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蔷空手而回,到家只说:“太太赏下几两好参,过两天就叫人送过来。”

    龄官笑道:“吃不吃的有什么打紧?我已经好多了。”

    贾蔷见她瘦得越发可怜,摸摸身上只觉骨头咯手,不由悲从中来。又怕龄官多心,只得强忍着陪她说笑解闷,不在话下。

    倏而元宵已至,这日一早,贾芹贾菖贾菱来邀贾蔷出城游乐,他本待不去,众人死拉不放道:“几次叫你都不到,今儿断不许你脱滑!”

    贾蔷终究是富家公子心性,这几日请医熬药又着实辛苦,如何不肯消遣?便半推半就地答应了。

    弟兄几人催马而行,顷刻来至城外一座寺庙前。原来这铁槛寺乃贾府家庙,阴阳二宅具备,如今住着数十个小和尚小道士,都由贾芹统理。

    贾芹生性浪荡,且是个没成算的,自得了这个差使,便以主人自居,终日在此饮酒玩乐。

    族中子弟都知道这个妙处,或一旬或半月常来设宴聚赌,渐渐地连贾珍都有耳闻,只瞒着贾政等人。

    贾芹把众人让进内堂,就有两个小厮上来奉茶,俱不过十二三岁年纪,眉目清秀,身段风流。

    贾菱赞道:“芹四哥这差事真是头一份,真叫人羡慕。”

    贾芹笑道:“偏僻之地有什么好?不过这几个孩子有趣。你哥儿俩管着两府制药的事,一进一出就是多少银子?又说这话呕我。”

    贾菱道:“我们外祖家做药材生意,不过托赖管点事,若论恣意快活,当推蔷大哥。”

    贾蔷笑骂“猴儿胡说”,一时贾芹贾菖也来凑趣,弟兄们取笑不提。

    略待片刻,一个清俊小道来回:“里面已安置妥当,请各位爷进去。”

    众人到后院一看,地龙烧得暖烘烘地,小炕桌上摆着骰子牌九,另一张八仙桌上堆了十几个四寸见方的白瓷小碟,满满盛着各式新鲜茶果。

    蔷菱等人哪还忍得住?早吆五喝六地掷骰子划拳闹起来。哥儿几个抹会子骨牌,又玩两把投壶,贾芹便命摆饭,又叫过几个俊秀小厮来,斟酒布菜十分殷勤。

    贾蔷奇道:“这庙里原是小和尚小道士住的,怎么又有这些人在?”

    贾菱搂住个小厮笑道:“我的乖乖,去换身道袍让蔷大爷瞧瞧。”说着按住那孩子嘴儿对嘴儿喂下酒去。

    贾蔷才知道是那些小道士改了装的,道:“你们也太会乐了,那些小和尚呢?”

    贾芹贾菱相视一笑,道:“过会子再告诉哥哥。”一边拉过小道士调笑戏耍起来。

    贾蔷吃得耳红身热,按捺不住,也抱了一个按在腿上,只有贾菖自顾吃酒。

    饭毕,贾芹道:“喝点子酒头疼得紧,哥哥们进去歇息。”说着领众人进到东边院子,此处和西院一般大小,铺陈的十分简朴雅致。

    才进屋子,立时有几个小和尚上来施礼,贾芹指一人道:“瞧这孩子如何?”

    贾蔷见那小和尚唇红齿白,纤巧细弱,颇有几分女儿袅娜之态,赞道:“真是我见犹怜,妙就妙在这出家装束,若是锦衣绣袍反弄俗了。”

    贾芹道:“他叫沁香,最是知情晓趣,就让他伺候哥哥如何?”

    贾蔷原就风流惯的,况自龄官病重已独宿月余,如今美人当前,哪里把持得住?道声谢便拉着沁香往内室去了,这里贾芹等人也各自寻乐,不需细述。

    众人胡天胡地闹了一通,已是傍晚时分,都忙整衣束带预备回城。

    贾芹问:“众位哥哥可尽兴?”

    贾菱笑道:“比前次更得趣。明儿芹兄弟把水月庵一并管起才好,那里的小尼个个绝色。以前有个什么智能,我远远见过几次,真真可怜可爱,就是年纪小些。”

    贾芹皱眉道:“管水月庵可就难了,要老爷同意方可。”

    贾菱道:“琏婶子就能做一半儿主,我们再帮着打打边鼓,保管就妥了。”

    贾芹喜道:“承菱二哥吉言,若果然事成,我定叫智能用心陪哥哥。”

    说着挤眉笑道:“若论绝色,我这里恰有一个,定不输那小尼姑。”贾菱忙问是谁。

    贾芹掩口道:“就是后院子里住的那个丫头,叫什么宝珠。先蓉嫂子过世时,她自认做了义女,还要一辈子在庙里烧香,你们说怪不怪?”

    贾菖撇嘴道:“想必她糊涂,只当认了蓉嫂子就能做小姐。”

    贾芹道:“开始我也这么想,谁知她除了领吃用,平日竟不离院子半步,门也关得死紧。我想了多少法子也不能上手。”

    贾蔷道:“提起这个我有笑话:你们可知智能和先蓉嫂子的兄弟秦钟有瓜葛?后来还偷跑出来寻他,被秦老爷赶走了。秦老爷把秦钟打个臭死,自己也一气死了,如今智能还不知在哪呢。”

    贾菖道:“还是蔷哥哥灵通,我们都不知道这些。快进城去罢,今儿过灯节,老太太必设宴的,去迟了恐有话说。”

    众人都道:“很是。”贾芹忙叫上茶来吃,又命预备马匹。

    忽听脚步乱响,贾蔷的小厮忙忙跑进来,也顾不得行礼,只道:“家里出事了,请爷即刻回去。”说着上前耳语几句。

    贾蔷听后面色大变,甩开那人,踉踉跄跄奔出门去。众人赶至院外,见他打马绝尘而去,不由面面相顾。

    贾菱问贾菖:“前儿蔷大哥不是找你去么?为什么事?”

    贾菖道:“他请我陪着去买人参。谁知跑了好几家,不是半截真半截假拼凑的,就是夹铅条、喷糖色,竟找不出一根真的来。我还跟他说,药行子里有真的,只是需要门路,不如去找找薛大爷倒不知给谁买的。”

    贾芹道:“听说他一个爱妾病了,不知是否应着此事。”说着看看日头,道:“别说这个了,赶紧进城是正经。”几人回府,不消细述。

    是晚,贾母果然在大花厅摆酒赏灯,不但迎探宝黛众姐妹,连李婶娘薛姨妈并邢王二夫人都去凑趣。

    岫烟随众人进到花厅,只见地下已摆了十来席,席旁几上炉瓶盆景各俱其妙。

    炉内不知焚的何香,只觉味幽清远可玩可爱。每席前又竖一柄倒垂荷叶灯,更兼窗格门户及廊檐内外各色宫灯彩烛,照的偌大花厅如神仙洞府一般。

    略待半刻,贾母同着薛姨妈李婶娘等都出来,众人行礼后就各自安坐。

    东边一路邢、王二夫人一席,下面贾珍之妻尤氏、李纨、凤姐、贾蓉之妻胡氏又一席。

    西边便是众姐妹,宝钗、李玟李绮、岫烟是,她们四人就坐在上首,下面迎探惜三姐妹围坐。宝琴湘云黛玉宝玉四人另坐在贾母榻旁一席上,算是跟着贾母坐。

    李玟因道:“你们瞧这纱绣,真真精致的了不得。”

    宝钗等人看时,果见席上有一幅大红纱透绣的璎珞。上头是只鸟儿栖在累累的枇杷枝上,翘尾引颈正待啄那果儿,旁边又有两句诗:回看桃李都无色,映得芙蓉不是花。

    宝钗先道:“这是南宋林椿的《枇杷山鸟图》,诗却是白居易的。”

    李绮问:“林椿是何人?”

    宝钗笑道:“他是淳熙年间的画院待诏,尤善花鸟草虫,所作折枝花卉最多。”

    李玟道:“到底姐姐见识多,我们受教了。只不知这绣品是谁的大作。”

    宝钗道:“当是姑苏李家的手笔。他家绣艺自成一派,颇有开山之势,且最擅长水墨花鸟。”

    岫烟端详片刻道:“我瞧这配色走线没丁点儿匠气,不像是李家的东西。”

    李绮笑道:“我倒忘记了,邢姐姐是苏州人,必是见过的。”

    宝钗摇头道:“你们有所不知,太上皇和皇太后都喜爱刺绣,年年命专人采买天下珍品进贡内廷,如今管着此项的正是李家。他们进上余下的才卖给各世族大户,一般官宦人家都求不到。

    李家和甄家是几辈子的老亲,我在金陵时也往甄家走过两趟,所以认得。”

    说着对岫烟一笑,道:“要说匠气,是万万没有的,妹妹必是看错了。”

    正说着,只听厅上一片喧哗之声,原来这会子唱《西楼楼会》。文豹发科诨要到荣国府讨果子吃,逗得众人哄堂大笑,众媳妇子正往台上撒钱呢。

    戏还未唱完,贾母又命宝玉从李婶娘薛姨妈起一一斟酒。

    待至姐妹们席上,湘云宝琴都道谢喝了。独黛玉偏偏不饮,拿起杯来放在宝玉唇边,宝玉一气儿干了,又替她满上。

    岫烟看得分明,暗忖道:“怪道凤姐姐常拿他两个打趣,当真亲密无间。只是林姐姐素来小心,怎么这会子倒不避嫌?看光景他们也不像说定亲事了。”

    又见宝钗默默低头夹菜,李纹又向李绮挤眼作怪脸儿,不由更加纳闷。

    薛姨妈指着那璎珞道:“老太太这里什么都精贵,巴掌大的物件儿还用紫檀透雕来嵌。”

    贾母笑道:“这原是姑苏一个书宦女儿所绣,最是雅致,可惜她命薄,十八岁就故世了。

    如今无人可仿其针迹,所遗之绣竟成绝品,因这孩子名叫慧娘,这些都称‘慧纹’。我原收着三件,那两件已进了上,只剩这副璎珞,今儿头一次摆出来。”

    李婶娘薛姨妈道:“原来如此,都是托老祖宗的福,我们才能开开眼。”众人俱附和赞叹,称妙不绝。

    李绮拍手道:“宝姐姐说错了,该罚一杯才是!”说着一提酒壶,叫道:“咦!怎么就空了?等我请二哥哥来倒!”

    李纹捻她一把道:“谁还没看走眼的时候?安静听你的戏。”

    宝钗连吃几口茶,好容易将菜咽下。那八宝豆腐竟像醋泡药浸的,从喉咙一路酸到心底,因道:“这可是孩子话,我才和邢妹妹讨论讨论,又不是打擂台,非要论个输赢定个奖惩么?”

    转而对岫烟道:“妹妹果真要罚,我认领就是。”

    岫烟回身笑道:“李妹妹说的什么顽话?我倒没听见。姐姐素来宽和,别同她孩子计较,再说好好儿的做什么罚你?”

    不等宝钗回答,又对李纹道:“一说话戏就过了,李姐姐,这会子唱到哪了?”

    李纹一愣,继而捧腹暗笑,和岫烟论起戏来。

    宝钗此刻也悟过来,自悔出言鲁莽,只怕有心人已瞧在眼中。事已至此,只好按下女儿心肠,玩笑一回混过去罢。

    一时残席撤去,大家又随贾母挪至暖阁,听戏行令百般取乐,只闹到四更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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