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天之下的湖水灰暗极了,雾蒙蒙的众水似乎下了决心要把一切灰色倾污在霍格沃茨的玻璃上,春雷闷闷地响个没完。有点冷,我把胳膊搭在床沿外,仰面发着呆。
在神秘司里被抑制下去的情绪挨个反扑回来,和所有灰色一起耐心地啃噬着我。劫后余生的喜悦吗?完全没有。
宿舍的门第三次被敲响了,潘西的声音听起来既生气又无奈:“好了,段里,快出来。庞弗雷夫人说你没获准离开医疗翼。”
“你听见没有?德拉科和西奥多有话跟你说!”
“快出来吧,他们在报上登了神秘司,韦斯莱寄信来了。”
“你再不开门我可要施咒了!”
门被哐哐地拍响了,接着是门把手被拼命晃动的声音,潘西似乎是踹了那扇门一脚,然后脚步声渐渐变小了。
我点燃了之前布雷斯塞给我的烟卷,让它挂在我的手指间,烟雾盘踞在帷幔中散不出去,趴在我脚边的安格尼站起来甩了甩尾巴,从床上跳走了。
我在想扎比尼夫人那位难缠的前夫,他曾经问我:“你杀过人吗,杀过几个啊?”
我在想那个让食死徒闭上嘴巴的切割咒。
很意外,和我之前解剖的毛虫、青蛙和黑兔竟然没有太大区别,只是青蛙的皮肤组织更脆些似的。说白了,全都是可以突然中止的脆弱无比的生命,全都是上一秒温热下一秒没心跳的东西,全都是埋进地里就再也见不着的东西。这里面包括乔治送我的萤火虫,包括现在正在伸懒腰的安格尼,包括刚才来敲我门的潘西,包括跌进帷幔的小天狼星,也包括我自己。
“嘶。”
一块烟灰掉在了我的前胸上,我翻身起来把它拍打干净,忽然注意到脚边有一只千纸鹤,这种叠法是西奥多的——“有话问你。”
我想,大概是关于诺特先生的事吧,西奥多和德拉科的父亲,现在大概都在阿兹卡班吧——我把千纸鹤塞进了枕头底下。
我和我最好的朋友们是对立面,我们其实早就做好这个心理准备了,不是吗?
寝室里只有西奥多一个人,还有一股咖啡的香味。西奥多泡茶的手艺很好,但是他的咖啡还要略胜一筹,可惜他一向是不喜欢咖啡的,他说他妈妈生前是个咖啡不离手的女人。
现在西奥多把滤过的咖啡袋递给了我,专心地晃面前的马克杯。我有点迟疑地接过来。
“没关系的,没有别人。”他用那种很日常的语气说。
于是我靠着他的床坐在地板上,把食指伸进那个袋子里,然后蘸了点咖啡渣送进嘴里嚼。这是我很小的时候的癖好了,瓦尔托因此训斥了我很多次不得体,也很多次抽过我的手心,但我就是没改掉。
“疼不疼?”西奥多端着两个马克杯坐在了我旁边,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是在说神秘司的事,还是在说我小时候被瓦尔托打手心的事。
我摇摇头不说话,于是他也保持了安静——我的朋友,苍白的皮肤,清晰的血管,那么好那么脆弱的人类。
“西奥多,我困了。”
“别睡,醒着。”西奥多盯着天花板说,“我知道你刚从医疗翼跑出来,但是现在别睡……别让那些画面被埋进你的梦里。”
“西奥多,我好像杀掉了一个食死徒。”我没头没尾地开口,然后局促不安地盯着他的眼睛,等他看我。
“死了?”他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迟疑地让手掌蹭过地板,停在我们两个中间。
“我也不确定……就是一个切割咒。”我把咖啡袋放在地上,手指还湿漉漉地留着药草香——西奥多等待着,于是我把手放进了他的手里,声音颤抖得就像儿时闯了什么大祸,躲在仓库间哭着问他怎么办一样。“很多血……他在地上挣扎得很用力,上半身不动的时候腿还在踢……”
“那不是你的错,食死徒的命运就是这样。”西奥多凛然地说。
“这不会是我最后一次做这种事的……”我突然觉得羞于启齿,“我害怕……尤其是,在意识到我必须习惯这种感觉之后。”
“别这么想,段里。”西奥多松开我的手从地上爬起来,然后端端正正地蹲在了我的对面,“如果你放过他,在这个世界上消失的人就会是你,他投身于追随黑魔头,你也应该百分百地尊重他的选择,即使那个人是我父亲也一样,没人会怪你。至于那些血迹,伤害,死亡……就像总有人看得到夜骐,并不是什么诅咒。”
“没有人会怪我?”我又问了一次,这次他不回答。于是我换了个话题,“德拉科去哪了?”
“在给他妈妈回信……”西奥多回身拿到了最新的预言家日报,但是他没有递过来。卢修斯马尔福一定是被傲罗抓住了,德拉科现在大概在安慰他妈妈。诺特先生受了伤,他一定也逃不过的。
“你暑假怎么办?”我问西奥多。
“别担心我了,他本来也不回家。”这指的应该就是诺特先生,西奥多的父亲了。“你呢,你去哪?”
此言一出,空气中瞬间弥漫起尴尬,西奥多低头笑了一声:“邓布利多会安排的,是吧?”
“对……在他说话之前,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会去哪。”我尽量让自己听起来不那么像在解释。
门外忽然响起了嘈杂的声音,湖水已经黑透了,这意味着,第一辆离开霍格沃茨的列车在两小时后就要发动。我站了起来,我还有事没做。
“段里,”他在我的手碰到门之前喊住我,“我对你来说可以永远是西奥多吗?”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意思,回头看着他被昏暗湖水包围的轮廓:“当然。”
回到自己的寝室里,我把一瓶混乱药水打开,沾湿衬衫的衣领,前襟,袖口,然后用无名指沾了解药蘸上嘴唇——从扎比尼夫人那儿学的把戏;从猫窝里拎出一只全黑的小猫放进兜帽里,它是我唯一没起名字的一只;距离校的火车进站还有一个半小时,我等在医疗翼前走廊的阴影里,从那儿刚好可以看到里面的乌姆里奇——她躺在病床上,身上还沾着马蹄印,两眼呆滞地盯着前方,似乎对被马人拖走那件事仍心有余悸。
钟表显示已经又过了半个小时,学生陆陆续续地离校,兜帽里的小猫发出了轻微的呼噜声,我耐心地拿指腹敲打着身侧的墙。眼前时不时闪过塞德里克的微笑,乔治手臂上的字,锁起来的扫帚,礼堂里的包围圈,和那些本不该迟到的信笺。
她要付出代价。
终于,医疗翼里的其他人都走了,乌姆里奇开始弓起身子,费力地尝试从床上坐起来,然后小心地把她臃肿的双脚镶进床下的粉色楔形鞋里。
她走得很慢,也很小心,始终在左顾右盼。她大概不知道,她的调查组是因为了解到她的真实身世而自发解散的(德拉科直接把他猫头鹰收过的,来自乌姆里奇父亲信件分享给了他的同事们),但她似乎很清楚,老部长福吉倒台后没人再给自己撑腰。
“教授。”在我挡住乌姆里奇办公室里那扇匆匆关上的门之后,她神经质地尖叫一声,仓皇地将一个行李箱狠狠踹到了办公桌后面。
“出去!你马上滚出去!”
“可我是来看望您的,我总担心我和您之间有不必要的误会。”我讶异而受伤地缩回手,脱下袍子给她看那个兜帽,“我其实一直想送您一只小猫,瞧,我很荣幸地和您一样喜欢猫。”
“给我的?”乌姆里奇狐疑地踮脚瞥着那只黑猫,我朝前两步好让她看清楚。
“是的……我想,您应该被那些无孔不入的信扰得不胜其烦吧,这只猫好乖,您肯定会喜欢它。”
“哦,把它放在我的杯垫上吧——”乌姆里奇板着脸孔发了话。“等等——等等!你怎么会知道我收到那些信?”
我从里面锁死了门。
“教授,您骗了我们啊……所有人都以为令尊是威森加摩的大人物,可他不是早早辍学和你母亲生下你,后来去维修护理部做清洁工了吗?”
乌姆里奇的脸色看起来完全白了,手指上的肥肉紧紧绷在戒指周围。
“还有你母亲,可怜的人,被她的巫师丈夫哄骗得那么厉害,后来又被自己的巫师女儿施了迷惑咒回不了家……你那时候多大来着,十五岁,十六岁?施魔法驱逐自己的麻瓜母亲和弟弟,你是怎么瞒下来的?”
“一派胡言!我没有,我没有用过!我妈妈早死了——而且她是纯血!”
“亲爱的多洛雷斯——”我语气平静地背起了她父亲的那些信,“我在这儿过得很好,谢谢你一直要学生写信来关心我,但是可以请你寄一些钱来吗,就像你承诺过的那样?你知道,维修部因为我申请提前退休克扣了我的一部分薪资,亚伦那些纸币在巫师届行不通,我没有欢欣剂活不下去啊……”
“闭嘴!闭嘴——”乌姆里奇终于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了,就像才反应过来似的举起自己的魔杖瞄准我,“你这下作的贱丫头……你从哪听来的?是谁告诉你的!我保准让你吃到苦头!”
“哦,别误会,教授,请别误会。”我舔了舔嘴唇,走近她,“我是捡到这些信的……但是我现在又忘了把它们放哪了,你看,我一心急着来帮助你。”
“你在撒谎,”乌姆里奇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出于气愤地喘着粗气,“你在撒谎!你把那些信交给谁啦,啊?如果想我放你走就老实交代!你这肮脏的、该死的——你早晚会进阿兹卡班——”
“我怎么配当多洛雷斯的绊脚石?”我恳切地带上了一些哭腔,“看着我,教授……一旦事情闹大,你的追随者会发现自己被愚弄了,支持你的政客会发现自己被愚弄了,魔法部也会发现自己被愚弄了,你的出身昭然若揭……这多么不公平啊,想想你是怎么一步一步一步爬出那个四分五裂的混血家庭的,想想你曾经无权无势的生活有多可怕,想想你为了名声牺牲了什么才走到今天?”
我身上的混乱药水似乎起作用了,乌姆里奇的瞳孔微微放大,嘴里发出一些类似悲鸣的声音:“这和你没关系……”我按下了她手里的魔杖。
“看着我,教授。你为自己搭建的权誉城堡就那么轻易崩塌了,你忍心吗?觊觎你位置的敌人会放过这个机会吗?你还能去哪找容身之所呢?”
她的眼神迷惑而栖惶,身体开始发起抖来。我引着她坐下了。
“教授。但是我可以帮您,我可以保全您的名声,所有人还是会记得你是魔法部的副部长,霍格沃茨的高级调查官。我会帮你把那些信找回来藏好,即便谁有微词也不好再说什么,您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了,乌姆里奇教授——”
我急切地注视着她涣散的目光,把她桌上的惩罚羽毛笔塞进了她的手里,抚摸了一下她的脖子。
“乌姆里奇教授,您自杀吧。”
一声闷雷轰响了安静的霍格沃茨,乌姆里奇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不……不,我做不了……”
我的胳膊死死压着她的肩膀,怜爱地抚摸她的头发:“你做得了,你必须做。”
乌姆里奇抓着她自己的惩罚羽毛笔,脸上呈现出一种很难看的哭相:“唉,可是——”
“我叫你写!”有一瞬间我几乎完全被愤怒所支配,我想把全部我所不屑的情绪都发泄在她身上,我愿意用我经历过的一切手段来实施报复。如果这时有人从门口路过,绝对不会相信这声呵斥来自于我。
本来立在她窗前的安静的乌鸦群猛地用力拍起翅膀嘶叫,乌姆里奇慌乱中使羽毛笔刺破了自己的手腕。
有某种熟悉的感觉,把蝴蝶钉死在墙上的感觉,看鱼在玻璃瓶里挣扎致死的感觉,撕扯蜻蜓翅膀的感觉,用刀子剖开青蛙的感觉。
乌姆里奇,她在我眼前像只被打掉牙齿的落水狗一样抽泣,手腕上的伤口使她皱巴巴的皮肤看起来就是烂掉的老鼠。
“看着我,教授。”我继续谆谆善诱地说着。“我说什么,你就写什么——请诸位宽恕我的罪过——”
请诸位宽恕我的罪过。鲜血滑下来沾湿了她的裙子,乌姆里奇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单手攥成拳头扳动羽毛笔,每一道都刻得无比深刻。写完了她看着我,我还没想出来下一句,摆摆手示意她再重复一遍,再重复一遍。
“黑魔王回归既成定局——”
黑魔王回归既成定局。她的小臂已经写不下了,于是转而换到了大臂。再重复一遍。
“愧悔之意万死难辞。”
愧悔之意万死……
“不——”最后将羽毛笔刺向脖颈的时候,乌姆里奇怪叫了一声,眼神忽然变得清明了一点儿,她奋力从沾满血的天鹅绒椅上跳起来,跌跌撞撞地朝门口跑去。
该死,我本来不想自己动手的。
我飞快地捡起乌姆里奇掉在地上的魔杖,跟着她冲到门口——
“哈哈!奉弗雷德和乔治先生的旨意!”随着一声尖利的笑声,一团白色的东西被丢到了乌姆里奇的头上,紧接着是一根拐杖,白色的物体在接触到她身体时爆发起一阵烟雾,那大概是一些装满了粉笔的袜子。
走廊上涌来一股雨天特有的泥腥味,我的半个身子隐在门后,定定地盯着乌姆里奇逃跑的背影,没有继续追出去。直到皮皮鬼抓起那些东西撵着她开始新一轮的攻击,我才松开乌姆里奇的魔杖,让它掉在地上。离开了那儿。
“嗬,段里!我们刚刚还在找你呢!”站台上的金妮蹦蹦跳跳的,她在神秘司时伤到了脚脖子,不过现在看起来已经完全好了,“斯内普有没有告诉你暑假住哪里,是不是我家?”
“抱歉,金妮,我也不知道。”其实我开始怀疑,我真的还适合待在陋居那种其乐融融的环境里吗。
“出什么事啦?”金妮蹙了蹙眉,“是不是伤还没好?你知道,乔治给我们写了有一摞——信,问你怎么样,我说你只是不太想从寝室出来。”
“我说你跟那个马尔福和诺特在一块儿呢。”罗恩插嘴道。
“你干嘛要这么说?”我放弃了现在上车的想法,停下来看着罗恩。
“嗯,这不是事实吗,你根本就不搭理我们,我也不能骗乔治吧,我可不敢。”罗恩耸了耸肩。
“你什么都不知道。”我烦躁地说。
不过没关系,这都没关系,无论这个暑假我要去哪,无论要在那儿待多久,无论能不能收信,我总会走过站台的。韦斯莱一家肯定都在那儿,韦斯莱夫妇会在,弗雷德会在,乔治会在——
我会再次触碰到他,我会听到他说话,我会闻见他身上特有的暖乎乎的气息。
我很想乔治,我想他。我才不管他是学生们嘴里的传奇人物还是费尔奇咒骂着的混蛋崽子,我无比渴望把手指插进他凉凉的发丝里,无比渴望把脸贴在他的肩膀上,无比渴望陷入拥抱。
“呃,卢克伍德?”一个陌生的声音叫住了我,“邓布利多教授请你去他的办公室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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