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笛轰鸣,列车隆隆的向前走着,前方山脉绵延起伏。坐在开往重庆的列车上,耿中石脑海里浮现出刚才车站那一幕。半小时前,他已经进入站台,列车马上出发。莫共突然从外面疾步走进来,将自己拦住,然后说了一番莫名其妙的话,耿中石左思右想还是不明白莫共的举动。

    “老师,我生平从未求过您什么,您答应我,一定要照料好明叔。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发生了什么。”

    莫共低着头,满脸委屈,说着还要给自己跪下来。耿中石连忙拦住,他从未见过莫共这般诚恳的神色,这般恳求自己。耿中石询问她发生了什么事,莫共支支吾吾的只是摇头。

    耿中石若有所思看着莫共,想弄明白她到底想表达什么,但莫共只是握住自己的手,嘴里不停的求着:“老师,您答应我,一定要答应我。”

    莫共看着要哭的样子,耿中石便无奈的点了点头。他明白莫共的性格,如果她有什么难言之隐,她自己主动不说,旁人是很难问出来的。列车马上要开了,耿中石便没有再多问。

    列车已经开走四十分钟,莫共还是呆呆的站在站台上,明明是晴朗明媚的艳阳天。莫共却觉得这条生锈斑驳的铁轨好似将要日暮西沉,落野荒凉。

    “老师我拜托您,一定要照顾好明叔,明叔年纪大了,他的腿又落下病根,行动不便,您一定要照顾好他啊……”“老师,您一定要照顾好明叔……”这几句话一直在莫共心里回荡着,明叔一定要被照顾好啊。

    从车站出来,莫共缓缓地在路上走着,她脑海中一直交替出现日军司令部荒木歌川说那番话时的神情以及老师耿中石的脸。

    夜晚八点,莫共轻轻推门进来,“共心斋”房间的窗帘半掩着,一席清丽的月光钻进来。

    又如往日的手段,前一刻钟惠口美子过来告诉自己荒木少将请她过去,莫共本打算去找哥哥的,听到此,便立刻转道向“共心斋”走来。

    “来,坐。”荒木歌川跪坐在矮案前,他给莫共准备了一个舒适的软凳。

    莫共看见矮桌上摆着两只青瓷酒杯,旁边放着一瓶“玫瑰酒”,莫共心中暗想着,“共心斋”不是他的书房吗,怎么还在这里喝上酒了。

    莫共坐下来。

    “今日,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们会将那几名日本小孩儿完整无缺的送过来。你们这个民族,真的非常神奇。”荒木歌川倒好一杯酒,递到莫共面前。

    莫共面无表情。

    “我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来到中国,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遇见你,我们相识六年,岁月没有在你脸上留下任何痕迹,我却老了。”荒木歌川低沉说道。

    莫共心中想道:你并非老,你是太荒凉了。

    “今日我让惠口请你过来,没有别的事情,就是想和你喝一杯。”

    “可以吗?莫小姐。”见莫共不语,荒木歌川又补充一句,每一次,莫共的沉默都能将他逼疯。

    莫共这才幽幽点头:“好。”

    荒木歌川徐徐举杯,也许是月色太浓重,忽然感慨起来:“你们这个民族不屈不挠,永不可被征服。而我们,一生的事业折戟沉沙,恓惶戎旅,蹉跎半生。”

    莫共还是不言语,荒木歌川举杯,她也跟着举杯。

    放下酒杯,两人又是空前的沉默。

    “你就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半晌,荒木歌川忽然开口道,他的语气凌厉,对于这屋子里异常煎熬的沉默,荒木歌川是真的愤怒了。

    莫共聚了聚神,自己主动倒上一杯酒,举起来,微笑着说道:“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恭喜你们失败了,在我们这个国家和民族千疮百孔之后。”

    “我们已经失败了,这是既定的事实,但你也无需一次又一次的提醒我。我们之间,除了这个,能不能说些别的?”

    “别的呀,别的还真想不起来呢。”此时,莫共脑海里却一遍一遍的浮现出当时在春惠楼的包间,沈云晞抱住荒木歌川的场景。

    “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不知道以后回去会不会想念这里。”荒木歌川望了这一圈屋子说道。

    “别人的土地再好也好不过故土,故乡再怎样残败也还是故乡。还有,我们这里,无需你想念。”

    莫共忽然有些伤感,她本不想对他说这些刻薄话的。

    荒木歌川:“六年了,并不短的时间。这么多年了,有些事情,我是否有幸能听到莫小姐你的一句实话?”

    几杯下肚,莫共脸色逐渐红润起来,她微笑着说道:“我与少将阁下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我怎么敢欺骗少将阁下呢?”

    “呵”,荒木歌川无奈的笑了一声,他怎能听不出来莫共礼貌笑容下面那疏离的嘲笑与讽刺,“看来我即便在离开中国的国土之前,都听不到莫小姐的一句实话了。”

    莫共放下酒杯,忽然静静的看着荒木歌川。今夜的月色格外的美,她想起自己刚被带到荒木府,她去他的屋子行刺,那晚的月色也如今日,烟色如云白,流离独不往。他的脸也如今日这般轮廓分明,长睫毛覆在英挺俊俏的面庞上,凌厉逼仄,也孤独忧伤。他像是被遗落在凡间的星辰,也像一道绝色的伤口。

    窗外皎白的月光,化成莫共心头的一溪雪。不知为何,她现在好痛啊,重暮之下,这月色真令人痛。

    荒木歌川发现莫共的神色不对,便也深情的凝视她,过了一会儿,莫共别过脸去。

    “你刚才在想什么?为何那般望着我?你心里其实是有我的对不对?否则你不会那样看我……”荒木歌川迫不及待的追问起来,身体不由自主的站起来,想要坐到莫共身旁。

    “你不是想问我问题吗?那就请你坐下。”莫共也慌忙收起自己内心的慌乱,往后挪了挪,还是和荒木歌川保持距离。

    荒木歌川自知有些失礼,便又重新坐下,他永远都猜不透莫共的心思,便不再多问了。

    荒木歌川郑重问道:“我只想知道,南京这些年来发生的事情,你参与了多少,参与了哪件?”

    莫共也爽快的回答起来:“我也记不清了,反正不少。”

    “你是军统训练出来的特工?”

    “是。”莫共点头。

    “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冬,那一日傍晚你下班,在莫愁路,你说有暴徒将你劫持到那里,其实不是,是你做了一出戏要逃跑吧?”

    莫共点头。

    “劫持你的那个人就是那个张甫程?”

    “你不配提他的名字。”

    “看来是了。”荒木歌川稍有停顿,微微低头,过一会儿又说道:“你爱过他?”

    莫共不语,默默的看着荒木歌川的嘴唇在动。

    “你还爱他?”

    莫共突然站起身,正要离开,荒木歌川立刻改口:“好了,我不问他了。请你再坐回来,可以吗?我们还没有聊完。”

    莫共转过身来,渐渐对上荒木歌川的视线,她有的时候真的怀疑他是不是人格分裂。前一个月要挟着自己回日本之时,卑鄙无耻用尽手段,而现在又这般绅士做派礼貌文雅,甚至看起来有些柔弱和可怜。莫共真的感觉这个人自己难以捉摸,很多时候荒木歌川都会表现出这种极致的两面。

    “民国二十九年(1940年)四月,‘天长节’那日新政府要举行‘和平大会’,中晟饭店门前忽然爆炸,之后新政府的官员和我们的人受到大批黑衣杀手袭击,有你的参与吗?”

    莫共点头。

    “有……莫老先生的参与吗?”

    “那件事情完完全全是我父亲谋划的!”莫共的自豪和骄傲从心底升起来。

    “与我的猜测差不多。”荒木歌川又说道,“中晟饭店爆炸结束之后,一位重要的证人住进南京陆军医院,而那名证人遇刺的那一天,你……一夜……”

    “我杀的。”

    荒木歌川未想到莫共丝毫不犹豫。

    “真没想到,你会回答的如此干脆。”荒木歌川。

    “战争已经结束了,告诉你又何妨?况且,荒木少将思索这些事情不是一日两日了吧,既然困扰了荒木少将多年,那我就帮少将你解开谜团,省的荒木少将因为这些事情而头秃!”

    “那一年十月,伊藤松阴带人到城北抓捕‘狼毒花’,而你……刚好在城北出现。”

    “‘狼毒花’就是我。”莫共脸上还是挂着微笑,主动给自己倒起酒来:“荒木少将的谍战能力果然名不虚传,连这件事都调查清楚了?”

    “能得到军统大名鼎鼎的‘狼毒花’的夸赞,荒木只感觉万分荣誉。”

    “哼!”莫共又冷笑一声。

    “褚铭燃遇害……”

    “褚铭燃、武田金一、伊藤松阴和伊藤绫野,都是我。”莫共又喝了一杯酒下肚,“荒木少将通过我经常翻阅的一本书便找到了元好问的一首冷门的诗,而通过这首冷门的诗便推断出来伊藤松阴是我策划刺杀的,其他的想必你也都猜到了。”

    “你在军统训练了多长时间?”荒木歌川。

    “时间不长,几个月。”

    “真没想到,你的军事素养好到这个地步。”

    “天赋异禀。”莫共故意笑着说道:“我的老师说,我天生就是来对付你们这些鬼子的。”

    “所以你……未逃离南京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看起来非常柔弱,对我也十分温柔……”

    “伪装的。”莫共打断荒木歌川的话语。“作为一个特工,如果连这点情绪都演不出来,那还做什么特工?其实那段时间我恨透了你,你将我囚禁在你府中,我无数次想过逃离。但是后来,老师说,我待在你府中可以获得情报,我便潜伏下来。”

    “你真的是够直率。”荒木歌川也将一口酒闷下肚,“所以你,利用我对你的感情,刺探情报、谋杀、爆破、炸车?却对我虚与委蛇,假心假意?”

    “呵呵呵……”莫共突然大声爽朗的笑起来,“无论我利不利用,那份感情不也都放在那里吗?那何不利用起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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