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壮胆上前,拽的拽,拉的拉,死活把金桂架开。
再看宝蟾扭手坳脚地卧在地下,发间挂满碎花烂叶。正中额上,有半掌见方一块紫青,夹着丝丝擦痕。
众人不敢造次,忙将人抬到床上,又急命去请大夫。
宝钗安抚好母亲,也进来瞧宝蟾伤势。道:“这伤看着可怖,好在出血不多,还不怕。”
金桂正拿帕子醒鼻涕,闻言道:“你们逼死人命,还说不怕?”
莺儿过来道:“宝蟾好好在跟前,哪里就说到‘死’,大奶奶既疼她,又何苦咒她?”
金桂鄙笑道:“才说我的丫头没规矩,这里又跑出一个顶撞主子的来,这就是薛家家风?”
宝钗见她不知好歹,便也动了气,道:“头额属心经,心主血,最怕破损后见风发肿。嫂子有和我夹枪带棒的,不如把窗屉子放下两扇,不然一经了风,神仙也难救。”
金桂冷哼道:“你不必在这装先生,如今只说如何处罢?”宝钗深知今日之事不能善了,便道:“依嫂子主意该如何?”
金桂瞅瞅宝蟾,正要答言,忽闻人回“大夫来了,在院门外暂候”,大家只得截住话头,避到正房屋中。
须臾看诊毕,老嬷嬷过来回话,又递上方子道:“大夫说筋骨未伤,尚无大碍。开了煎药并两服丸药,每日按时吃,小心防风便可。伤口也浅,以后不会留疤。”
金桂听说宝蟾无碍,只得假意笑了两声,心道:“小贱人还是惜命,她若结结实实磕个半死,我就趁机大闹,把嫁妆都搬回娘家,谅她们也不敢放个屁!如今只好见机行事,做成一样算一样。”
想到此处,随手将方子一掷,道:“宝蟾折在你们手里,就需再赔我一个丫头,一对一换,公正得很。”
宝钗问:“不知嫂子看中了谁?”
金桂假意思索半日,道:“太太是长辈,她的人自不能要;姑娘身边猫儿狗儿自己都不够使,也不好要。看来看去就是秋菱罢。”
宝钗早料她藏奸,闻言也不意外,默了默,道:“秋菱惹嫂子生气,我才带她走的。她上次发病后,越发呆头呆脑了,回来也是碍嫂子的眼。
她身边的臻儿倒是干净,若嫂子不嫌,就叫过来使罢。”
金桂鼻孔一掀,“嗤”地笑道:“宝蟾虽憨,也是跟我十来年的大丫头,岂是奴才的奴才可比?定要秋菱不可。”
说着向外叫:“小舍儿,家去告诉三爷:明儿多带人来,把姑奶奶嫁妆封了,敲锣打鼓往家抬!
若有人问,就说薛皇商家霸占媳妇嫁妆,迫人致死,苦主打官司告状呢!”
这小舍儿是夏家一直使唤的,十二三的小孩子,懂得什么?听见主子吩咐,答应一声就往外跑。
刚跑两步,一头撞进薛姨妈怀里。原来薛姨妈久不见女儿回房,怕她对上金桂吃亏,故过来打探,谁知刚进门就听见这话。
薛姨妈喝退舍儿,三步并作两步赶进房中,拉住金桂道:“傻孩子,都什么地步了还说气话。你这样咋呼呼地回去,亲家母岂不生疑?
有什么想吃想玩的,都和我说,少人使唤,也告诉我。”
金桂见婆婆服软,甚为得意,便也换副笑脸,道:“我原说秋菱痊愈还过来服侍,谁知竟病傻了。
如今留着也是丢脸,不如麻利卖掉,再给大爷寻好的来,太太以为如何?”
宝钗不由又惊又怒,原以为金桂要回秋菱,只为折磨打骂出气,不料她这样釜底抽薪,断人生路。便道:“发卖秋菱,只怕哥哥回来有话说。”
金桂两手一拍,仰身大笑道:“你哥哥回来?白日做梦呢!”
话音刚落,就见宝钗目凝双冰,冷冷瞪向自己,薛姨妈也瞋目裂眦地。金桂心中一凛,复笑道:“就算回来,也断不会为个奴才秧子生气。
太太有所不知,我三弟和应天府的关牢头熟得很,我才已托他送些换洗衣物并碎银两进去。大爷若有口信,也可带出来。”
薛姨妈听她说着,一颗心早又移到儿子身上,又听“烦太太交待门上人,省得三弟来时不给应门”,愈将怒气抛到脑后,忙道:“这个自然。所有开销使费,一应另算给舅爷。”
要说金桂最喜婆母的,当属她性软好辖制;最厌婆母的,却是她惯子之深,溺子之奇,护子之切,相较自家亲妈有过之而无不及。
每每薛姨妈忍耻赔笑,金桂总是先得意,后恼怒,再鄙夷。如今见又这样,她便道:“牢里的是我男人,为他花点子钱也应该。只是秋菱”
薛姨妈不肯卖秋菱,一为她温顺恭良;二来未娶金桂前,薛蟠也还听秋菱的劝;三则怕儿子将来惦记,平添烦恼。
略犹豫间,却见金桂闲闲靠在桌边,捏着一丈青剔牙,眼风儿也不往这边扫一个。
薛姨妈心头剧颤,暗骂一声“老糊涂”,忙道:“就依你的话办,只是‘搬嫁妆’,‘回娘家’,今后再不许提。”
金桂笑道:“这个自然!”又对宝钗道:“一事不烦二主,秋菱既住在园里,还请姑娘费心,做成此事。”
宝钗早在她说“夏三与牢头相熟”时,便知有此结果,淡淡道:“牙子多的是,明儿寻一个就好。”
金桂见两件事都顺了己意,便也见好就收,笑道:“太太还没摆午饭罢?大天长日的,我就不虚留了。”
薛姨妈被她闹得头疼欲裂,听此言如得赦令,忙丢下几句场面话,拉了宝钗就走。
二人来到后院,同贵赶来接住,道:“可算回来了,饭菜热了四五热,再不吃,味儿可走光了。”
说时大家进房,黑漆展腿桌儿上果已安下碗箸,又有笋煨火肉、香椿拌面筋、生芹炒鸡丝三样菜,并一大碗火腿豆腐汤。
宝钗傍桌坐下,只觉胸口发闷,欲要吃口汤压压。谁知没喝两口,一股汹涌酸气冲鼻而上,掌不住“哇”地一声,全喷在莺儿裙上。
诸人吓了一跳,都围上来拍背喂水,合力将她扶到床上。
宝钗伏枕猛喘半日,方觉胸口略松快些,强笑道:“妈妈莫怕,不过老症候罢了。”
薛姨妈正挽袖替女儿擦汗,见她钗亸环垂,汗湿面红的模样,如何不疼?熬不住大哭出声:“我的儿,你千万忍耐些,你若再有个好歹,我可活不成了。”莺儿同贵同喜也都红了眼圈,还都婉劝安慰。
开方吃药毕,已近晚饭时分,宝钗喝了半碗白粥,觉得身上略好些。便遣开众人,和薛姨妈细论家务。
因道:“今日之事,金桂定是谋划好的,就是一条心要取秋菱性命。
事到如今,对错也说不得了。只好寻个妥当的牙子,让秋菱去别家做丫头,或者做侍妾,起码保住小命。
薛姨妈落泪不止,道:“秋菱在蟠儿房中几年,没有不妥帖的,真可惜个好丫头。”
宝钗强撑着坐起身,劝道:“她虽好,无奈出身太低,做不了主子奶奶。妈也别伤心,这都是她的命。”
薛姨妈叹息一回,强打精神道:“既然要卖,还是从这里出去好,万一她在园里哭闹,反不好处置。”
宝钗道:“妈妈虑的极是,我也这样想呢。”说着叫过文杏,吩咐道:“你去叫秋菱来,就说这里请了大夫,要给她治伤。”文杏应喏而去。
剩下母女们仍说体己,薛姨妈道:“这又不是什么大事,等好了再说不迟。”
宝钗摇头道:“家里再经不起变故,早早把她卖了,安抚好那位是真。”
薛姨妈眼里喷火,骂道:“千刀万剐的死淫/妇,烂粉头!要不是为她两个臭钱,何至受此羞辱!”泄愤两句,又怕宝钗生烦,只得掩住。
她今日去蘅芜苑原为雨村之事,两场锣鼓戏唱下来,此念非但不灭,反如烈油浇薪,愈烧愈旺。
抬头看看宝钗,乌鸦鸦云鬓衬出清淩淩银盘俏脸,上勾着黢黑两弯细眉,灵秀一双杏眼。莫说贾府三春,就是元妃亦胜其不多矣。
薛姨妈暗喜一句“此生有靠”,主意更拿定三分。
宝钗见母亲盯着自己,面上神色变幻,还当她为薛蟠担心,哪会想“贾雨村”三字?!怎奈一词一句钻入耳中,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是让她给贾化做填房。
薛姨妈未开口时,实觉难以启齿。等话头一起,便又顺理成章,越讲越得理儿。
因道:“那会儿为大老爷纳鸳鸯,老太太借机骂了你姨妈一顿,其实是指桑骂槐,当面打我们脸哩。
你姨妈还罢,到底做媳妇的免不了受婆母搓磨。可怜你妈,奔五十的人了,还要把脸凑去叫人家打。过后散了,老太太又使人来唤,说要抹骨牌,我是一句不敢推,颠颠儿跑去逗乐!
那个村妇刘姥姥,你还拿人家打趣!岂知你妈才是豁出老脸,忍羞打秋风的女蔑片呢——我这番苦心,都是为了谁!”
宝钗卷着被角儿只不吭气,薛姨妈便将王夫人之言添添减减,告诉道:“我这番话,也不全为你哥哥。
那贾大人虽略长几岁,却生得朗眉星目,仪表堂堂,见过的人没有不赞好的。
嫁给三品大员,一过去就能封诰命。掰指头数数,满王家贾家几人有这造化?傻孩子,你把她们都比下去咧!
更妙的是他前两个老婆——发妻是小官之女,第二个干脆小妾扶正,雨村想也瞧不上她,不然认亲十来年,怎么他夫人从未来过?
你就不一样,论家世钱财容貌本事,哪个不是上上等儿?前程怕还在你姨妈之上呢,到时谁敢小看我们?”
如此牵牵连连说了一车,宝钗仍不开口。薛姨妈不知她什么意思,又不敢催,又不好问,又放不下脸哭求,急得热锅上蚰蜒一般。
此刻宝钗满心都是那个噩梦:黛玉封妃,宝玉另娶,薛蝌霸产,自己攀嫁“老丑官高”的贾雨村。
梦中心灰志冷,梦醒又赶上哥哥伤腿破财,彼时种种,每忆起仍觉不寒而栗。如今一梦成谶,莫非真是天意?
正在神驰意荡之际,就听“笃,笃”几声扣门响,文杏外头道:“回太太,姑娘,菱姑娘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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