五文钱,我看有些不值当。这些个话,问茶博士、店小二,不也一样?还用不着花钱呢。”
“那如何能一样?茶博士、店小二又不能一直同你闲聊。”
顾语想起小童说的话,心中一动,问道:“你可知蜀中雷氏?是不是就在锦城?我曾遇到锦城雷家的人,他们的拳脚功夫……实在是太过平常。”
“锦城雷家?靠着铸剑的手艺与江湖沾上了边。武艺上,却无甚家传绝学。”他狡黠一笑,“你若有兴致,待路过锦城时,去凑凑热闹也使得。”
顾语见他笑得不怀好意,警惕道:“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庄家高声喊着:“买大买小,买定离手!”
苏时惟抛出一贯钱,啪声响,六斤四两全压在“大”上。
“开!”
“哇——!真的是大!”
四周赌徒哗然,全看向苏时惟。
苏时惟躬身趴到桌上,双臂展开,拢起钱财,回顾语的话:“什么主意?无非是想着挣点小钱罢了。”
眼看苏时惟迈脚走出赌坊,顾语后知后觉,这人竟是来赌的,还是使诈的那种。
两人在剑州盘桓数日后,南下到了锦城。在锦城稍作歇息,将马匹留在客店,直奔无相界而去。
深山老林。
顾语抬起衣袖擦擦下颌的汗,问道:“你到底识不识路啊?前日说昨日能到,昨日又说今日能到,今日眼看日头都要下山了,还未见到一角屋檐。”
“我当然不识路啦。”苏时惟说得理直气壮。
顾语脚下一崴:“啊?你说什么!”
“我又没来过。”
“你没来过?那你怎知道在锦城北郊?”顾语暗道不妙,“难不成是风闻?”
“聪明。”苏时惟笑道。
“聪明你个头啊!”她以手压额,两颞突突跳得厉害。
“嘘,有人来了。”苏时惟突然变色,抓着顾语肩膀,平地一跃,藏入树冠。
山路崎岖,拐角处,转出名年轻女子,正往他们这个方向走来。
那女子着素色衣裙,步履匆匆。
到得近前,顾语越看越觉得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转眼人已走远。
“走!”苏时惟悄声说。
两人缀在那女子身后,左拐右拐,不多时,竟看见前方半山腰的山林间,隐约显露出深色屋瓦。
“不会就是这儿吧?”顾语低声道。
“一探便知。”
暗红近黑的门楼肃穆端严,掩映在葱绿枝叶间,稍不注意就会错过。门前未悬挂牌匾,亦无门丁,叫人看不出底细。
那女子却不走正门,绕院墙走至侧面,借旁边的树木翻入院中。
顾语与苏时惟对望一眼,纵身跃至瓦顶,轻巧无声。
趴在檐上的懒猫看到有人入侵领地,喵呜一声陡然立起,至二人走远,方才收起炸毛,复又俯下,悠闲舔爪。
彼时夜色渐浓,两人小心跟随,渐闻嗡嗡声响,细听,似是在群诵《般若经》。
楼宇沿三层长阶而上,依山而建,随意分布。
那女子径直走到最高处的山房,在门前踯躅片刻,手一挥,推门而入。
苏时惟正要起身,不料手臂一紧。
他回头,拧眉道:“做什么?”
“你想干嘛?”顾语低声反问。
“探个究竟啊,这女的好生古怪!”
“万一、万一人家在里面脱衣服呢!”
“哦,脱衣服再说!”苏时惟夺回手臂,足下轻点,落于屋顶。
顾语紧随其后。
他小心翼翼地掀开瓦片,低头去看。
顾语依样画葫芦。
内室中,一灯如豆。
年轻女子立在门前,正对着一位面壁而坐的灰衣人。
“你还肯回来?”苍老的声音传入人耳。
年轻女子快步上前,跪到地上,膝行两步,哀戚道:“弟子知错了。”
“哦?你错在何处?”
那女子趴伏在地,“弟子之罪,罄竹难书。”
“时至今日,你再无需装乖扮巧。此次回来,到底所为何事?”
过了半晌,那女子慢慢直腰站起,“如此,我便直说了。师父,藏经阁中为何没有武功秘籍?”语气已是森冷。
老人回过身来,叹道:“魏离,你盗取经书我尚未追究,难得回来,开口竟是质问。”
“师父,无相界无意于江湖争斗,你一身武艺难不成要带入棺材?何不传授给我,由我发扬光大,岂不两全其美?”魏离急道。
“武艺?我若未传授武艺,你自三岁起,与众师兄修习的又是什么?”
“那种三脚猫功夫又怎及师父修为的十分之一?”魏离捏紧双拳,“师父武功之高,可踏叶飞行,弹指可灭十步外的灯烛。弟子是想要修习这样的绝学!”
“绝学?”老人笑道,“魏离,这不是什么绝学,你若每日不怠,活到我这岁数,也能有这样的本领。”
魏离兀自摇头:“太久了……我等不到师父这样的岁数……”
“你做事,总是心急。十八年的念经诵佛也未能使你心安。”
魏离沉默良久,“既是如此,弟子就不打扰了,下回再来探望师父。”说罢,匆匆行礼,转身就走。
“魏离!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魏离足下一顿,迈过门槛,掩上房门。
老人望着她离去的身影,长长叹息。
屋顶上两人抬头相望。
顾语挑眉,无声询问。
苏时惟偏头点向屋内。
正要有所行动,屋内老人开口说道:“二位贵客何不进屋一叙?”
两人闻言身体僵直。
一瞬后,苏时惟翻身跃至院中,坦然伸掌推开门扉,笑道:“让大师久等。”
顾语跟在他身后步入房内,眼前榻上端坐着位老婆婆,满头鹤发在脑后挽成髻,面貌柔善,双目清明。
“不知二位趁夜造访,有何贵干?”
苏时惟抬手执礼:“晚辈苏时惟,见过掌界大师。”
“晚辈顾语,见过掌界大师。”顾语接着道。
苏时惟抬眼,敛去笑意,开口道:“大师不喜欢兜圈子,那么晚辈便直说了。晚辈自幼被死生门所掳,被迫行那杀人害命之事,现虽侥幸逃出,奈何贼人仍不肯放过,一路追杀。晚辈已几次死里逃生。因缘巧合之下,闻说无相界有一秘籍,修习后即有变化相貌之能。晚辈不为其他,只为苟且偷生,望大师慈航普度,指点一二。”
掌界缓缓道:“若变化相貌可普度众生,为何世间还有诸般苦厄?”
言下之意,却是不肯。
顾语上前一步道:“大师,修习佛法,自以慈悲为怀。有人愿放下屠刀,大师为何不肯略施援手,助其一臂之力?”
掌界反问道:“你的意思是,若我不肯教授,他便要重执屠刀?”
“他为活命,自然要以杀止杀。”
“若是如此,老身恐无渡人之能。”
“大师——!”顾语暗叹自己无有慧根,不知如何才能说服对方。
掌界下得榻来,走至桌前,拨亮灯火。
室内骤亮。
她说道:“无相界不过是群离群索居的老弱妇孺,老身当不得‘大师’二字。你们口中所述秘籍,亦不过是种‘奇淫技巧’,若遇到有心人,轻易便可识破。祖师本意乃借此助弟子参悟诸相,说到底,并无甚神功妙用,向来无弟子修习。更何况,书籍早前已被弟子所窃,现下已是下落不明。”
“被弟子所窃?”苏时惟脑筋一转,急道,“难不成就是方才那位姑娘?”
掌界点头道:“不错!”
“好歹是贵派之宝,前辈刚刚为何不拦她?”顾语问道。
“老身方才已经说过,那变换之技无甚神功妙用,若非如此,她又怎会回来质问我。祖师若仍在世,得知谬传,怕是会直接将书籍毁去。”
两人相望,俱从对方眼中看出些许懊恼无奈。
“是故施主所求,老身无能为力。”
苏时惟见其神情坦荡,不似作伪,执礼道:“叨扰多时,还望见谅。”
“无妨。只是——”
难不成还有转机?
二人凝神静听。
却听掌界说道:“屋顶上揭开的瓦片,还请二位施主恢复原状。”
顾语大窘:“失礼,晚辈这就去。”
说罢扯着苏时惟的胳膊急急施礼退下。
夜路难辨。
两人寻了处稍宽敞的空地生火。
“你还有何打算?”顾语问道。
苏时惟往石堆里添柴:“有何打算?走一步看一步喽,反正早料到会无功而返。”
顾语觑他神色,说道:“按我说,改换相貌也算不得什么良方。难不成你能一辈子不出手。何不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一劳永逸的法子?难不成将死生门整锅端了?”苏时惟随口说道。
话音落下,抬头见顾语睁大眼惊诧地盯着自己,笑道:“开个玩笑罢了。”
“噢,原来只是个玩笑啊。”顾语暗吁口气。
两人低头不语,火堆劈啪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忍不住望向对方,见对方正望着自己。
“或许……”
“也许……”
两人齐齐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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